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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杀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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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格生病的消息很快便透过莽古济传到阿慕莎莉耳中,考虑到两家的交情以及平日的走动,她觉得还是要亲自登门慰问一下才显得合情合理,又想葛戴分外喜欢兰豁尔,便一并把女儿也带上。
数日未见,葛戴瘦了一圈,眼眶下的黑眼圈不管怎么用脂粉压都压不住。阿慕莎莉第一次到皇太极府上做客,早听说这府里有三位婶婶,她除了葛戴之外一个都没亲近过,想起岳托对皇太极多有结交,便也强打起精神来刻意与之交好。
皇太极的元妻是额亦都的女儿钮祜禄娥尔赫,长相一般,但一看就是个精明人,比不得葛戴敦厚老实的模样,另一位来自蒙古科尔沁的福晋倒是一脸的福相,年轻貌美,可惜陪坐在下首,唯唯诺诺地不大开口,想来这一年来女真话勉强能听得懂了,但还是不大会说。
葛戴先道了谢,直说等豪格风寒痊愈了,便带他去找佳穆莉玩耍。阿慕莎莉实在不是个太会聊天说笑的人,四个人围坐一堂,聊了没多会儿便有些冷场,好在有兰豁尔在,几个女人没话题聊便逗孩子解闷。
聊了约莫半个时辰,便有家仆急匆匆地赶来回禀葛戴,只说主子在衙门吩咐准备行囊,八旗大军即刻便要出征。这下,不仅葛戴等人吃了一惊,就连阿慕莎莉也坐不住了,心急火燎地告了别,带着兰豁尔回家。
穆图尔贺果然已经在替岳托收拾东西,岳托没回家,穆图尔贺正着人把东西送去衙门。
“这是真要攻打叶赫了?”阿慕莎莉倍觉心惊肉跳,叶赫可不比其他部落,无论经济武力素来是女真几个部落里最有优势的,更何况叶赫临近开原,大明对叶赫的支持和倚重更是其他部落所没有的。
建州要打叶赫,面对的强敌不仅仅是叶赫而已,更是叶赫背后的明国。
此时已是七月,叶赫贝勒让兄弟布尔杭古护送布喜娅玛拉去喀尔喀草原完婚。送亲队才出城数里,便被努尔哈赤率领的三千兵马堵在了南关旧地。布尔杭古不敢往前闯,带着送亲队和新娘狼狈逃回叶赫城。大明抚顺游击李永芳见形势危急,果断调兵,同时向努尔哈赤施加威压,进行调解。
建州军在南关耗时多日,到了月中,终为形势所迫,只得休兵返回建州。
布喜娅玛拉被叶赫擅自改许他人数次,前几次都被努尔哈赤抢回,唯独这一次,叶赫有大明撑腰,明国明知布喜娅玛拉乃是努尔哈赤所聘之女,竟还一路庇护送亲队,让努尔哈赤连抢亲的机会都没有。
班师返回的路上,努尔哈赤有点儿消沉,他征战几十年,如今已五十有六,虽然身体尚算康健,然而心力终究已非当年可比。
群臣们依旧愤愤不平,不住痛陈大明行不义之举,又斥骂布扬古毁信背盟。总而言之,吃了这么一个闷亏,让全军士卒都生出一股无法发泄的憋屈,唯有过过嘴瘾。
见众人越说越激动,全军哗躁,努尔哈赤挥手叹道:“若是为了其他大事,自当问罪致讨,仅因将东哥许给他人之故而与叶赫大动干戈,还是算了吧。东哥生来背负八字谶言‘可兴天下,可亡天下’,非同一般人,实乃为亡国而生!因为她,哈达灭,辉发亡,乌拉亦覆亡。她用谗言挑唆各女真部,致使战端开启,纷争不断。今日又唆使叶赫勾结明国,叶赫不将她嫁我而给了蒙古,其用意是要引我为灭叶赫而起挑衅争端,与明构怨!既如此,她要嫁便由她嫁去!我即使得到了她,她的心不在我身上又有何用?总之无论她嫁给谁,她命都不会长久……红颜祸国,毁国已终,构衅已尽,她的死期将至!我纵使奋力夺她回来,她不愿留在我身边也是枉然,强抢回来她若一心求死,反给建州招来祸端!”
