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业婵心》放风了

2、第 1 章

　　若是日后有人问薛露何时开始记清楚事情的，她一定回答，四岁。虚岁四岁，确切说来，是三岁七个月。

　　宁希943年四月，薛露记得那是雨过天晴的一天。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宿，直到丑时末才停。不知怎的，那一日她起的格外的早，天还是蒙蒙亮，空气里满是春雨后泥土潮湿的清香，远处青瓦屋脊上露出一线天青亮色，回廊檐角不时滴落三两滴雨珠，庭院里粉白的樱花一夜间开了大半，红云一样娇艳欲滴，她闹着要乳娘抱她去摘花儿，胖乎乎的小手攥不住几多花苞，一转头，忽然看见爹娘相携着从堂屋走出来。

　　这个时辰，是父亲出门上朝的时候。

　　小姑娘瞧见亲爹亲娘就兴奋，举着新摘的花儿迈起小短腿儿朝夫妻俩跑过去。偏今年是个倒春寒，又新下过雨，晨起的风冷得很，伺候的人生怕这小祖宗一不小心着了凉，冻出个头疼脑热都跟着吃挂落，竟把冬衣又拿了出来，只把薛露裹得像个球，腿脚迈不开，一摇一摇朝夫妇俩滚过去。

　　可把两人看的心惊胆战。

　　“珠珠慢点儿，摔着可怎么好。”到底是男人身高腿长，薛静川两步迎过去，一弯腰把薛露抱起来，两手掂了掂，笑道，“又重了。”

　　薛露坐在父亲胳膊上，她年纪还小，尚不能体悟言表这一片慈父心肠，只是小孩子心性，被爹爹掂的咯咯笑，手里的花苞一递，笑嘻嘻道，“爹爹，花儿！”

　　娇娇糯糯的女儿递来花儿，当爹的像喝了蜜。薛静川乐呵呵应了，抱着闺女又把花儿向妻子卉阳公主面前凑，口里道，“真漂亮的花儿，咱们给娘亲簪上，好不好？”

　　若说闺房情趣，比新婚夫婿描眉簪花更浓情蜜意的是什么，那大概要算……老夫老妻十多年，夫婿带着孩子簪花描眉？

　　卉阳公主面儿似是被朝阳晕染了红霞，嗔驸马一眼宜羞宜娇，却把头略偏了偏，好叫女儿把花儿插上发髻。

　　下人们自是知道公主同驸马爷感情好，各自识趣退下，不煞风景。

　　却有一道急匆匆的人影疾呼着“不好”闯过垂花门，一叠声地连喊“出事了”，惊得卉阳公主猛然抬头——
　　老管家差点跑断了气，飞快道，“公主，大理寺少卿带着禁卫军来了，要——要抄家！”

　　三岁多的孩子，打小儿被宠上天的主儿，哪里懂得“抄家”是什么意思？只瞧见樱花没簪稳，歪歪斜斜挂在卉阳公主鬓角，小姑娘撇撇嘴，扑腾着小腿儿要她爹爹抱她再靠近些。薛静川没动，卉阳公主一时震惊，惊怒之下嘴皮子打颤，“谁给他的胆子，来抄本宫府邸！”

　　“卉阳公主息怒。”说话间来人绕过影壁，手里托着明黄卷轴，躬身一礼道，“臣大理寺少卿崔寿安见过卉阳公主。皇上圣旨在此，礼部尚书薛静川坐前太常寺卿薛檀川谋大逆案，羁入大理寺待罪。臣等奉命办事，得罪之处，公主恕罪。”

　　大理寺少卿崔寿安，禁卫军副统领苏抟，一文一武两大重臣带着四名亲兵并两个书吏不请自入，但显然事关公主，还是留了几分颜面的。卉阳公主知道，只凭苏抟站在这里，就意味着府外少说有数百禁卫军包围，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卉阳公主面色惨白。

　　这一天不是没有预料。先帝朝时，尚书令薛平羡权势滔天，乃至于太子不得不把爱女卉阳郡主下嫁薛门自保，自是对薛家积怨已久。而今先帝驾崩、薛平羡病逝多年，薛门不复往日煊赫，大哥薛檀川因“不敬宗庙”的罪名入狱，薛静川夫妻明白，这是到清算的时候了。

　　可卉阳公主总心存几分侥幸，毕竟薛静川不过是继室所出的幼子，打薛平羡死后，薛家兄弟几个便分了家。薛静川为人谦和有礼，为人臣、为人婿，再没半分错处不敬的。更不消说自己向来受父皇疼爱，女儿薛露也备受圣宠，她夫妻恩爱，父皇怎的也会念几分情分、睁只眼闭只眼，不至叫她青年丧偶、外孙女幼年丧父罢？分明……分明她前几日进宫探父皇口风，父皇满口答应只叫她安心！

　　可明晃晃的圣旨，就在眼前。

　　“我要见父皇。”卉阳公主雷厉风行，当即要往外走，一面向公主侍卫长喝道，“备马，本宫现在就进宫面圣。命府兵把守各处府门，本宫回来之前，任何人不许进、不许出！”

　　“公主！公主且慢。”苏抟是世家子，同卉阳公主青梅竹马的情分，哪儿能看着她往圣上枪头上撞？上前一步拦住她去路，忙道，“这旨意是圣上当面交与我同崔大人的，当面用印，尚书台、大理寺、刑部都过了明路，岂会有假？你要进宫，是问这旨意来路，还是求圣上收回成命？君无戏言，落定的旨意，哪有收回的道理？圣上心意已决，天威浩荡，磬娘你不要做傻事！”

　　一时情急，苏抟竟把幼时卉阳公主的乳名都喊了出来。

　　“可静川是我的驸马！”卉阳公主红了眼睛，高声道，“陈抟你给我让开，只要我轩磬在，你们休想动他！”

　　崔寿安挑挑眉，微微动动脚，向旁侧了半步。他一个大理寺少卿，奉命办差，犯不着招得宠的帝女记恨，只把卉阳公主交给陈抟对付。

　　陈抟躬身一抱拳，身形岿然不动，俯首沉声道，“臣等冒犯，来日必登门谢罪，公主恕罪。”

　　卉阳公主扬声欲招侍卫，薛静川摆摆手，示意侍卫长退下，他怀里还抱着女儿，换了手，拍拍卉阳公主温声安抚道，“磬娘，冷静些。那虽是你阿爹，却也是君王，容不得冒犯，我随他们去就是了。早自父亲离世，便已料到这一日，不想平白偷来这些年，更得了珠珠这样一个乖巧可心的女儿，实在是意外之喜，上天待我不薄，该高兴才是。”

　　薛静川一语未毕，卉阳公主望着他，已是泪如雨下。泪眼婆娑得唤一声“薛郎”，就哽咽的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