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为偶》李歆

11、愧对

　　兰豁尔的满月宴没有办，最不满意的人当属莽古济，无奈女儿坚持称刚分家事情太多忙不过来，而且从济兰那里分到的家产也不是太丰厚，所以能节省的开支还是少浪费为好。这番话字字句句把莽古济气得仰倒，直嚷女生外向，这女儿白养了十多年，怎么在家时教养得极好，出门才不过一年，尽学了婆家的小家子气。
　　莽古济由此对济兰的怨恨更深上一层。
　　不曾想月底额亦都为穆库什生养的女儿办满月宴，大肆操办，光酒席就弄了三十几桌。无独有偶，杜度家的宁古希福晋生下长子杜尔祜，亦是大操大办。这几起事凑巧在了一块儿，让莽古济大为恼火，只觉得出门都觉得面上无光。想当初自己费尽心思将女儿嫁给岳托，不曾想女儿如今过得窝窝囊囊，风光还不如布占泰的女儿。她躲家里羞于出门见人，可在家面对着武尔古岱，他说出的话更加气死人，竟直言讥讽她当初若把女儿嫁给杜度，也就不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阿慕莎莉自然清楚额涅的为人性情，知道这次得罪不轻，可自己又实在是有苦说不出，亲戚圈里丢人丢份也就罢了，好在自己当个缩头乌龟，闭门不出，眼不见心不烦。但额涅那里她如果假装不知，那只会让莽古济的火气越积越大，于是临近过年她一直都找借口往娘家跑，为的只是在额涅跟前小意奉承，以期哄莽古济消气。
　　兰豁尔六个月时学会了坐，到年底时已能在炕上四肢并用爬得贼快。佳穆莉很喜欢这个小外甥女，常常似模似样地带着兰豁尔玩耍，但带着兰豁尔回去几次后，阿慕莎莉便觉察出一丝怪异，差不多她三趟里倒有两趟会在娘家碰到八福晋乌拉那拉葛戴。
　　说起这位八福晋来也是件奇闻妙事，她是内栅大福晋的内亲，论辈本是阿巴亥的堂姑，可惜幼时父死兄亡，她受虏沦落至建州，得八阿哥额涅孟古姐姐福晋的堂侄女，当时正客居于内栅的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格格怜惜，收在身边格外体恤恩养，长大后又与之认作了姊妹。因从小和皇太极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所以后来嫁了他当福晋。她也真是个有福，才嫁过去就给八阿哥生下了长子豪格，风头压过了先进门的钮祜禄氏，晋位做了大福晋。
　　外头的人都说皇太极特别宠她，阿慕莎莉本还不信，如今方知传闻半点不假，那位才娶进门的蒙古福晋哲哲，温柔贤淑，这么身份尊贵一人，又是个年轻貌美的，在皇太极跟前竟没能比得过这位不起眼的乌拉那拉氏。哪怕努尔哈赤对此十分不满，甚至挑刺说葛戴出门坐轿奢侈逾矩，勒令皇太极将之休离，也没能因此动摇她在八阿哥府分毫地位。
　　阿慕莎莉有时候真怀疑自己八舅的眼光，但同时又格外羡慕葛戴的好命，居然能遇见八舅这样的好丈夫，即便是违抗阿玛意愿，也会顶住一切压力，呵护自己心爱的女人。
　　阿慕莎莉对葛戴不反感，事实上葛戴待人谦卑有礼，是个很容易交好的人，即便自觉高人一等的莽古济，也和葛戴相处甚为融洽。但是，葛戴好相处，不等于她背后那人也是个好相处的……
　　不自觉的，阿慕莎莉就是有种强烈的畏惧感。这份畏惧来自于葛戴背后的男人，那位宠爱葛戴的八阿哥，她的八舅皇太极。虽然她从小到大见过皇太极的次数屈指可数，虽然记忆中皇太极应该是个对小辈颇能照顾提携的，但是，只要一想起一年多前大阿哥褚英被联名告状，结果落得圈禁下场，至今未曾放归，她的内心深处便会不由自主的平添一缕毛骨悚然的心悸。
　　葛戴并不是独自来串门子的，她带着豪格一起。豪格今年五岁，长得虎头虎脑，十分机灵，因打小跟佳穆莉玩在一处，这时见又多了女娃儿，特别是知道她还是自己的侄女，很是高兴。
　　“到底是女娃儿贴心。”葛戴伸手将兰豁尔抱在怀里，细细瞧那眉眼，眼神透着温柔，“小格格生得真漂亮。瞧这小嘴，红嘟嘟的，眼睛真大……”
　　莽古济得意非常：“这是随了她额涅了。”爱新觉罗家的血统，子女多数生得眼线狭长，想当年她生下阿慕莎莉，发现自己女儿一双杏眼又大又圆，漂亮异常，真是人见人夸。
　　葛戴比看阿慕莎莉和兰豁尔，笑道：“果然是。可见将来长大了又是个美人。”见兰豁尔不怕生，居然睁大了一双漆黑的眼珠好奇地望着她，不由感慨，“我们家就一个大阿哥，却整日里闹腾得后宅鸡飞狗跳，家里若有像这样贴心乖巧的格格该多好。”
　　莽古济口没遮拦的：“那就赶紧生一个呗！”将兰豁尔抱了过来，眼里又是骄傲又是得意，“兰豁尔可是我们家的……对不对？兰豁尔？”逗着兰豁尔咯咯笑了出来，说不出可爱。
