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末年》灵素

33、之卅二

　　之卅二

　　威仪抑抑，德音秩秩。

　　公孙阏自述：

　　“姜悠的儿子不能在跟前尊你一声父亲，何必迁怒于我！我若有了儿子，也不奢求子都白送姓氏。”

　　楚媛能给我的伤害不过如此，丢出几句恶毒的话语，怒恼着离去。那个孩子就算此刻在眼前，我也是会善待的，为着他与悠一世改不了的母子身份。

　　其实，楚媛所言，伤到的不过是她自己。我能想见，她必定又寻了个僻静处独自伤怀，可我实在爱莫能助，她要的我给不了，莫如令她死心了，想明白，去觅该她的那一份。倾我所能，虽然是那般微不足道，可我也愿为楚媛谋一个将来，让她有一席栖身之地，让她不再忧心命悬他人之手。然，如今虽身在纪国，我却依旧自身难保。

　　齐王的耳目无处不在，鲁国与郑国派来了使臣，我却迟疑着，是否当见，要见，当大张旗鼓的昭示齐人知晓，还是，密谋成事。这是一场牵钩游戏（古代拔河称之为牵钩），纪国，并不是逐力的任一方，仅仅是挂在篾缆上的醒目布条。胜负是他人的，公孙阏连枚棋子都算不上。

　　明知齐国将公主下降予我，鲁国还一心拉拢，显见，待今年秋收，粮草充足，齐鲁必有一战。郑国，田烈兵犯纪都时，郑侯以国中自顾不暇为借口，推脱着不肯在天子面前说情。纪国已经很小，只是，齐或者鲁，妄图东进，必须扫清纪国这个屏障。此刻，我若是投向鲁国，悠的处境愈发不妙。

　　禁不住一声苦笑，熊贞当日将悠嫁给我时，可曾想过，有一天，我做决定时，抛开胜负，真的会在意齐国。齐国霸业，属于桓公的霸业，在悠的心底，是一个神圣的梦。

　　思量再三，我心知，非得一见，非得避过姜舍派来的细作。我无奈笑叹，还得求助于楚媛。

　　寺人粟将浆洗得笔挺的侯服呈上，细细伺候我穿戴，这是第二遭弄得如此庄重，爵弁、皮弁服、纯衣、纁裳，即使身为纪侯，主持祭祀大典，我也从未如此上心。想起头一遭，那是与悠成婚之日，彼时心里揣着的尽是对悠、对齐国的恨意。而今，这恨，几近消弭殆尽。我还不能将喜怒收放自如，心中一凛，猛地收臂抱拳——

　　寺人粟吓得跪地请恕：“君侯恕罪！”

　　这是伺候过我兄长纪哀侯的老人了，瞧他年岁，兴许入宫更早。

　　“粟侍奉过几代先王？”

　　“厉侯还是公子的时候，老奴有幸随侍，后来，夷侯薨了，老奴随着厉侯入了宫。”

　　纪国祖孙三代，四位君侯，我搀扶一把，粟颤巍巍的起身，瞧着我的脸，忽地抹一把泪：“君侯倒有七成似当日厉侯的模样，比哀侯更肖武侯。”

　　武侯，我的父亲，在他即位伊始，也是想大展拳脚、励精图治的，然天不遂人愿。

　　“粟，同孤说说武侯旧事！”我再三示意，粟方才坐到席前。

　　武侯即位次年，齐国便连同了郑国意欲灭掉纪国。武侯一心要同鲁国结盟，却被挡在曲阜城外。好在纪国有上天庇佑，天不亡纪，武侯往洛邑拜见周天子，竟与天子结为姻亲，我的长姐嫁与周天子桓王。鲁国与郑国旋即改弦易辙，两国君侯驱车奔赴纪都，武侯结为盟友，联手击败了齐、宋、燕、卫四国盟军。

　　一言罢了，粟反复絮叨着那四个字，天不亡纪。天不亡纪！

　　我心底该揣着的应是纪国、纪人的国仇家恨，此刻，绝非一人之身，岂可贪恋儿女私情。莫说齐国本就没安什么好心，就算熊贞、姜舍当真要安抚于我，可公孙阏岂能忘却岱宗顶的誓言，母亲的期许、子渊的追随。

　　“君侯，武侯在时，曾言，宗祠里供着先祖文侯受封时，纪国的疆域版图。”

　　我如着魔似的，起身吩咐：“备车！”

　　“子都！”

　　脚下一顿，方欲转身，却又僵在原地。

　　“子都欲往何处？”

　　悠依旧那般，缓缓言语，吐字清晰，我自然记得初见时，她言语中的漫不经心，而今，朝夕相对，平淡的一声呼唤，却含着情意。

　　“子都忘了？上月应允了城西老妪，要赐她稻种，齐国的稻种送来了！”

　　“只怕齐国的稻种是蒸煮过的，要纪人白白辛苦一年，颗粒无收。到时候，纪人纵有胆言复国之梦，恐回天乏术了。”我既下定决心，便要狠心伤她。我尚知怜惜楚媛，还能误了她不曾？离开齐国之时，我一心想要给她一个家，一个可以温暖她心的怀抱。而今想来，我是给不了的。又何苦羁绊了她？

