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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之五 ...

  •   之五

      有匪君子,终不可忘。

      齐大司马田烈,字须无,田完之子,陈厉公之孙。桓公时,为公子昭伴读。及昭即位为孝公,烈为虎贲郎将,掌王出入仪卫。后拥公子潘即位,进大司马,统辖兵权。

      田烈自述:

      周天子家那些啼笑皆非的故事,我方牙牙学语时就耳熟能详。

      荒诞的幽王为着褒姒烽火戏诸侯,骊山之下,被犬戎人夺去性命;可怜的平王东迁,还与郑庄公交换质子,自降身份。于是乎,文王、武王开创基业以来,周公旦用礼法确立的周天子的至上尊严,颓然分崩倾塌。想当年,武王夺了殷商的土地分封诸侯,岂会料到,有一日,后世天子会萎顿于方圆仅六百里的弹丸之地中,扯个屁帘儿做大旗,无力再号令天下。

      天子家都礼乐崩塌,何况诸侯,那更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轮流闹腾三五天,自封为侯,自封为王,恨不能吞并天下。

      如果一切还井然有序,若是有许多的如果,我就该出生在陈,而非齐,姓妫,而非田。

      其实,在唏嘘间,没有如果。

      父亲三易其姓,名完,字敬仲,本是陈国厉公耀之子,姓妫。后来陈国大乱,兄弟互残、叔侄相屠,世子御寇被诛。父亲素与御寇亲近,唯恐被牵连,逃离陈国躲避祸灾,更名为陈完。到得齐国,蒙齐桓公姜小白的赏识,从此留在齐都临淄,又多了改姓的经历。

      我记事时,父亲已然过世,我所知的父亲,皆来自母亲的叙述。

      父亲气宇轩昂,谈吐不俗,齐桓公很是欣赏,欲拜为卿。

      父亲却认定自己避祸而来,人生地疏,寸功未建,无端而获厚禄,必遭猜嫉而不能全身。于是以才德不足为由,坚辞不就显位。桓公便封他为工正,管理百工,并赐予田地。

      父亲从疲于奔命的惊恐中安定下来,在齐国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生活。他改陈为田,易名田完,以此感激桓公的知遇之恩。

      这样的情意延续至父亲亡故后,桓公说,男孩子要成为男人,就得在真正的男人身边长大。我成了世子昭的伴读,一起跟随桓公的足迹,一起见证桓公的霸业,学习他身为一个男人的高尚品德。

      齐相管仲,曾是桓公兄长公子纠的老师,襄公暴虐,公子纠与公子小白流亡异国。襄公薨,纠、小白抢着赶回临淄继位,管仲为助公子纠,射杀公子小白,险些夺其性命。而后桓公继位,不但不追究过往恩怨,反而予以重任,将齐国这辆庞大的战车交与管仲驱使,一同实施尊王攘夷之道,成就霸业。

      离着宫墙最近的地方,有一间大宅,没有门的大宅,乃是桓公的客斋,向天下人敞开。任何人只要敢对守门人说一句,我有过人之处、有资格食齐君之禄,便可住下。桓公每隔一日都会在这里逗留半晌,同门客攀谈。偶尔,我和昭也能同往,增长见识。

      某日,那个衣衫破旧、满身癞疮的男人又靠着石阶晒太阳,好多次,都见他如此,似乎他来齐国的目的就是为了东方的日光。他眯缝着眼,仰望苍穹,嘴角挂着难以捉摸的笑。我们从来没见他和君上交谈过,这样饱食终日、碌碌无为的会是什么能人?我和昭对他甚为不屑,存心捉弄,拿了半生的豆子给他食,又哄他饮下混了酒曲的汤水。那样瘦削的人腹胀如鼓,当真有趣。

      桓公亲自削发代首谢罪,又命昭和我在客斋跪了足足三日。

      后来,再见着那个男人,脓疮好了,换了体面衣裳,可他还是病弱无力的样子,唯有一双眼目光矍铄。

      母亲说,君上乃是有着博大胸襟的明君,以国君之尊,谦卑的对待四方侠士。

      我知道,昭和我一样,对那个叫姬悠的男人存着嫉恨,可我们再不敢违背君上的旨意,怠慢客卿。

      桓公要攻打蔡国,姬悠自请随行。众人说法不一,有唾骂他不回自己国家效忠的,有人说他是贪图齐国的享乐。可是没人敢在君上面前多言半句。

      而后,兵至江水,姬悠的碧血横洒十丈,用性命解了君上的难题,也救下了昭唯一的妹妹姜悠。

      我和昭惊魂未定的凝视着姬悠尸身上垂下的高贵头颅,看着那凝固在姬悠嘴角永恒的笑——齐国的阳光和君上的豪情温暖出的笑意永远映在了姬悠的魂灵中。

      夜里,梦一个接着一个,血淋淋的姬悠就在我面前,烈,记得请我吃豆子。我没有丝毫畏惧,姬悠是我心底的英雄,是除了君上之外,我仰慕的第一个英雄。君上,君上是巍巍岱宗,倾我一生,唯有仰望。