　　莽古济没留意葛戴脸上滑过一抹黯然之色，倒是一旁安静做着针线活的阿慕莎莉瞥见了。之后葛戴便推脱豪格玩累了，起身告辞，等他们一走，阿慕莎莉忍不住说道：“额涅，八叔子嗣艰难，至今只得了豪格一个，你当着八婶的面，何必非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就不怕八婶心里不痛快？”
　　“哈！”莽古济不屑地一笑，“她不痛快我就不能说了？我说的可是事实，她喜欢小格格有本事便自己生去，想打我们兰豁尔的主意，门都没有！”
　　阿慕莎莉大为头痛：“额涅，人家夸你外孙女两句而已，你就疑心人图谋不轨，真是……”
　　莽古济手指直戳女儿脑门：“别人说话我可以当她无意，偏是八阿哥府里出来，听弦要知音，不论什么都得仔细思量一番。”
　　“额涅，你想太多了。”
　　“你不信？哼，那是你不清楚你八舅的底细！皇太极这样的人，看着和善，是一等一的好人，但你要么与他交好，要么，就要直接绕开他，总之别与他为敌就是了。这人哪，打小就不是善茬，阴着呢。”想起自己从小跟皇太极打过的交道，竟是没有一次能在他手上占过便宜的，不免忿忿。“你也不动动脑子想想，褚英倒了，那么多人一同写的状子告的，可结果呢最获利的是哪个？偌大个正白旗牛录，最后都落到了谁手里？哼……”
　　阿慕莎莉心跳加剧，只觉得背上滚过一阵阵的冷汗。
　　莽古济浑然未觉，越说怨怼越深：“哼，要不是你恰好听到了褚英的阴谋，要不是我及时命人传讯给你五舅，他们能察觉？能及时应对？要不是我们……”
　　“额涅！”她大喊一声，打断莽古济的话。
　　莽古济停住，茫然地看着女儿苍白无色的面孔。
　　“额……额涅。”她舔了舔干涩的唇，无力地抓住莽古济的手。
　　莽古济吓了一跳：“你手怎么这么冰？”
　　“额涅。”她软声哀求，“这话，求你以后莫要再说……我……我……我害了舅舅，对不起杜度……”
　　“你哪有害了褚英？他是咎由自取！你个傻孩子，你若不告诉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五舅他们受死吗？”
　　阿慕莎莉忍住满心酸涩，摇了摇头：“额涅，总之……是我对不住杜度。”
　　莽古济还想再争辩，但见女儿满脸痛苦，不由愣住。转念想到她和杜度青梅竹马，感情非比寻常，若非褚英出了事，这两个孩子情投意合倒也真能成为一对人见人羡的佳偶。念及此，又联想到岳托对女儿的冷淡薄情，不禁懊恼起来：“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我以后不会再提，你也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后有机会，我自会在你郭罗玛法[1]跟前替褚英说情，早日放他回家。你也不要再觉得心里愧疚，对不起谁……你这孩子，就是心太慈，性又太软，所以才落到如今的田地，竟是连自家男人的心都收拢不住。”
　　见女儿眼中已隐含泪意，莽古济终于收口不忍再数落。
　　母女俩回头神才发觉两人说话时兰豁尔已玩疲昏昏熟睡，佳穆莉也是坐在炕头耷拉着脑袋只打瞌睡。莽古济嗤笑一声，将佳穆莉抱进怀中，哄道：“睡吧，睡吧。”
　　阿慕莎莉见额涅哄妹妹入睡，两眼又是一红，不禁撒起娇来，挨着额涅坐下，将脑袋拱在她的肩头：“额涅也哄哄我吧。”
　　莽古济哂笑：“你自个儿都做额涅了，还要我哄么？”
　　“不管多大，我始终是额涅的女儿啊！”
　　一句话说得莽古济心头一阵柔软，腾出一只手，怜惜地将大女儿的脑袋搂进怀里：“改天，我也得去找你郭罗嫲嫲撒个娇。”
　　阿慕莎莉娇声呢喃：“郭罗嫲嫲才生了小舅舅，额涅是想去跟小舅抢奶喝不成？”
　　“你个死丫头，看着是个老实的，偏生一张嘴又那么利，居然敢拿额涅取笑，真是讨打。”
　　阿慕莎莉吃吃笑，扭股糖似的直往莽古济怀里拱，母女俩笑作一团。
　　不论如何，今年也算是个喜多于忧的一年。这一年里，她因为兰豁尔晋升做了额涅，成为了一个完整的女人！这一年，阿巴亥大福晋和她的郭罗嫲嫲萨济富察衮代分别生下了十五阿哥多铎、十六阿哥费扬古。她的郭罗玛法已界五十五高龄，也许，这两个小阿哥将成为他最年幼的两个儿子。
　　按照女真习俗，幼子守户……衮代被阿巴亥夺宠早成事实，但如今因为有了费扬古，却又重新给她的这脉子女们注入了希望。

　　注释：[1]满语发音goro mafa，外祖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