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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们下了火车,又乘面包车颠簸了16小时。堂嫂说到了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又困又虚弱。
      因为严重晕车,我将车里吐的不成样子,黑车司机说要加一百洗车钱,不然不开车门。

      表嫂将襁褓中熟睡的孩子递给小姑,翻遍了浑身上下的口袋,可也只找到20块。
      “师傅,我们就只有这些了。”她贵州口音很重,方言夹杂着普通话,听起来不伦不类。
      司机听不懂她的话,也操着一口流利的河南方言,不紧不慢地说:“妮儿,二十不中!俺要一百!”
      “可我们确实只有这些钱了。”表嫂着急地解释起来。
      她不自觉地放大音量,吵醒了襁褓中的婴儿。
      孩子哇一声哭了起来,他哭得十分响亮。
      因为这哭声,让疲倦的司机心烦意乱,大发慈悲放我们走了。

      我用脚趾勾着快要脱落的拖鞋,穿好,最后一个下车。
      那时大峪沟的环境污染还没有后来那样严重,我呼吸了一口新鲜的汽车尾气,磨磨蹭蹭地跟在表嫂和小姑的后面。
      她们带我跨越千里,从贵州来到河南,三天两夜旅途奔波,是受我父母之托,其实我与她们并不亲近。
      小孩有种超能力,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判断大人是不是喜欢你,如果大人不喜欢你,那就最好不要给他们惹麻烦。

      我们宿在小旅馆时,两个大人三个小孩挤在两张床上,我晚上被尿憋醒,因为不敢麻烦大人,睁着眼睛到天亮。
      我的裤子和拖鞋都沾上污秽的呕吐物,因为没有换洗的,我依旧穿着它们,裤子的污迹已经发硬发干,拖鞋和脚上的也是如此。
      但我并不关注这些,在老家一个星期都不见得会洗一次澡,肮脏对我来说习以为常。

      我顶着满头虱子和浑身酸臭,见到了我的父母。
      这时他们还是一对年轻的父母,在遭遇了哥哥姐姐的不幸之后,他们对我格外疼爱。

      即使我那时懵懂无知,也能感受到他们快要溢出来的疼惜,甚至多年之后想起,仍觉得十分怀念。

      我的母亲见得我时当场哭了,因为我看起来邋遢又可怜,像一个小乞丐。
      我的拖鞋是凉鞋剪掉了后跟绑带而来,刚剪时,贴脚面凹凸不平还磨脚,我用脚底的厚茧去磨它,穿一两天就好了。
      我遗憾的是新凉鞋总穿不久,即使我细心爱护,它后脚跟的带子在穿过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断掉。
      它实在不适宜走老家那边崎岖的山路。
      好在凉鞋变成拖鞋鞋之后还能再穿两个月。
      那是我第一次穿那样漂亮的凉鞋,现在看来,它塑料感十足,质量拙劣,但在当时,它鲜艳的颜色和漂亮的款式十分得我欢心。

      “你第一次出远门,你奶奶,伯父伯母,叔叔婶婶都没舍得给你买身好看的衣服穿,趿拉一双破拖鞋还是我买了给你寄过去的。”
      臭拖鞋和烂衣衫,妈妈由此断定我在老家吃了很多苦,越发肯定她催爸爸将我接来的决定十分正确。

      我跟随他们来到矿工家属楼,这栋楼在小小的我面前像个庞大的怪物,门里黑漆漆的,像怪物的嘴,专门吃小孩,一口一个。
      我们爬上了最顶层十楼,楼道漆黑,他们领着我进到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除了床和桌子,家徒四壁。

      他们刚来第一年,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打了半个月的地铺。
      后来得了一张床,是单人铁床和砖头木板硬纸板拼成的双人床。

      床上一个幼童在蹦来蹦去。
      她剃着寸头,跟个男孩一样,圆圆的眼睛,看到我便兴奋地笑,学着青蛙跳,险些跌落床去。
      我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直到母亲向我介绍,我才知道这个酷似男孩的幼童是我妹妹。
      她还在襁褓中时就被父母带来河南,现在已经会走路了。
      很多后我都记得这个可爱的笑容,因为长大后的她实在太不可爱了。