扈尔汉嚷道:“可是,东哥许配给贝勒爷,已近二十年了!如今都怪明朝万历皇帝出兵驻守叶赫,叶赫的金台石、布扬古才得以倚仗明帝之势,将东哥嫁去蒙古。所以,我觉得,咱们更应该去征讨明国!”
努尔哈赤劝道:“倘若我为了一人之私怨而欲兴师动武,你们大可劝谏于我,不可因私忘公!为何现在反倒是我来劝你们消了兴兵的念头?我所聘之妻,被他人所娶,我岂有不恨的道理?但这事绝不可因私怨便听从你们所言大举兴兵。这次对要娶东哥的介赛,我尚无怨,你们为何反倒一副遗憾懊恼的表情?我劝你们就此作罢!”
众人争论得热烈,不曾留意到皇太极慢慢离了众人视线,远远走开去。没多会儿,代善尾随跟了上去,一脸肃穆。
“二哥。”皇太极微笑以对。
代善面上全无半分笑意,一双温润的眼眸中透着迷惘哀伤,他就这么看着皇太极不说话。
皇太极笑了笑,彬彬有礼:“二哥找我有事?”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二哥是指我表姐么?”
皇太极没有彻底装傻,可即使这样,代善也没打算点到即止。东哥偷回建州能瞒过其他人,然而他带她进了地牢,这事惊动了正白旗,无论如何都瞒不过皇太极去。但皇太极待东哥有情,旁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的,如今,代善赌的也是皇太极绝对不会陷东哥于不义。
“东哥性情刚烈,我只怕她已有求死之心。”阿玛说她命不久矣,怕也是因为这份了然。
皇太极脸色一正,肃然道:“她不会死!”顿了顿,语气悠悠地说,“二哥还是先担心下大哥比较好。”
代善心中一凛,眼眸微眯。
皇太极昂然迎视,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半晌,代善深吸一口气:“你别乱来。”
“乱来的人岂不是二哥么?”
“那是东哥……所求。”代善不信自己居然赌输了,把这事捅出去对大家都没好处,皇太极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嗯?我表姐?呵……大哥自作孽不可活关我表姐什么事?二哥,你们可不要什么罪责都往她头上套,哈达灭,辉发亡,乌拉覆,这些难道真就都是我表姐一人之衅?阿玛说的话哄哄天下人也就罢了,怎的二哥你也信了,莫不是越活越天真了?”
面对赤裸裸的嘲讽,代善忽然手足无力起来,他想自己应该生气,可是他的心实在已经太累了,满心疲倦,让他连愤怒的感觉都无力提起。他只是摇摇头,再摆摆手:“你莫把事做的太绝。”
“二哥,你这是什么话?我做了什么事让你对我如此不满了?”皇太极笑容可掬,一副无辜无害的模样。
代善只觉得万念俱哀。
两个月后,已拘禁了三年之久的大阿哥褚英因谋逆之心屡教不改,被淑勒贝勒赐死狱中。虽然也有人猜到了褚英被拘的下场最后都逃不过像舒尔哈齐一样“病”死狱中,但是谁也没料到,褚英的死居然是那般高调,毫不避讳。努尔哈赤似乎要把杀子这一做法当做一种杀鸡儆猴般以雷霆之势公开出来。
听说这个消息后的阿慕莎莉直接晕厥过去,她的这一反应被府邸里的奴才偷偷嘲笑为她是受不了穆图尔贺福晋有孕的消息,受刺激过度,众人私底下都说阿慕莎莉福晋妒性极重,所以不得岳托的喜欢。
阿慕莎莉在床上躺了一天,讷莫颜借口买东西出去了一趟,晚上回来后就站在床头默默掉泪。
“尸首谁也没见着,说是送回去的只有骨灰坛子……府里乱得不行,福晋们都在哭,没人管事,奴才进去时也没个人出来拦,更别说有人招呼了。”
阿慕莎莉掏出帕子抹眼泪,哑声问:“那你把银子交给谁了?”
“奴才起先没见着杜度台吉,主子特意交代过,我也不敢随便给人,只得在那等……谁曾想却见到府里的两位福晋闹了起来……说……说是要分家!”
