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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独立篇】天为谁春-承之二 ...


  •   王上……

      慕容离刚下马车第一眼就看到了执明。为迎客的缘故,执明穿着正式的青色冕服,让他看起来成熟沉稳了不少。那种天真的稚气从他的脸上消退,已经完全找不到了。他的眼睛仍旧明亮而灵动。但是与他对视时却能感觉到一股震慑之力。无论谁被那层深不可测的漆色笼罩住,都仿佛做了笼中困兽一般。

      他对慕容离礼节性地一笑,“瑶光王,别来无恙吧。”

      瑶光王……不是阿离么?

      慕容离仿佛听见什么碎裂的声音。如今他是瑶光王了,王上本该这样称呼他的。何况天权的臣子与瑶光带来的使节都在看着他们。他一身绛红的锦衣华服,惊为天人。就连以前对他出言不逊的天权太傅也不敢再对他不敬。

      可是他与王上之前却回不到从前了。

      出乎众人意料。两国王上会面,瑶光王居然一言不发。无疑是十分失仪之举。

      执明走近慕容离,压低嗓子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说:“你见了本王,还是不愿意说话。”

      慕容离之前在天权时常忧心复国之事,一向少言寡语。执明就变着法子逗他说话,最后实在急了还会上来晃他的肩膀。这一切都恍若隔世。他见执明走近,忽然感到一阵紧张,下意识地闭起眼睛。

      即使闭着眼睛,慕容离也能感觉到执明在用身子遮着自己,因为自己完全置身于他的身影下。他听执明对众人道:“瑶光王舟车劳顿,繁文缛节都免了。众位爱卿和使者这就到宴厅赴宴去吧。”

      “是,谢王上。”

      执明这样说了之后,不一会众人就散尽了。慕容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见执明已经从他身边站开了些。

      执明道:“走,本王带你去个地方。”

      他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说完就过来拉着慕容离的胳膊。这次他说完后却径自转身走了,慕容离只得跟上。

      内侍都很识趣地没跟着他们。执明和慕容离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人都没再说话。嘉成行宫很大,和天权王城盛都的王宫差不多,可能还会更大一些。慕容离觉得若是没有执明带着,很容易在这宫里迷路的。执明贪玩是不错,对奢华之物却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也不知为何要在嘉成郡大兴土木修建这么华丽的一座行宫。

      他俩穿过一条幽深的小径。执明道:“到了。”

      慕容离抬头,见此处的匾额是“回鸾阁”。

      早有内侍开了院门,恭敬地请他二人进来。慕容离跟着执明转过回廊,走到水榭边,不由得暗暗吃惊。这回鸾阁竟然与他当初在天权王宫中住的向煦台一模一样。水榭旁边尽是盛开的羽琼花,像是铺散开来的云锦,如同置身画中。清雅的花香弥散在四周,即使离得很远也能闻到。

      执明在水榭旁驻足,轻轻吸了一口花香。他垂下眼帘看着那些花儿,仿佛在跟它们说话。

      “你知道本王为何要建这座行宫吗?”

      像是知道得不得回应似的,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本王以前时常想,如果哪一日你回来,就这里住些日子。等到羽琼花开了,先在这里看花,再回王宫去。这样两处的花都能看到。”他说到此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似在描述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本王还打算建个高台来着,好带你上去看月亮。可那时候你已经继了王位……所以,肯定不想看了吧。”

      慕容离的眼眶渐渐发红。一阵清风扑面,他趁机闭住眼睛,阻止眼泪流下来。

      执明却笑起来,“本王对你说这些做什么,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他招呼内侍:“来人啊,上酒。”

      慕容离在执明转身时擦去了眼泪。又在风里站了一会儿,这才落座。

      执明的意思是在水榭旁边的凉亭里饮酒。他替慕容离斟上一杯,慕容离尝了一口,是百英玉露。百英玉露本是出产自瑶光的酒,后来因为制法遗失,瑶光就再也没有这种酒了。倒是当年瑶光灭国时,有些存余的百英玉露流入他国。一定是被天权高价购了来。

