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所谓执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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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书房待了些时候，苏瑶才慢慢往东厢去了。
东厢虽说是厢房，却在早年被苏瑶改成演练兵法之所，是以并无桌椅床衾，而是居中放着一个大大的沙盘，上有状似桃核大小，却都栩栩如生的旗帜、草木、兵卒等物。
梅望溪独自负手站在沙盘一侧，定定地看着一处被兵卒包围着的山峦，似乎若有所思。
苏瑶轻轻地咳了声，随手拿起他面前沙盘上的一个兵卒，淡道：“以一百攻五千，可谓匹妇之勇。”
梅望溪从她手里接过兵卒模型，指尖微微触碰上她温暖的手掌，突然觉得心烦意乱起来。
见梅望溪顺手就把那兵卒放回了营中，苏瑶不由挑眉：“望溪，你这是不战而退么？”
“从前丁香甚得你心，为何突然将他换去？”梅望溪竟未答反问。
“丁香心有所属，我放他出府嫁人。”苏瑶答得简单，倒也挑不出一丝破绽。
“只是那沉水……”
“他是故人之子，少年丧父逢灾，月前其母又将死，便将人托付给我，昨日才到都城。”她这番话说得顺畅已极，仿佛再真切不过，“若是你担心他不能胜任，我自会再添几个人手帮你处理内府之事。”
可偏偏梅望溪却不愿就此满足，而是追问道：“故人？”
苏瑶这次没有即刻应答，反是淡淡一眼看过去，才道：“望溪，你有心事？”
梅望溪的脸色白了白，片刻才低声回了个无字。
于是苏瑶便不再理会此事，走到梅望溪身侧，重新摆好沙盘阵局，与他二人慢慢地推演起来。
因梅望溪才是病愈之体，不便过于劳累，是以今次兵法只教了两个时辰。
苏瑶一面吩咐传膳，一面看了看梅望溪眉目间浅淡的倦色，眼前却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日得了密报后，她便借为这八皇子亲自下厨之名，带了华国精英暗卫夜闯后宫秘牢。
现在想来此举实在是鲁莽冒险得很，不过她竟是一点也不后悔。
那少年在秘牢中早已饱受折磨，遍体鳞伤不说，双腿竟亦被从膝下斫去。只是当他看到自己时，抬起头的刹那，目光却仍是坚定。
看来这个少年，从来都相信自己最终还是会出手助他，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自信。
他本是杜洋逃奴，右脸上有个细小的刺配黥印，日后行事或有不便。彼时苏瑶不过是取出物件准备替他易容，谁知他竟拿起放在一侧的烧红烙铁，在被任何人阻止之前，贴上了自己的右脸。
当时苏瑶接住了他因为疼痛而软倒昏迷的身子。
那一瞬间，她竟觉得自己似乎心头一动。
这个少年背后，有太多的秘密，甚至连华国暗卫都无法全部查清。
可是他似乎却什么也不在乎，不论锦衣玉食，却被奸佞之名时，还是身陷囹圄，奄奄一息时，仿佛时时刻刻都准备迷惑别人，而有的时候，又决绝得可爱。
少年久被囚于牢中，身上的味道自然不会太好闻。
但是彼时苏瑶只觉得这般味道合着自己身上堂皇高贵的秀兰香味，却是十分地动人心弦。
就这样另找了个死囚易容成他的样子留在秘牢，苏瑶一路将韩重渊自牢中抱回了府上。又为瞒过梅望溪之眼，再亲自赐以暗部秘药，医治他身上之伤势。
然后，她便给了他另一个身份。
她告诉他，从今往后，世上便只有沉水此人。
他轻轻颔首，决定埋葬从前的一切。
“……玉华。”
梅望溪的唤声让苏瑶收回早已飘散的思绪，定睛看了看面前少年微微蹙起的眉头，略笑了笑。他倒是很少这么叫自己：“怎么了？”
“晚膳已备。”梅望溪淡淡地重复着自己方才已说过两遍的话，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苏瑶一笑起身，在走过他身旁时，却被他用力抓住了手掌，紧紧地握住。
以为不过是小孩的玩闹，苏瑶并不以为意，而是轻轻地反握，只是梅望溪的手，竟是意外地冰凉。
“身子不舒服？”她微微侧过头去，低声问道。
几缕发丝带着女子身上近日熏的秀兰香香味，拂过梅望溪的脸颊。
他只觉得一阵恍惚，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再将她的手抓得更紧。
一定是自己多想了。
那沉水断不可能是在宫中遇见过的那贱奴。
而苏瑶的眼中，除了他自己，也不会再有任何人。
她是他的。
永远。
而梅望溪再次抬头时，却见苏瑶的眼神正投向对面的回廊。
远远地一人端坐于轮椅之上，缓缓地拨动轮轴沿着回廊靠近此处。只见那人以黑纱覆面，除了今日才在书房遇见过的新任内府管事，却还有谁。