      烈,记得请我吃豆子。

      我连声答应,悠,我请你吃豆子。

      我被昭推醒,油灯昏暗,昭怀中有个襁褓。“烈,悠还没长牙,吃不了豆子!”

      是的,姜悠,她继承的是君上的血液,也继承了姬悠的名。

      “烈,悠很漂亮吧!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婴孩儿。”

      粉团儿一样的悠,不爱哭闹,白日躺在君上的大路中,夜里随着我和昭。若是饿了,熬制的米汁喂上几勺,她便乖乖的安睡。偶尔不安分时,只需用食指拨弄她那比豆腐还嫩的掌心,悠,会用她所有的力量紧紧攥住你的手指,指端传递过去的温度,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

      在悠的人生中,有太多的纷乱,她一直在寻找属于她的安全。

      一个坚实的怀抱?或许更少,只会更少。

      那样的渴求,最初,也许就来源于手指的触感。

      我并不知,悠挥舞着的小手,具备何等的魔力,我总是抢在昭之前,握住那透着粉红色的小手。终我一生的命运在那时或已注定,即使抛却性命,也无法抛开悠的手。

      我想,这个世上,除了君上,最疼爱悠的人就是昭。

      昭,世子昭,齐国未来的君主,举手投足的气度,言行举止的规范,堪为齐国表率。

      世人眼中的昭,便是如此。

      世人瞧不见的昭呢?

      连母亲都好奇的向我打听。

      君上的亚父鲍叔牙为昭传授课业,我伴着昭,也有幸聆听圣贤之言。

      鲍叔牙曾是君上的师傅,他说了一席话,乃是身为人臣当尊崇的操守,其中一条便是,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为尊者讳,怪不得昭从不与人谈论君上,君上贪杯、好色、沉迷打猎。

      我曾同母亲说过这番道理,母亲深以为然。因此母亲认定,我是心里向着昭,才不说昭的坏话。

      其实,除了那一次,被我鼓动着戏弄姬悠,昭,人前人后,皆是谦谦君子。

      我同昭常伴王驾,君上豪饮之时,总是笑闹着要我们也学着饮酒。

      昭谦恭的跪在案前,双手接过酒樽,举至头顶。

      君上并不着恼,只肆意的笑着,重新将酒樽接过去,一饮而尽。“吕氏小白是玩世不恭的混蛋,好在苍天有眼,垂怜我大齐,赐了个君子做未来的国君。”(齐国太公姜子牙,姜姓,吕氏。)

      “请父王爱惜身体,吃些菜,再饮不迟。”昭的劝说总是温和的,君上也是听一半,抛一半。

      若是换了悠——自悠学会走路、学会说话,劝阻君上的重任,悠便蛮横的承担起来。“父王好臭,父王浑身酒气,悠不喜欢父王了!”

      君上会好脾气的更衣、漱口,再搂着悠:“悠是父王最喜欢的孩子,悠不许嫌弃父王!”

      悠会满意的点头,会仰着颈项,玩着君上的胡须:“那没有悠之前呢?父王最喜欢谁?”

      “昭!”

      悠会追问昭:“昭,你喜欢悠么?你喜欢父王么?”

      昭点点头,取了自己的佩玉让悠把玩,解救了君上的胡须。

      “昭,母亲喜欢舍,不喜欢悠——”

      君上的眉微微一皱,谁都知道,国夫人熊贞,真的不喜欢悠。甚至有多事之人谣传,夫人有孕之身回楚国,想是孩子夭折了,另寻了婴孩送至君上面前。既非亲生,自然不会钟爱。可母亲说,这话信不得,悠的眉眼像极了君上,像极了昭,而那笑容,活脱脱是熊贞年轻时的模样。

      每每悠无意间触及君上的心结,唯有恬淡的昭能消弭怒火:“悠是父王唯一的女儿,所以,悠是父王最喜欢的孩子。同样,悠是昭唯一的妹妹,因此,昭不会允许任何人欺侮悠。”

      君上的眉头舒展,悠乐呵呵的蹦起来:“舍只有母亲喜欢,悠有父亲喜欢,有昭喜欢。烈,你也喜欢悠,好不好?”