      用来配酒的没有下酒肴,只有一道雪花酥皮点心。慕容离看着那点心,却发现执明在看着他。

      此时有一内侍前来,对执明低语几句。

      执明听后点了点头,对慕容离道:“本王少陪了,瑶光王随意就好。”于是转身离座,顺着回廊走了出去。

      慕容离看着执明的背影,忽然发觉见面之后自己还连一句话都没跟王上说。他想要叫住他。可是叫住他又能怎样呢?如果要为了王上好,最好是少同他讲话,不要打搅他的生活,早点回到瑶光去。明日一早就起程好了。

      但是他骗不过自己。他不想走,他想在这回鸾阁中住下。即使知道不可能留在这儿,至少希望王上快点回来陪他一会儿。

      等了许久,执明都没回来。慕容离只得自斟自饮,不多时已有三分醉意。他又看了看碟子里的点心,趁着四顾无人拿了一块,从中间轻掰开条缝。那点心很精致,雪花酥皮里边裹的粢糯米,再往里一层是鹿脯肉松的馅,最中间是枚糖栗子。

      看起来很好吃。

      慕容离的嘴角微微牵动。最后他还是没吃,把点心合好又放了回去。他总觉得自己方才看着这点心的时候,王上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与其说异样,不如说像回到了从前。这点心究竟是……

      “瑶光王,别来无恙吧?”

      不知是谁故意说了和执明方才同样的话。话音不寻常地细而尖厉,像是说话时捏住了嗓子,不完全似男子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慕容离不防打了个冷颤,全身的寒毛突然倒竖。他身子往后一斜,隔着衣服摸索着藏在怀里的血玉发簪。

      怎么会,现下明明是白日。怎么会听到这个声音的?

      “你居然还有脸跑到这里来,是想和天权王也‘做个交易’吗?”那声音不屑而轻蔑,带着十二分讥诮,“下作的玩意儿!”

      慕容离暗暗咬紧了牙关,愤怒和恐惧令他颤抖不止。那个声音像锥子般刺透耳鼓,一下子把他身上的旧伤重新撕扯开来,用滚烫的烙铁再次烙下狰狞的印记。他觉得很疼,疼得几乎作呕。

      有人朝他走过来。

      那其实算不得一个人,因为脖颈上没有头颅。壮实的身躯直挺着,一手握着一把断掉的金刀,一手提着自己的头颅。那尖锐的怪声就是从这头颅里发出来的。

      “呵,要不是那姓昆的色胚贪图滋味,早就该把你撕碎了喂狼。免得留下祸患。”

      周遭的景致突变。不再是回鸾阁的凉亭,而是一间暗无天日的囚室。

      慕容离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

      无头尸的脚边裂开一条地缝。有什么东西蠕动着从地缝中钻出来,由于筋脉尽数被挑断,骨头也被折碎,只能匍匐在地,爬虫般扭动着。一双紫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慕容离,像饿了许久的狼突然见到食物那般,嘴角流出了涎水。

      无头尸手中的头颅看了看自己脚边,会意地笑道:“刚说到你,你就来了。还真是本性难移啊。”

      他脚边的爬虫断了舌头,说不出人话。口里发出怪叫声却足以证明他兴奋得很。

      无头尸嘲弄般地哼了一声,又看着慕容离。“怎样,与其去祸害天权王,倒不如回去跟着你的老相好。”他瞥了一眼脚下,冷笑道:“他被你弄成了这样,还对你恋恋不舍呢。”

      无头尸一步步逼近,爬虫如蛇般扭动着蹿了过来。他们身后有无数看不清相貌的黑影,都挤在这间窄小的囚室里,窃窃私语着,你推我搡地跟着向前。

      滚,都滚开——

      慕容离几乎扯碎了喉咙,却根本喊不出声音。他的愤怒被恐惧所取代。猛然瞥见囚室的墙壁上有数道带血的抓痕。那些抓痕是他自己留下的。他被关在这里的时候,曾受警告说不要妄想着逃出去,就连死后魂魄也会被囚禁在此。

      他绝望了。如果那些事情再来一遍的话……

      他情愿形神俱灭。

      忽然有人轻柔地搂住他的肩膀,嬉笑着问道:“你跟他们去吗?”

