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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规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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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新觉罗代善是建州女真部首领淑勒贝勒努尔哈赤的次子,建州黄、红、蓝、白四旗中的正红旗旗主。自努尔哈赤长子褚英被拘起来,代善的身家直线上涨。他生性温润,待人和善柔雅,正如莽古济料中的那样,他对阿慕莎莉跪敬叩首没有任何为难,微笑接过茶盏后作势抿了一口,便已开口:“起来吧,孩子。”
阿慕莎莉看着面前这位以前的舅舅,现在的公爹,不敢有丝毫懈怠,按足了规矩磕完头,起身,又向边上端坐着的主母跪下。
代善府中如今当家的大福晋姓叶赫那拉,是叶赫部首领贝勒布扬古的妹妹。关于这个女人,莽古济在婚前没少跟女儿咬耳朵。莽古济十分满意代善这个二哥做女儿的公爹,却对他的妻子叶赫那拉济兰颇有微词。甚至,其实说“微词”二字都算是阿慕莎莉刻意忽略造成的错觉,莽古济在谈起济兰时,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都带着一种厌恶,她毫不掩饰自己讨厌济兰,如非岳托是前头已故大福晋李佳氏所生,只怕她都不会让女儿嫁进这个家门。
岳托是代善的嫡长子,和次子硕托都是李佳氏所生,济兰嫁给代善后颇为得宠,从她接连生了三阿哥萨哈廉、四阿哥瓦克达、五阿哥巴喇玛便可看得出来。
虽然已育有三子,但济兰年纪也不过才二十三四,肤白腰细,容貌称不上惊艳脱尘,却也是端庄秀丽,尤其是那双眼,如与她对视,便会被那乌黑瞳仁深深吸引住,竟似有种说不出的勾摄魅惑。阿慕莎莉一丝不苟地给济兰敬了茶,磕头时强按下心头的困惑,济兰虽美,却也不足以颠倒众生,为何额涅经常会破口大骂她是“妖女”?
济兰受了礼,脸上虽没什么笑容,倒也没有说什么话来做下马威。阿慕莎莉悄悄松了口气,转向另一侧。小丫头将蒲垫挪了挪位置,刚放下,那头已有人笑开了:“别,别……都是自家人,咱们不拘这个礼。”
阿慕莎莉的手肘被她托住,人被拉了起来,那人笑吟吟地望着她,满目温柔。
阿慕莎莉与她视线对接,接收到那善意的温柔笑容,心头一暖,不由也是一笑,脱口唤道:“姑姑……”
济兰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哈达那拉茉雅奇是代善继李佳氏后纳娶的福晋,她是原哈达部首领孟格布禄的女儿,也就是武尔古岱的妹妹,阿慕莎莉的姑姑。茉雅奇身份尊贵,原高于李佳氏,只可惜嫁进门没多久哈达部便被灭了族,所以她一直屈居李佳氏之下。李佳氏过世后,济兰随即嫁进门,接替了大福晋之位。济兰专宠多年,有那么一阵,她在这个家里几乎是横着走的,代善待她有求必应,宠得她即使是要天上的星星都恨不能摘下来讨她欢心。这种宠眷之下,骄纵得济兰把非己所出的岳托和硕托也逐渐不放在眼里。
济兰嫁代善时才十二岁,那时岳托三岁,硕托才一岁多,俩孩子还都小,尚未记事,她甫进门主持中馈,每日里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只为讨夫君欢心。那时她这个继母对嫡子们也算是用心,直到发现代善为人极好相处,直到萨哈廉出生。随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们逐渐长大,她愈发开始看长子和次子不顺眼,多有刻薄轻待,初时脾气急躁的硕托还会经常去阿玛那里告状,但当济兰发现代善并没有因此责怪她之后,她的胆子愈发大了起来。
