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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 ...

  •   1.
      推门走出厂房的时候,何劲被外面的皑皑雪光刺得微微眯起了双眼。已经快到午饭的点儿了,往常这个时候从厂区涌出的人潮总是熙熙攘攘。101厂是60年代从东北迁入内地的战略物资生产企业之一,为了说服旧址的工人们配合搬迁工作,厂子里给许多工人的家属都提供了工作岗位。在过去的几十年间,这座工厂的基本人口单位一直是以“家”计算的,厂子的规模随着家庭新生人口的增加而不断扩大;而曾经令101厂人自豪又满足的是,在工厂高高的围墙里食堂、学校、文娱设施齐全,福利待遇令人称羡,俨然成为独立于新厂址所在城市的一个小小王国。
      这个王国的主干道有一个带有强烈的时代烙印的名字:“东风路”。这条路见证了当年国家开始抓工业建设时全国人民“让积贫积弱的祖国赶英超美”的美好决心,以及那些不畏艰险来到这篇荒夷土地、真诚希望通过努力工作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生命尊严的年轻人的光辉岁月。在那个充满了激情的年代里,工人的身份是荣耀的,人们对于自己乃至新生国家的未来是充满希望的——宽阔笔直的柏油路旁,朝阳把抽条的柳枝镀成了金色,年轻的工人们骑着二八车,三两成群地在春日的暖风里向厂房蹬去;枝头的鸟儿们也不甘寂寞地鸣唱着,彷佛与工厂喇叭里慷慨激昂的诗朗诵高低相和:“我们是苍原上的火种,我们是汹涌的波涛,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着明天的希望!”
      然而今天中午从厂区走出的工人却寥寥无几,何劲甚至一直走到东风路上都没碰到熟人。初春的太阳一点儿也不灼人,慢慢吞吞地向中天挪去,橙中泛白的光线轻轻掠过被肃煞严寒冻了个瓷实的天地。一刹那间,何劲仿佛看到了再次流淌起来的时间和重新晕染开去的色彩,空气中似乎又开始噪动着生命的迹象。——然而这力量还太弱,太柔,尚不足以化开他脚下踩着的坚硬冰雪,亦不能够温暖他被刺骨寒风冻得生疼的面颊。在这内里暗潮涌动,表面却还万籁俱寂的时刻,鸟儿早已噤声,柳树也压抑着将要从自己枝条上生发开来的小小芽苞,万物都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个暖与冷最终对决、光与暗彼此杀伐、生与死此消彼长的瞬间。
      “冬天都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晌午时分异于平常的空寂萧索之中,何劲一直紧抿的嘴角在脑中浮现出这个句子的时候却弯出了一个弧度。空气中弥漫着自然界最原初的对抗所带来的不安情绪,拜这种情绪所赐,我们的主人公在这一刹那似乎获得了更为敏锐的知觉:他看到了从自己嘴里呼出的白气和在枝头若隐若现的阳光;他听到了自己棉鞋踩在积雪上的嚓嚓声和风被羁困在陆地上所发出的怒吼,而那唯一一种并非来自自然界的音响在此刻则因为与自然地呼吸吐纳不相和谐而格外引人注目:那是数条绑在道旁树之间的红色横幅被风吹动时发出的噼啪声,字条上黑色的墨迹压不住悬挂横幅之人心底的绝望和愤怒:
      “坚决反对工厂高层侵吞公家财产!”
      “挪用国家资产中饱私囊可耻!”
      “高有才下台!我们要能为职工利益考虑的领导!”

      2.
      何劲拎着中饭赶到卫生院的时候母亲正在昏睡,而姐姐何柔则站在病房外靠着墙抹眼泪。何劲轻轻把食盒放在桌上,转身出来扶着姐姐的肩:
      “姐,还是不好么?”
      何柔抬起泪眼,看着自己越发沉稳冷峻,却脸带疲惫的弟弟:“医生说,这个病,拖着也是拖着。老李又去防治所那边问了的,还是一样的说法,就是不肯出工伤证明。……这钱花的像水一样,妈却一点起色都没有……”
      何劲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勉强笑着说:“这个我再去想想办法。你先别着急,进去吃点东西,啊?”
      何柔进了病房,何劲却杵在门边没动。习惯性低下的头颅令额前碎发再次遮住了眼睛里的所有表情,只有捏紧又松开的拳头稍稍透露了他此刻内心的煎熬焦灼。日头向西边斜了一点,又斜了一点,卫生院破旧墙壁上斑驳的碱渍在光线中无所遁形,甚至有那么一点触目惊心。卫生院里缺人手,巡查的护士好一会儿才转回何母房间检查情况。她绕过何劲推门的时候,瘦高的男人才仿佛乍然惊醒似的抬起头,挺直腰背跟了进去。

      张医生低头看看推到自己面前的礼盒,又抬头看看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人。何劲穿着一件明显有些年头的夹克,里面的套头毛衣也已经是几年前的款式。在现下的时代里,这样年纪的年轻人大多数早就不屑于穿这样的衣服了。但他腰背笔直、肩膀宽阔,兼之衣物整洁、面容沉静,倒像是明珠蒙尘,迫得人生生地断了皮囊与身世之间的那点轻浮念想,不得不直视起他气质中的沉稳和坚毅来。他的大手筋骨分明,手心密布老茧,一望便知做惯了工;但这双手却很干净,指甲也认真剪成一个个妥帖的半月形,一切细节都暗示着这个男人对自己的人生是如何一丝不苟,不卑不亢。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年轻男人微微蜷起的手却透露了主人的忐忑情绪。的确,将这样一个平时温和却有礼有节的年轻人逼到要给医生送红包的地步,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事情真的不能称作公平。张医生这样想着,从心里叹了一口气:“小何,你姐姐已经来我这儿谈过多次了……可是我们也实在是为难。这个事情真的难办,你也知道我们这儿没有给纺织工开工伤证明的先例……”
      何劲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张医生,我们不懂这个,但是您看我母亲每天咳得那么厉害……和她在同一间厂做工的几个婶婶也是一样的症状。我们原先也想把她接回家养着,可是最近情况好像更严重了……您也知道,现在住院的费用太高,所以我们才想能不能申领点工伤补助……”
      “我知道你们家的情况很难,但是这个证明,我真的做不了主。而且这边只是个卫生院,你母亲的病需要做的那些检查,在我们这里是做不了的。如果你能跟亲戚朋友借点钱,或许可以去省会医院做个检查,他们那边仪器好,也许开出的证明更权威些。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介绍省人民医院呼吸科的王副主任给你认识,她人很热情,就是省城那边医疗费用贵一点……”
      何劲低头听着。他面前的纸杯里热气已经不再氤氲,捏在手里似乎让掌心都染了一丝寒意。年轻男人把另一只手也放到桌上,双手拢住面前的这杯茶,默默思考了一会,最后终于抬起头,对张医生露出一个有点苦涩的笑容:“谢谢医生,我想办法送妈去省会。……这段时间还是太麻烦您了,我们家也没什么好东西,这只参是上次回老家堂弟送的……”
      张医生也笑起来,伸手把礼盒推回何劲面前:“小伙子,这个东西你们还是拿回去吧。职防所的证明开不出来,我这边已经很愧疚了。补身子的东西给你母亲留着,你们真要去省城的话还有得折腾呢。再说,你们厂现在的情况我是清楚的,工资本来已经很紧张,假如他们真闹开的话……算了不说这些,还是等你母亲情况好些,你们再来谢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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