      家里睡不下,当晚父亲带我到多人宿舍睡,单人宿舍是给有家属的人住,而多人宿舍是给单身汉住,优点就是比单人宿舍大得多。
      我被父亲整个裹在怀里,他睡得很香,我闻着他身上的烟草味,一整晚都没睡着。
      父亲是喜爱小孩的,看到邻家小孩可爱,他都忍不住逗弄。
      而他被监禁的三年,刚好错过了我出生后的三年成长。母亲抱着我去县城探望他,我不肯叫他爸爸。
      他刑满释放那天,在村口叫我的名字,而我则转身就跑,一边跑一遍喊:“妈妈,城里啊个男嘞被放克来了!”
      他和母亲带我去山上田间干农活,采了桑葚给我吃。

      父亲给我买的新裙子,母亲给我换上,我穿着漂亮裙子,大喇喇坐在路边,一边吃桑葚,一边看着远处的父母干农活。
      一个男人从我身边经过,往我裙下看了一眼。我裙子下面什么都没穿。家里并没有适合三岁小女孩穿的内裤。
      我还不懂得何为羞耻知心,也没有人教过我。
      父亲便走过来,对我说女孩子要有坐相,穿裙子时要双腿并拢,“这才像个女娃儿。”

      出狱后一年里,他耐心地同我互相认识,我已经知道并理解了爸爸这个词的含义,再也不会称呼他为“那个男的”。

      分别一年后,他托人将我从贵州接来河南,在这间闷热的矿工宿舍里,其他人呼呼大睡,而他紧紧抱着五岁的我,像个宝宝一样将我护在胸口。
      他想弥补我这五年缺失的父爱,但我只觉得他下巴上的胡茬儿十分扎人。

      抵达大峪沟的第二天,母亲带我去买衣服,为我买了一条绿色格子连衣裙,我穿着新裙子回家,那件沾着呕吐物的衣物被扔进垃圾桶。
      裙子还配有相同布料做成的一个单肩小包。我背着它四处闲逛,里面装满了形状各异的石子和五颜六色的瓶盖。

      他们为我给我组装了一张床,一家人挤在小屋里。
      接下来是读书的事。
      送我去读幼儿园,按我的年纪应该读大班,但我在老家的小学堂里根本没学到任何知识,大班的老师说我功课跟不上进度,父母把我送到中班。

      园里发了新课本,父亲教我在扉页上写名字,我名字里有个“霞”字。父亲不会写下半部分,便以“下”代替。

      他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一笔一画地写下我的名字:
      刘雫。
      我郑重地将这两个字写在我所有作业本上,直到两周后,我才知道我的名字其实应该是刘霞。

      我不会说河南话,也不会说普通话,
      按理说应该有一段交流障碍和过渡期,但它在我的记忆中缺失了。
      但后来我可以在贵州话,河南话,普通话三种模式中切换自如。
      我突然学会了本地方言,用河南话同小伙伴交流,他们根本听不出来我是外地人。

      我知道是个天生的话痨,在老家,每晚同奶奶睡觉前,我自个儿能叨叨叨几个小时,奶奶就负责听,也负责笑。
      后来我养成了缄默寡言的好习惯,话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治好了,没有再犯。
      适应环境会付出一些代价,曾经开朗活泼的我变得内向,但福祸相依,内向的性格使我变得沉静和内敛。

      我能耐下心来学习,成绩一向很好。
      有一天,我得了感冒,我举手对老师说我不舒服。老师准许我趴在桌子上睡觉。
      我睡得很香甜,口水流了一桌子,鼻涕也脱得长长的。我用衣袖擦去口水和鼻涕。
      我想周围的小朋友应该都是嫌弃的眼光,但我根本没注意他们。
      我觉得这一觉很舒服,醒来神清气爽,鼻子不堵了,头也不昏沉了,我对老师讲得内容十分感兴趣,抱着双臂端端正正坐在桌子上,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老师,专心致志地听她讲课。
      因为我专注的神情和端正的坐姿,我被老师表扬了。

      幼儿园要举办中秋晚会,我们班的节目是演天线宝宝,老师告知家长,晚会那天要统一着装。
      一套天线宝宝的童装,要一百多块钱,而我们一家一个月的伙食费是五百块。
      幼儿园是矿上出资办的,园里都是矿工子弟,贫寒出身,没有几个家庭买得起这套童装。
      但母亲给我买了,还买了两套,一套换洗。
      我是个可爱的天线宝宝,在小朋友中鹤立鸡群。

      在父亲休假的日子里,我穿着这套衣服,同父母去郑州玩。
      母亲请来摄影师给我拍照,我逆着光,眼睛睁不开,对着镜头像是在皱眉。
      照片洗出来,照片上梳着齐耳短发,穿着漂亮的我,却一脸苦大仇深。

      母亲问我为什么要哭?
      我说我没哭,太阳晒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的头发里曾经长满虱子。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在老家的小院,奶奶会摆出一条小板凳,让我坐在院子里,而她坐在台阶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给我捉虱子。
      捉到了还要给我看:“快看,这么大一头,好肥,留着给你过年吃。”
      而我则是尖叫着说:“我不要!”

