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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之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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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十
叔兮伯兮,褎如充耳。
姜悠自述:
梦里,我回到了小时候,管阿父哈哈大笑,温文尔雅的鲍阿父气得吹须瞪眼。
昭说,天下的孩子都是有父亲的,不单单是姜悠有父有母。
鲍阿父说,伏羲的母亲华胥氏外出,无意中看到一个特大的脚印,好奇的华胥氏用她的足迹丈量了这个大脚印,不知不觉感应受孕,怀胎十二载后,伏羲降生了。
我在心底琢磨,会是多大的脚印。
鲍阿父又说,有莘部落的女嬉嫁给鲧,无意间吞了薏苡珠,心神触动,产下大禹。
我跳着脚道:“亚父,悠知道,鲧和禹都是治水的,他们是颛顼的后人!”
管阿父在品酒,信口问:“悠可明白鲍阿父的故事?”
“仲父,要是孩子没有父亲,就可以编个故事出来,脚印、薏苡,只要能哄得人信服的!”
当我笑着转身,年迈的母亲有着更加矍铄的眼,她追问,孩子的父亲究竟是子渊还是子都。我能编出什么理由,荒诞却能掩盖真相的理由。潘捏着我的秘密,潘若向母亲进谗言,母亲会杀了子都。潘狰狞的笑着,慢慢走来,子都拖着我逃离,潘却一步步逼近。舍将人头掷到我面前,我竟头晕目眩,祈祷着不要是烈,不能是烈。那张脸全是疤痕累累,子渊!
每个人都笼罩在烟雾中,我意识到是在梦中,猛然发现面前人是楚媛,顿时豁然,梦,必是醒了。置身在颠簸的马车中,看似阴柔的楚媛总是将恨意表露出来,而此刻,她的眼神带着讥嘲与怜悯。我自然记得可怖黑暗中,潘灼人的酒气,和那些不能入耳的浑话。我是否该庆幸那适时的昏厥,就算他真的禽兽不如,我宁愿选择什么都不知道。姜悠至少懂得,悲愤的哭嚎,不如坚毅的活下去。我能活着,在梦中回味那些逝去的人,是幸福的。我能活着,思念远方的烈,是另一种幸福。这不过是徒劳的自我安抚,我的心被撕开一个口子,无力逃避。
“子渊是谁?”楚媛出其不意的问,笑得狡黠。我一定像个准备御敌的刺猬,猛地坐起,瞪视着,可这草木皆兵的紧张惹来楚媛的嘲笑:“是孩子的父亲?”
车帘被掀起,子都骑在马背上,弯腰回头望着我,他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怔怔的望着我,眉渐渐舒展,长出一口气:“悠!”
我不愿当着楚媛哭泣,可子都的一声呼唤令我难以自持,泪珠不争气的滚落,我低着头,不去瞧他们任何一个,却盼着他能给予安抚。听见子都吩咐人就此停歇,扎营夜宿。我竟不知身在何处,要去哪里。潘会准许我们离去?不,我不要记得潘,潘,我只该去记住听我唠叨的潘,赠我桃木匣子的潘。母亲,母亲是爱我们,母亲一定比我还难过。
喝了粥,再喝了苦涩的药汁,纵然心底有千般疑问,可疲倦的我还是在子都的怀中安然成眠,子都有了种属于他的特别的味道,麦粥的味道。我们是与日落背道而驰,随行的皆是母亲身边的人。“子都,纪人能容得下齐人姜悠?”
“悠,我是纪人,你是我公孙阏的妻子,纪国乃是你的家。悠,我带你回家。”
家?今日纪国仅存纪都三城乃是纪的疆域,一面临海外,周遭皆是齐国的领土。子都的家被我父兄一点点纳入囊中,我却唯有借纪国栖身。
海风咸咸的,子都教我闭目迎着朝霞呼吸,风已有了暖意,已是纪国的春天。看似平静的大海会猛然掀起巨浪,激打着礁石,咸湿的水花彰显着活力。退潮后,有妇人带着孩童,捡着海菜,老妇胳膊上挂着竹筐,用木条挑开湿软的细沙,寻找蚌、螺。
子都面对大海,有淡淡的忧伤,他与大海似乎浑然一体。
“子都不是盼着回纪国么?”
子都黯然,勉强笑着:“是的,回来了,还有悠同行,子都该满足了!”我猜想,他是想起了太公祠前枉死的纪人,或者,想起了郕夫人,其实,他无奈摊上我这样的妻子,黯然失落,合情合理。
入夜,我们住在能听到海潮声的离宫,纪都的宫殿已毁在齐鲁争战中。我贪恋子都的怀抱,却一再畏惧于他的亲昵举动,子都将我圈紧,低沉的声音里有难辨的情感:“悠,别怕,潘并不曾做下什么,不过是喝糊涂,也只是一时片刻,并不曾——悠,潘只是你的兄长。”我总觉得子都隐瞒了许多,可我,却选择毫无保留的信任。我庆幸,庆幸这样的结果,我惧怕子都隐瞒的事实会令我无颜去见父亲与昭。我的泪浸湿了子都的衿领,他尽量平和的说起,在我昏迷不醒的日子里,有关齐国的忧伤。
潘如同阿嫂一般,患了失心疯,浑浑噩噩、胡言乱语,母亲召集高氏、国氏,推举舍继任为齐国君侯。
“潘呢?”