代善基本不大管家宅事务,一来他忙于跟着努尔哈赤东征西讨,处理旗内公务,二来他回家后大部分时间也都是把自己关在后院的一间小屋里,闭门不出,也不知道究竟在做什么。济兰作为当家主母,里里外外的事务都是她一手打理,大到庄子收成、奴隶多寡,小到年节祭祀、人情往来,代善从不过问,甚至连家里的账本都没要求查阅过一二。
济兰在家得宠,出门受人瞩目,人人称羡,但是这种状况在五年前突然中断。五年前她刚生完巴喇玛,按理原该是夫妻眷宠正浓时,却没想到代善说变就变,年底出了趟门,回家后便没再踏进她的房门,过完年,反而宿到了茉雅奇的屋里。
家里的事仍是由她做主,岳托年长后的亲事是她定的,娶的是阿拜宜的女儿穆图尔贺,门第不高不低,代善也没表示有任何意见,只是恩爱不再。她空坐在大福晋的位置上,一年里竟连丈夫的面都见不上几回,而茉雅奇却在去年生下了六阿哥玛占。
济兰一腔怒火无法向代善发泄,茉雅奇固然逃不了她的日日刁难挤压,岳托和硕托也是饱受她这个继母的苛责。她才二十三岁,却已在这样日夜孤寂摧残中,变成了一个内心歇斯底里的怨妇。
让岳托娶莽古济的女儿,她曾经极力表示反对,可从没干涉过内宅家事的代善却第一次无视了她主母的权威。这门看似亲上加亲的婚事,对代善有利,对岳托有利,甚至对茉雅奇都有利,唯独对她而言,却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威压。
阿慕莎莉不知济兰心里在想什么,她只是在见到自己的亲姑姑时,难得露出了笑容。姑侄俩亲热地手拉手儿凑在一起说话,济兰脸色难看,转头问代善:“怎么新妇过来见礼,却不见新郎?”
阿慕莎莉笑容僵住,慢慢低垂下头。
岳托昨晚洞房后人便不知去向,她连夜叫讷莫颜去厨房煮了鸡蛋滚脸,折腾了半夜才堪堪将脸上的巴掌印消了下去,她怕被人瞧出异样,早起又用脂粉将自己原有的肤色全部盖住。所以方才进门时,五阿哥一见她白乎乎的一张脸竟是被吓得当场哭了起来。
代善对济兰的质问不置可否,他人虽坐在那里,魂却似乎飘得远了。济兰没等到回应,不禁气白了脸,咬唇回头对阿慕莎莉道:“还未曾用朝食,你去准备下吧。”
言下之意,这便是要给新妇立规矩了。
茉雅奇眉头一皱,既心疼侄女,又敢怒不敢言,见代善没任何表示,便只能按捺下一股心气,轻轻拍了拍阿慕莎莉的手背,以示鼓励。
新妇伺候长辈用饭是没有座位可言的,所谓伺候,也就是长辈们吃着,她站着。之前不仅要张罗着厨房准备食材,等食物端上桌,她也只有陪在边上布菜的份。
按着女真族的习俗,年长的儿子成年后应当分户出去单过,但是代善府上却至今仍没有分家,所以炕桌旁不仅没阿慕莎莉坐的份,倒又让阿慕莎莉提前见到了一个尴尬的人儿——岳托前头娶的福晋那拉穆图尔贺。
穆图尔贺生得珠圆玉润,面若满月,举止娴雅,和她比起来,阿慕莎莉就像是个还没长开的青涩小丫头。穆图尔贺见了她倒也不认生,也不显得过分亲昵,大大方方地行了礼,唤了声:“大福晋。”
阿慕莎莉面上一红,心中愧意更盛,忙还礼道:“姐姐见外了,唤我名字即可。”
穆图尔贺也不矫情,笑道:“好。”
昨儿又是坐帐又是洞房,累得腰酸腿疼不说,兼之昨晚又是一整晚没阖眼,阿慕莎莉精神倦怠得早已不是浓厚的妆容能掩盖得住的。济兰犹不知足,用罢早饭后居然让阿慕莎莉连午饭的份也一起准备了。
阿慕莎莉初入夫家,陌生环境,陌生的人,能勉强折腾出一顿早饭已属难得,早饭统共就那么几样吃食,厨子们按日常准备的,但午饭不同,厨房都是看拟定的单子做的菜,这些平时都是当家主妇才了解的东西,怎么可能是一个新妇立时三刻能接手搞懂的?