　　“此刻纪国已是囊中之物，纪国疆域已尽归齐国，便是纪侯脚下这寸许地，姜舍倘或索要回去，纪侯也只能恭敬的奉上。这离宫之事，事无巨细，没有丝毫能瞒得过远在临淄的齐侯。经年征战，齐国已无余米卖与纪国，此刻不过是用纪国之土养活纪人。”

　　我言语里全是凌人盛气，悠同样言辞中带着讥嘲，然，她只道我是一时意气用事，竟好心出言提醒，莫要说错了话，让人到姜舍跟前嚼舌。

　　“纪都土地贫瘠，公主贵脚踏贱地——难不成公主是惦记着，曾有人率领召陵之师任由牲畜糟践了纪国？”四季更迭，相守一载，我盼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悠能感悟我心底的企盼，回应一句，子都，悠愿做公孙阏的妻子。田烈，那是触碰不得的暗礁，我屡屡小心避开，悠也从不提及。田烈，姜悠的软肋，此刻即便我欲借田烈激怒悠，仍然，不愿也不肯提到他的姓名。

　　我慌着逃离这一瞬的困窘，我不知道有没有伤着悠，只觉着心一阵阵绞痛，恨不能立刻转身，去瞧瞧她，或许只一眼，便可慰籍我的心，便能免了如此狠绝的伤害。可若真的又去瞧这一眼，我便再难割舍，又会忘却国仇家恨。

　　耳听她的脚步紧随着我，我不忍又放慢了脚步。

　　“纪侯，鲁国不可信！”

　　我错愕不已，她如何知晓。

　　悠已走到我身后，几乎贴着我后背，压低嗓音道：“鲁国最重周礼，冠服仪礼，令子都如此审慎，必是鲁国有使来纪。子都与鲁结盟，莫大胜算不过是鲁代齐入主纪都，想那时，子都以齐国东床身份忝居纪侯之位，鲁侯宁可信乎？子都莫忘了，你还有多少异母兄弟流亡鲁国。鲁侯哪里寻不到一个比子都更贴心的纪侯。自古齐鲁之争，鲁国几次鲜有赢面。昔日父王曾对天盟誓，再无长勺之辱。”

　　我冷笑一声：“公主是怕齐国失了臂膀？以纪国今日之微薄，要助齐国抵抗鲁国，不过螳臂当车，何足挂齿。孤再鲜廉寡耻，也承不起公主的抬举，一向，都是孤辱没了公主的高贵。田烈当日纪都赐婚，孤曾言，齐大非偶，田烈没同公主说过？”田烈的名字在齿间过了两度，悠，屏气凝神，静默着不言不语。

　　我走出不过三步，她却又追了来，攥住我的深衣，言语里藏着委屈与伤怀：“在嗣音殿对子都的承诺，我仍旧记得，我会帮你。就算我做不了你的妻子，可我愿做你的盟友。你若真要与鲁国结盟，便是自寻死路，除非——”

　　“公主有何良策？”我尽量说得玩世不恭，“除非子都甘之如饴的将绿帽子戴下去，或许如今这样还不够？若不是齐侯限子都不得出纪都，子都就该备了车马，奉公主往燕国去寻大司空？田烈或许能让子都苟延残喘，卑微的活下去。”

　　她终究被我刺到了，可我已被自己刺到体无完肤，用仅存的力气慢慢挪开步子前行。昨日，悠头一回洗手煮羹汤，答谢我素日熬粥之谊，我小心的嘬着每一口，细细品评幸福的滋味，怎料想，决裂便在今日。她再没跟过来，我已步出院中大树投洒的阴影，也该走出悠的影子了。

　　“纪侯当真要与鲁国结盟，该拿出诚意才妥，不如借了姜悠人头，再从姜悠尸身上踏过，鲁国当知纪侯决心。”

　　我几乎是被寺人们抬上车驾的，揪心的听着悠最末这一句，缓了口气，才叮嘱寺人好生伺候：“着人留意夫人，切不可让她伤了自己。”

　　一路上车马疾驰，我整个人浑浑噩噩，惶恐不安，待到了宗祠，拜祭之后，取出先祖留下的绘在羊皮上的纪国疆域图。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纵横百里的纪国，周天子分封之下，先祖又率兵东征西战下夺取的疆域，纪国，曾如此的强大，而今，仅余弹丸之地。我顿时明白，寺人粟劝我来观图的本意，是要激起我复国的雄心壮志。然而，纵我有那份心，却也是力不足。此刻心中被更强烈的晦暗充盈，除了慨叹自不量力，无望于前景外，我真的冷静下来，冷静的去思考悠的劝谏。

　　我在纪国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长跪不起，而今残存的纪都三城，难道将在我的手上失去，为着我一时的莽撞，一时的快意恩仇，一时的昏庸至极。纪，将从大周的版图上抹去，是齐，还是鲁，占据这一隅河山，曾属于纪人的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