      分明近在咫尺,慕容离却看不清那个人的相貌。因为他全身都笼罩在一层光芒之中。光芒在他俩周围显得轻灵而柔和,再往远处就化成了锋利的光刃,逼得对面的鬼尸不敢近前。

      那人见慕容离不言语,似乎有些失落。周身的光芒也跟着黯淡了些。“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说话。”

      不是的。救我,快救我。

      慕容离再次扯动发痛的喉咙,拼命想要发出声音来。那人见他艰难,赶忙伸手点住他的唇。“好,我知道了。”

      他护着慕容离,侧目睥睨对面的鬼尸,厉声道:“他说不跟你们去。听见了么,还不快滚!”随着他的动怒,周身的光芒暴张成了千万条锋利的光剑。不只是那些鬼尸,囚室的四壁以及眼前的一切都被光剑的利刃斩碎。

      天光大亮,转眼之间又回到了回鸾阁的凉亭中。酒壶和点心按原样摆着,不远处仍是盛开的羽琼花。慕容离以为是梦,但那个人还坐在他旁边,笑吟吟道:“我救了你,你要怎么谢我?”

      怎么谢他?慕容离觉得意识有些恍惚。试着动了动唇,还是发不出声音来。

      那个人很能体会他的难处,凑近他耳边小声道:“说不出话来也不要紧。你要说什么,就在心里想一想。我来握着你的手,这样说不定就能知道。”说着用左手握起慕容离的右手,与之十指相扣。

      他的手很暖。像是揉搓半天又呵上了热气,那种刚刚好的温度。虽然还是看不清相貌,但慕容离心里已经很清楚眼前的人是谁,舍不得挣脱开。

      “好啦,快点说你到底怎么谢我?”

      你想要怎样都好。

      “啊,真的?”对方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一把将慕容离搂个满怀。“那我想要……”

      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怎么才刚说完就不作数了。”他一下子开心,一下子又跌落谷底。委屈巴巴地埋怨。

      对不起,对不起……

      身体又开始隐隐作痛,是在提醒慕容离那个掩藏起来的伤口再也不可能愈合。只会不断地结痂,不断地开裂,不断地流血,无论怎样都是不堪的。疼痛愈来愈烈,几乎把身体生生撕裂。但是跟伤痛比起来,慕容离更怕那个人知道了一切以后会厌恶地将自己推开。于是生忍着疼,紧闭着眼睛颤抖不止。

      “别怕。”

      那个人收敛了玩笑的意思,小心地安抚着慕容离。他用脸颊在他的额头上轻轻贴了一下,柔声道:“已经没事了,我带你进去吧。”遂把慕容离抱起,带进房内。

      他进回鸾阁时走得很慢,像是要等慕容离平复下来。慕容离被抱着的时候却更加紧张,在他怀里瑟缩成一团。他们离得那么近,只怕自己的秘密会被他知道。

      那个人似乎会意了,他把慕容离放在寝殿的床榻上。放下床帐。自己坐在榻边,看着慕容离若有所思。却没靠得太近。

      仿佛一切都被隔在了床帐外面,只有一盏灯幽微的光些许透进帐来,影影绰绰,什么都看不太清楚。慕容离这才稍微放松,抬眼看着床榻边的人,昏昏沉沉地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以为自己总可以补偿给他些什么的。谁知到头来自己什么都没有了,竟然还不如当初刚见到他的时候。

      如果还有什么可以给他的话,一定会给的。

      那人忽然探到慕容离心窝处。只轻轻招了一下手,手中竟多了一颗心。那颗心看起来脆弱不堪,受过伤的地方都留着暗红的印记。大半已经发黑变冷,而另一半上鲜红的细小脉管还带着生命的迹象,在他的手心里不安地跃动着。

      慕容离知道那是自己的心。出乎意料的一点都没觉得疼痛,胸口处也没受伤流血。

      那个人凝视着手中伤得不成样子的心脏,似是想要数清上面有多少伤处。可是那根本是徒劳。因为伤太多,新伤旧伤叠在一起,恐怕连慕容离自己都数不清楚。他最终放弃了努力,有些颤抖地说道:“这个给了我吧,好么?”

      慕容离点了点头。

      本来就应该给你的。你若不嫌它不好,就拿去吧。

      “好,是我的了。”

      毕竟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慕容离觉得心口有些空落。那个人揉抚着他的额头,像是要把他哄睡。慕容离却一直都睁着眼睛。

      “怎么不睡?”