除却小福晋不提,褚英统共娶了两位福晋,一位是杜度的额涅郭络罗噶禄代,她是大将常书之女,还有一位是后娶的叶赫那拉哈宜呼,也就是济兰的姑姑。哈宜呼进门后虽不说特别得宠,却也接替噶禄代打理家中事务。褚英下狱后,杜度成为家中的顶梁柱,家里的事便又交回给噶禄代掌管。谁也没想到褚英一死,两福晋便先闹着分家,真是一点也不顾念往日情分了。正白旗虽归了皇太极,但褚英的财产奴隶倒也不少。
“这话怎么说的?就没人管管么?”
褚英有三个儿子,噶禄代生了长子杜度、次子国欢,哈宜呼生了三子尼堪。尼堪如今才五岁,年幼失父,以后自然得跟随长兄生活,直至成年。而噶禄代和哈宜呼,若是有人替她们做主筹划,大可改嫁,继续生活,哪有让她俩闹腾分家的道理?
讷莫颜悻悻地说:“谁说不是?灵堂之上当着先人面闹出这样的丑事,若是让杜度台吉见了,可不得伤心死……”见主子脸色刷地变了,她立马改口,“主子,我没等到杜度台吉,眼见天黑了,便把银子给了敦达里,让他代为转交了……”
“敦……敦达里?”
“嗯,是八阿哥让他去那府里帮手的。”
“是……是么?”她喃喃,半晌才吁叹,“他是郭络罗家的人,去那帮手倒也合情合理。八叔好有心……”眼睑眨了下,见讷莫颜一脸担忧地凝视着自己,她强颜欢笑,安抚丫头,“我没事。你没遇着杜度,可瞧见了国欢?”
“有,见着了。”
“他……他怎样?”
讷莫颜难得没有立即回答,仔细斟酌了番才道:“也没什么,就是守在灵前,与众位宾客谢礼。”
国欢身体向来不好,想到他跪在灵前,伤心欲绝的样子,阿慕莎莉自觉罪孽深重,潸然泪下。
讷莫颜急道:“怎么又哭了?好好的把眼睛再哭肿了,回头又要给人笑话了去。”
阿慕莎莉擦干眼泪,鼻子哭得涩涩的,沉闷着说:“随他们说去,我又不少块肉。”
这话却恰被进屋的乌吉嬷嬷听了去,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的福晋啊,您怎么能这么说?您别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阿慕莎莉被嬷嬷夸张的表情逗乐,忍不住破涕为笑:“我有什么好在乎的?”
她是真的不在乎。岳托和穆图尔贺本就是一对儿,她虽嫁进府来,却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要插入他们中间分岳托宠的心思。亦可以说,她的心根本不在岳托身上,不在这个家里。
她把自己的心沉在最深处,那里五感紧闭,不可触碰。她每日里专注抚养女儿,也许她不是一个合格的主妇,称职的妻子,但她绝对是一个完美的额涅。
乌吉嬷嬷最怕的就是她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从小看着她长大,乌吉哪里不了解她这话里的真假。
“格格!”她跺脚,急得连旧称都喊出来了,“您这是要逼奴才去找大福晋禀明实情……”
阿慕莎莉拉下脸来,嗔怒:“嬷嬷,我敬你是我奶娘,但你随我嫁到爱新觉罗家,便是这个家里的奴才!你若心中难忘旧主,我便也成全你,把你送回我额涅那里去!”
乌吉没想到自己全心全意为这小主子着想,她全然不领情也就罢了,居然还说出这般绝情的话来。但她没法跟主子顶嘴,只得仓惶跪下道:“奴才知错了。”
阿慕莎莉寻了个借口把乌吉打发了出去,回头见讷莫颜一脸茫然无措的样子,不由笑道:“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怕我吃了你?”
“奴才倒不怕主子要吃人,奴才是怕主子以后要后悔。”
阿慕莎莉愣了下,哂然一笑:“后悔么?不……不用以后。”
现在的每一日每一夜,她已经沉陷在后悔的痛苦之中。
如果能重新来过,她一定不会让事情走到这一步。
只是……心不由己。
奈何,苦果,自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