苏瑶的眼神温和，恍如春水。连与自己相握的手何时松开，也并未察觉。
她看着那自称沉水的人一点点靠近，唇角勾起细小弧度。
将如此一切都收入眼中，梅望溪只觉胸中气血翻涌，一阵阵的腥气冲上喉间。努力抵御着一阵阵逼近的黑暗，他面上竟是不露分毫。
他会让苏瑶知道的。
她想要的，只有他能给。不管那个沉水是不是宫中的那个贱奴，他都永远、永远没有机会。
“……方才的兵法，我尚有几处不解。”好不容易默默咽下带着铁锈味道的液体，梅望溪开口道，声音十分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我们再看一会。”
苏瑶挑眉，方才说晚膳已备的，好像也是他吧……
不过弟子这般好学，她这个为人师的自然也不好推脱，当下回身，走回沙盘边上。
梅望溪跟在她身后，等她站定，便亲自将门掩上。
两人这一学，便直到了深夜。
其间苏瑶几次想要传膳，却都被梅望溪止了，只说不饿。苏瑶见他如此一心向学，便也由他去了。
等他们好不容易自东厢出来，一起略用了些宵夜便各自回房了。
梅望溪本来是方才病愈的身子，如此劳累了整日，又错过餐点，到了晚间果然还是发作了起来，他房中侍人皆是手忙脚乱，连苏瑶也被惊起了。
她起来得甚急，一身素白寝衣之外只松松地笼了件天青色的暗花外袍，长发散着，比之平日的精致艳媚，看起来又是别一段风情。只可惜四下侍人医官都忙得焦头烂额，并无人有欣赏之兴。
梅望溪沉睡之中，只觉得腹痛渐起，本尚可忍受，却越来越剧烈起来，最后以至于惊动了房中守夜的侍人。等苏瑶来了，便见他脸色惨白如纸，薄唇紧抿，垂下的睫羽十分无助地轻颤着，却仿佛是当年自己与他初见，他首次在自己手下吃了亏时的情状，顿时似乎心中一动。
在床边坐下，苏瑶伸手去摸了摸他渗着细汗的额头，触手处竟是意外的烫热。
不由皱了皱眉，苏瑶转头淡淡一句问向医官：“怎么回事？”
那医官被她冷冷的眼神一扫，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支吾了许久，才道皇子殿下大概是误了餐点，以至肠胃有些不好，虽有热度，不过并无大碍。
闻言苏瑶的表情才略略转霁，亲自替梅望溪拭去额上汗水，然后又照医官所说，轻轻在他腹上揉着。
果然梅望溪的神色渐渐轻松了起来，苏瑶坐在一旁，颇感无奈，看来自己这保姆是还得做上一阵子了。
又过了些时候，门外一阵响动过后，竟是沉水也来了。
想来因为匆忙，他亦是只着了寝衣，衬着轮椅上十分消瘦纤细的身子，在夜中看来，更是分外单薄。
苏瑶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才道：“你怎么来了。”
“小人以为，此事亦是内府之事。”沉水并没有避开她的视线，反是隔着面纱与她静静对视。
“嗯。”苏瑶闻言淡淡地应了一声，又过了一会才道，“并无大事。你如今……还是先回去罢。”
她话里的意思并不十分分明，细想起来，却是有些担忧他身子的意思。
沉水似乎呆了呆，隐在面纱下的唇角才微微勾起，只是扯动了右脸上的疤痕，让他的脸显得更是狰狞可怖，所幸被面纱笼着，并无人得见。
沉水对她所言并无异议，当下拨动身下轮轴，转身往门外行去。
“等等。”谁知苏瑶却在下一刻叫住了他。
沉水如言停下，却未转身，仍是背对着她。
“医官。”只听苏瑶起身走近，且向着一旁的医官吩咐道：“随沉管事回房，替他看诊旧伤。”
那医官先是一愣，后触及苏瑶带着冰冷警告意味的眼神，顿时明白了过来，连忙跟着沉水一同出了门去。
苏瑶这才收回视线，重又在梅望溪床边坐了下来。
方才见沉水的样子虽是仿佛如常，她却看见他的手似乎有意无意总在膝头抚着，想必是当时在狱中所受之伤未愈之故。所以，她让医官跟去了。
那医官在她身边行医已久，最是善体上意。她不让她开口，梅望溪便也不会多知道什么。
思及至此，苏瑶这才想起正躺在床上昏睡着的少年，转回了视线。此时药力已有些开始起效，梅望溪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地平缓了起来，只是安静地躺着。低垂着的纤长睫羽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淡阴影，更显出几分荏弱。
伸手摸了摸他有些濡湿的额发，苏瑶看了看窗外已有些微亮的天色，懒散地伸了伸腰，然后拢了拢快肩头快要滑落的外衣。
左右快要天亮了，那便不如不睡，在这陪着他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所谓执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