      ……没有了,我不敢睡。

      “还在害怕么。”那个人把外袍脱下来盖在慕容离身上,道:“这里很安全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都不敢靠近你,睡吧。”

      他用手覆上慕容离的眼睛。只有睫毛能触到他的手掌,但全身都能感觉到令人安心的暖意。慕容离很希望他能多留一会儿,这是连想也不敢想的,怕他会知道。或许他已经不在旁边了。慕容离用他留下的衣服裹紧自己,没过多久就沉沉睡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见窗外漆黑,是已经入了夜。既然还能醒来,说明心脏并没被人摘了去。方才的一切不过是梦。可是他真的躺在回鸾阁的寝殿中,与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回鸾阁的内侍见慕容离醒来,上前行过礼,问他可有什么吩咐。

      慕容离道:“王上……天权王呢?”

      内侍道:“王上大约申时的时候回来看过您。见您醉酒,就把您带回寝殿里来。王上说您醒过来先用晚饭即可。今夜不再来打扰您了。”

      这么说王上真的来过。

      慕容离低头一看,自己身上还盖着执明的衣服。那是一件旧衣,他当年还在天权的时候见执明穿过的。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梦,就当做是梦好了。梦里的执明还是从前那般天真的样子。想到方才在梦中举止亲昵,慕容离不觉脸上微微发烫。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按向自己的心口处。

      “!!”

      藏在怀里的血玉发簪居然不见了。

      慕容离大惊失色,这么重要的物件竟不知是何时丢的。醉酒之前发簪还在身上,那应该就丢在回鸾阁中,也许是水榭处。只是入夜后不敢出去寻找,要等到天亮再去。等一下,或者方才在梦里,王上拿去的其实是血玉发簪?

      正惊疑间,内侍已经备了晚饭送到寝殿中来。慕容离见那菜色十分丰盛精致,都是他以前爱吃的。可是他一样也没动,问内侍道:“有稀粥吗?”

      “呃,稀粥?”内侍怀疑是不是听错了。由于天权富庶,宫中下人也不食稀粥。自然不会准备这种东西。

      另一内侍赔笑道:“有的,您稍等一下。”

      二人退下。那内侍还没想明白,问同伴道:“瑶光王那么金贵的人物,怎么会想起来要稀粥的?”

      他的同伴道:“咳,山珍海味吃厌了想调剂一下口味呗。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王上特意嘱咐了要好好伺候,做来送去就是了。”

      熬粥要等挺久。不过已经送了好多吃食过去,不至于让瑶光王干等着。谁知内侍送粥进来的时候,先前送来的菜肴仍是一样没动。内侍正觉得奇怪,听慕容离道:“撤下去吧。你们要吃就赏了你们。”

      “是……谢瑶光王。”

      内侍们将菜肴撤下,退出殿来小声嘀咕:“瑶光王怎么一样都不吃,是不是嫌咱们这儿的饭食不好啊?”

      “怎么可能,这些可都是王上亲自选的。你是不知当年瑶光王还在咱们天权的时候,王上什么事情都先紧着他,难道还会忘了他爱吃的?”

      “哎呦,你说的那都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人总会变的么。瑶光王可是贵客,要是住在咱们天权连饮食都不顺心意那怎么行。不如明日就把王上挑的菜色再多加上个十几样,反正咱们这儿又不缺吃的。”

      “我看那金贵主子是人美心也善。你加那么多菜他如何能吃得完了,说不定最后还是赏了咱们。”

      “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快吃完了好生做事去。”

      寝殿中,慕容离等到粥几乎冷透才喝了小半碗。剩下的让内侍撤了下去。内侍不敢多问,撤去冷掉的粥,又备了热水来请他沐浴。

      门窗都严丝合缝。慕容离用布巾蒙住眼睛,避免看到自己的身体,摸索着坐进浴水中。水的温度比体温要高一些,身上的旧痂也因轻微的灼烫而充血,辣辣地疼了起来。慕容离却不愿从水里出去,只是因为忆起与王上十指相扣时,他手心里的温度也是如此。

      水温慢慢由热变冷,慕容离从冷水中站起,扯掉眼睛上浸湿的布巾。他见换下的亵衣上沾了血,厌恶地皱起眉。幸好内侍早就准备了换洗的新衣放在旁边。慕容离披了睡袍,将染血的衣物丢进火盆里烧了。

      他回到床榻上,裹着执明留下的外袍入睡。才睡下不一会就见执明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独立篇】天为谁春-承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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