      母亲对待我头上的虱子就没有这么耐心,她用开头烫我的头发,用洗发露一遍又一遍揉搓我的头皮,终于没有虱子了,但我发量变少了,也许我天生发量少,但我乐于为此找个后天原因。

      班里的小朋友都喜欢我,幼儿园放学后,没有家长接的小朋友要手拉手排队回家,芳芳和兰兰每天放学都抢着和我拉手。
      我制定了一个规则,每人每天轮流同我拉手,中午是芳芳,下午就是兰兰。

      夏天到了,家属楼里很热,而我们家在顶楼,酷暑难以忍耐,屋顶的风扇无济于事。
      妈妈洗好凉席,白天晾晒,晚上便拿到楼下院坝里铺开,今晚星辰为被,大地为床。整个露天院坝铺满了长方形的凉席。
      大人们在谈天说地,小孩在追逐打闹。
      夜深酣眠,大人小孩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凌晨清洁工来扫地,我们匆忙卷铺盖回家。

      幼儿园有棵泡桐树,春天开花。
      一夜春雨过后,喇叭状的花会铺满一地,我捡起一朵,对着花萼吹。
      每当有全园性的晚会,我们都会搬出自己的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其他人在看台上表演,而我则仰头观察头顶那颗泡桐树,它是那么地高。
      课间我们玩拍手歌,“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拍的手掌都痛了还停不下来。

      我有周一综合征,因为周五、六都晚睡,生物钟调整不过来,每逢周一必迟到。每次醒来我都很痛苦,在心里向哆唻A梦许愿,希望永远不上学。
      匆忙洗漱好背着书包飞向学校,走到一处广播下,背后是朝霞,耳中响起新闻联播的前奏,旋律过后,标准普通话女声播报:“现在是北京时间七点整……”
      迟到在即,我却放慢脚步,嘴里哼唱:“花儿对我笑,太阳当空照,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我要上学校,天天不迟到……”

      起不来的情况到周二会好很多,到周三就完全没痛苦了。我又向哆唻A梦取消了这次许愿。
      我还是很喜欢上学,特别是语文课,书上的文字和插画构建了我小小的世界,我将它们和我的现实联系在一起。
      朝阳和春雨,鲜花和大树,燕子和垂柳,冬雪和白兔。
      我可以活在想象世界中,物质的匮乏使我拥有丰富的想象力,我依靠它便能获得一切满足。

      弹珠在小朋友间盛行起来,在坑坑洼洼的地里,你只需要用你的珠子弹到对方的珠子,对方的珠子便归你。
      我没有钱买珠子,芳芳借了我一颗,我苦练这项技术,赢了一大包足有百来颗弹珠。
      父亲下班看到我,揪着我领子,将我从泥坑里拽出来,没收了我的一整包弹珠。

      吃饭时,我赌气不肯吃饭,问他把我弹珠扔哪里了,父亲说扔到垃圾车里,被环卫工收走了。
      我被气哭了,大吵大叫:“你凭什么扔我弹珠,那是我赢的!爸爸是大坏蛋!”
      父亲拿起角落的笤帚要打我,重重地举起轻轻地落下。
      我夺门而出,临走又转回来泣不成声地说:“我要离家出走!”
      母亲要追我,父亲却放狠话:“让她走,我看她能走到哪里去!”

      我藏在楼梯口,母亲循着楼层一层一层寻我。
      终于父亲也来了,他一双眼睛毒辣地扫视一圈,立马看到了藏在黑暗中的我。
      我被拎回去,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
      他其实想教育我,玩物丧志,让我不要沉溺于这些小玩意,但他不屑解释。高高在上,发号施令。

      爸爸上夜班,我晚上同妈妈睡。
      妈妈和我在黑夜中说悄悄话,她不像奶奶那样懂得耐心倾听,我的角色变成了观众。
      妈妈滔滔不绝地跟我诉苦:
      “我怀你时,你奶奶我断定生的一定是女孩,把好茶盐蛋肉都锁进柜子里,让我下地干活,我天天吃不饱,有一天实在饿极了,去地里挖了点白菜回来洗了吃,白水煮白菜,一点味道都没有,但当时饿极了的我觉得好吃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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