      “不害臊!不过,我小白的女儿不必害臊!悠,你喜欢烈,让烈做你夫君,好不好?”

      “好!”悠回答的清脆,她哪里知道什么是夫君,哪里知道什么是害臊。

      害臊的是我,虽然悠在我眼里,不过是个奶娃娃,我还是个没长胡须、不成器的少年,可男女之别终究是懵懂的明白些许——

      “烈,你害什么臊?哪有男人羞得面红耳赤的?昭过于文弱,孤瞧你还像个将才,指望你做昭的左膀右臂呢!”

      君上的笑声如雷,我再怯懦,也要昂首正视君上的目光。

      “你们鲍阿父的教诲,虚心受之,却不可尽信。等你们管阿父闲时,还是多去向他请教治国良策。”

      “父王,儿臣自觉资质平庸,难以承继父王积经年之功所创霸业,请父王另选能者居储位。”昭郑重其事,长跪席前。

      君上沉默着,令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我心中着急,替昭担忧。母亲说,公子舍,年虽幼,却秉性刚猛,国夫人曾力劝君上废长立幼。如今,昭又自己提出来,只怕君上要觉得昭不堪大用。我心知,国君、世子论事,断然没有我说话的份儿,可还是忍不住跪下,朗声劝谏:“请君上、世子三思!”

      悠急急的过来,跪在我同昭的中间。

      “悠,何故下跪?”君上对悠,总是和颜悦色。

      “昭跪下了,烈也跟着昭跪下,悠当然也要跪。”

      “悠啊,你在鲍阿父那里听了许久故事了吧?”

      “嗯!很久了!鲍阿父说,每吃一回麦粥,便是一个月。”悠掰着指头,又挠挠头,“我记得了,从洛邑回来,管阿父说,‘悠啊,你去听你鲍阿父唠叨吧!你那些稀里糊涂的问题,都去问你鲍阿父吧!’”悠在下巴前捋一捋,竟将管夷吾的语态学了七分像。君上很认真的听她说,我有些沉不住气,想笑,瞧昭,也抿嘴含笑,看着悠。

      悠又道:“悠记得,该是吃了七次麦粥了。父王,母亲那里的麦粥,好难吃啊!为什么楚人喜欢吃麦粥啊?还好我们是齐人,父王,你爱吃麦粥么?昭,你爱吃么?”

      “下月初一再去见你母亲,便说是父王说的,不用留悠吃粥,昭和悠来王殿,陪孤吃祭祀的生肉。”

      悠拍着手笑笑,又学着王叉腰大笑:“不用吃麦粥咯!呵呵,不用吃麦粥咯!”(注:古楚之人以麦粥待客,悠母熊贞乃楚人。)

      “悠,父王要考考你,鲍阿父有没有说,当初他是如何向父王夸管阿父的?”

      “说了,鲍阿父说,管阿父就像齐人的父母一样,要治理齐人,怎么能舍弃他们的父母呢?”

      “这话你同管阿父说过么?”

      “说过!管阿父说,观国者观君,观军者观将。管阿父是齐国的管家,父王才是齐人的父母。”

      “嗯!”

      “鲍阿父说,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所以,介子推才把自己的肉割给父王吃,所以,姬悠叔叔才舍了自己性命,救了姜悠,所以,父王才不理会管阿父射箭的私仇,所以——”

      悠说得很慢,说得很费劲,昭待她说累了,方才对君上叩首道:“儿臣驽钝,谢父王赐教!”

      “哦?”

      “儿臣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

      “儿臣守着仁义二字,便可守住齐国霸业,守住齐国子民。”

      君上长叹一声:“吾儿长也!”

      想不到,昭的心结竟这样轻而易举的解开,悠对这一切未知未觉,她霸道的坐在王的肩头,撅着嘴道:“昭,你要守着悠!”

      私下,悠同我说:“烈,你要守着悠!

  • 作者有话要说:
    悠决心离开烈,请大家理解,那个时代人们对鬼神的崇敬与深信不疑。
    那时候,人要是起个誓言,比现在法律公正更有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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