“悠,你不恨他?”
我恨他,恨他令我厌弃齐国,恨他令我又失去一个哥哥,恨他在我心底,逝去得不够轰轰烈烈,不似昭那样,唯有美好,如初春般的美好。子都说,潘杀不尽齐太史,齐太史依旧公正,潘即位之初为齐国重兴霸业而殚精竭虑,如同桓公、孝公之后齐国新的一抹曙光,齐简上记下,潘为君五载的功过。潘虽然活着,却消失在诸侯争霸的舞台上,谥为昭。
潘,叫我如何恨你?有一日,我还会回到齐国,潘,我还是你的妹妹,你是我的哥哥。
有了子都的相伴,我慢慢适应少雨的纪国春天,习惯吹着海风,听子都用埙的幽远应和海鸟的哀鸣。
“子都天天陪着我,不用处理国事么?”
子都怅惘的摇头,他这个纪侯算不得国主,仅仅是城主,赋税都控制在舍派来的齐人手中。唯有节礼祭祀时,才有人想起子都。白日里,我们厮守在一处,或是呆在离宫,或是去海边。夜里,他会哄我入眠,却如在齐国时一样,留下一盏昏黄的油灯,独自离去。我会猜度,他可是去了楚媛那里?母亲如今爱屋及乌,也是中意子都的,为什么还要让楚媛随我们来纪国。楚媛分明是喜欢子都的。我与子都默默对坐,握着彼此的手长久不语,抬头时,总能撞上楚媛怨毒的眼。难道还不够么?子都夜里陪着她,白日里陪着我。至少,我还是子都名义上的妻子,她呢,母亲将她赏给子都了?还有那些陪嫁的媵妾,是留在齐国了?
有个人,我却是不敢去思量的,我怕是连爱恋他的资格也没了。夜里,依旧望着星空发呆,却无法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的容颜。参在哪里,商在何处,我的烈。
当暑热来时,调理了三月,我已然复原。楚媛眼底积蓄的恨意更浓,我私下寻思,她定是不服气了,白日愈长,黑夜愈短,她能霸占子都的时间远不如我。子都对我们的矛盾视而不见,偶尔我与楚媛起了争执、唇枪舌剑,我竟觉得他怕这个柔媚的女人。孤立无助的姜悠又变作那个自私的姜悠,满脑子都是鬼伎俩。可我继承了母亲的骄傲,女人,怎么能向男人低头。是的,母亲不屑于争风吃醋、邀宠媚君,是父亲自己赶走了蔡姬,重新回到母亲身边。可姜悠并非熊贞,不及她美,不及她的从容,不及她笃定的信念。我会在傍晚时假装咳嗽,让子都停留更久;或是夜半醒来,故意尖叫,引得子都来安慰。甚至有一天,我想到,故意陷害楚媛,将她撵回齐国。只是,潘疯了,她该去依靠谁。母亲若知晓是我厌烦她,必然要施以惩戒。我终究不忍心,她不过是喜欢子都,并没犯下滔天大罪。失了相斗的兴致,楚媛再同我斗嘴,我已没有心情。除非哪一日,她又趁我午睡之机纠缠子都,我会挑剔她端来的羹汤太咸,或是太淡。楚媛总是哀怨的看一眼子都,再三分恨七分无奈的看看我,膳食之后,侍候我净面时,她附在我耳边:“那汤不咸不淡,只是有点酸。”
“不酸!”我驳斥道。
子都好奇的回头瞧我们,他熬了浆糊,抹在长长的竹竿顶端,用来粘烦躁的鸣蝉。正午的阳光刺眼,他用手在额前遮挡,费力的仰着脖子,与拇指大小的蝉捉对厮杀。
楚媛冷眼瞧了半晌:“公主,可知国夫人为何要公主初一、十五食麦粥?”
我已乐意吃麦粥,不单初一、十五,子都的手艺胜过壶,可惜,我已记不得华翱殿,母亲亲手熬制的麦粥,是何滋味。
楚媛竟看穿我的心事:“公主出了齐宫,知道惦记国夫人的麦粥。日后回了齐国,可还记得纪国的鸣蝉?”
“自然记得!每日午后闹得我无法入睡!”楚媛笑笑,将铜盆里的水一下子泼出去,那样用力,湿了子都的鞋。我讨厌楚媛那样的笑容,仿佛她长我几岁,就明白很多,她的学问肯定不如我。我也讨厌她看着子都的眼神,以及子都对她不敢迎视的躲闪。
连着三日,子都的努力换来清静的午后,梦很香甜,子都在海边拾来海螺,海螺里有海潮的声音。
直到,尖锐的海鸟鸣叫将我吵醒,子都说,这是精卫在呼唤伙伴,齐心协力去填海。楚媛的声音尖利,可惜她没有同伴。“楚媛既帮子都瞒着公主,子都应承楚媛之事,难道就忘了不成?君子重诺,一诺千金!”
想不到,子都同楚媛说话是那样随意,让人嫉妒他们的亲密。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旁人不知,你还不晓么?我几时是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