阿慕莎莉再迟钝也知这是婆母在有意刁难,心中凄苦却说不出话来,代善是个不管家事的,他连吃饭时都像是在魂游天外,只怕济兰在饭后说了什么,他也根本没留意到。
茉雅奇倒是有意替侄女说话,可济兰轻飘飘的一句:“小阿哥的乳娘前几日说要家去……”便把她给挤压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等长辈们离了座,就着炕桌上剩下的几样已经渐冷的吃食,穆图尔贺和阿慕莎莉吃了起来。讷莫颜看着不忍,小声问道:“主子,要不然由奴才拿去厨房热一下吧。”
穆图尔贺瞄了讷莫颜一眼,笑道:“倒是个会体贴人的丫头。”边说边夹了一只饽饽塞进自己嘴里,嚼了几口咽下,“这会子天还不算冷,若是入了冬,冷食便吃不得了。只是你要准备午饭,屋里还有一堆的事还要做,不这么对付着吃些,怕是赶不及。”
阿慕莎莉也知她说的在理,她嫁人之前也辅助额涅打理过一阵家事,的确忙碌得抽不得一点儿空。只是她饿得久了,人又疲倦,竟是半点胃口都无。强撑着逼自己吃了两只饽饽后,她便撂下了筷子。
穆图尔贺抬头打量她心事重重的样子,明明脸上还是一团稚气,眉心间却已有挥不去的哀愁。
“妹妹放宽心些,不是多难的事。额莫克[1]脾气虽古怪了些,不太好相处,但你是阿玛卡[2]的外甥女,有阿玛卡在,还有大爷在,额莫克总得不看僧面看佛面的。”
阿慕莎莉细细地看了穆图尔贺一眼,她没想到穆图尔贺是这么一个性格爽朗的人,原还有些别扭怪异的阴霾顿时抛开了,嘴角略略勾起:“姐姐你得帮我。”
穆图尔贺擦完手起身:“你求我算是求错了人,可算是下下策。在这个家里,论地位我比你还不如……不过,只要要求不是太高,其实在这个家里日子也不是太难过。”说话间,她神情略略一黯,“至少,不缺吃少穿,好过以前我阿玛……哎呀,不提这些不痛快的,你可知二爷的亲事也定下来了?”
这个阿慕莎莉自然听额涅提过,莽古济的耳目灵敏,早把代善家里里外外的人情都挖了个遍,包括穆图尔贺是个庶女,从小没少替家里做活,只是即便这样还是不得当家福晋的欢喜。若非济兰遣媒去提亲,阿拜宜为了让女儿体面些,将她过到大福晋名下认作嫡出,她在家的日子只怕真的要日日挨饿受责。
穆图尔贺见阿慕莎莉点了头,她不由兴奋地眨了眨眼:“那你可认识那位乌拉那拉家的格格?她性情如何?”
阿慕莎莉忍不住笑道:“是布占泰的女儿!和内栅的大福晋还沾着亲呢。”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说出其实一开始济兰看中了布占泰的女儿只是想给萨哈廉提亲。乌拉部被灭,首领布占泰兵败逃至叶赫部,他的几个儿女全被掳到了赫图阿拉。布占泰儿女众多,乌拉部的格格姿容个个不俗,人刚到赫图阿拉便遭诸多人垂涎美色,又兼之努尔哈赤目前正受隆宠的大福晋阿巴亥是布占泰的侄女,所以阿巴亥的这些堂妹顿时成了香饽饽。
布占泰这几个适龄的女儿中,宁古希格格被指给了杜度,济海尔格格指给了萨哈廉,也不知道硕托在玛法[3]跟前说了什么,努尔哈赤心血来潮下,竟又顺手指了乌日多克格格指给硕托。努尔哈赤替子孙辈们指婚指得开心,却让济兰感觉平白给硕托捡了大便宜,弄得十分不舒服。萨哈廉今年才九岁,离成家立室还有几年光景,但硕托已经十三岁,这婚既已指下,她便不可能还假装不知拖着不结。
“家里人多些才热闹。”穆图尔贺感慨地叹了句。
阿慕莎莉这会儿颇能体会她的心情,这个家里新妇越多,越能分额莫克的心。到时候济兰忙着应付其他儿媳,就不会再多留意到她了吧。
注释:[1]满语发音emeke,婆婆的意思;
[2]满语发音amaka,公公的意思;
[3]满语发音mafa,祖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