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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与子结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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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宁呆立片刻,忙扔了手中的伞,扶那女子起来。那女子呆滞的眼睛停留在南宁脸上,片刻之后,突然哀嚎一声,晕厥过去。
南宁高声喊道,“带她入马车!”
见有死士将她抱入马车,南宁蹲地捡起那白色布帛。
“寻夫。小女子夫君身高体修,面若冠玉,只双目不能视物,盼有知情者告知。”
南宁握紧那白色布帛,眼泪汹涌而下,索幸此刻大雨倾盆,是泪是雨亦无人能辨。她蓦然转身,向着围观的众人怒目而视,上扬的眼尾,隐隐透出戾气。
“来人!”她抬高声量。
便有十个死士齐刷刷排成一行,听候差遣。
“围观众人,一个不放,长跪淋雨!”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变色,万想不到不过是出门看一场热闹,竟要遭此横祸,忙转身欲逃,却在眨眼之间被一一点穴,僵立原地。
众人满面惊异,都只能无声瞪着这男装丽人。却见她静静立在一旁,有死士为她撑伞,面容冷凝,负手而立;另有死士将众人雨伞取下,令其在此青石街上跪地一排,男女老幼,皆不容情。
她俯视众人,冷声道,“民有灾情,盼君王垂怜;而今小小弱女子长跪于此,却不见一人相助,人人以为是莫大的乐趣,为老者不尊,为男儿者不义,为妇人者不仁。幼者今日正需牢记,人当自救,而后为人救;民当自救,而后念君王!”
言毕转身入马车,又低声吩咐,“半个时辰后,只余男子即可,其余放行。”
死士领命而去。
便在众人目光之中,马车疾行而去,方向,正是那徙天尊王的徙宫!
“无双!”皎月听闻南宁回宫,心中欢喜,片刻未曾停留便来此处看望,却见她衣衫尽湿,一人独坐,兀自看着手中一块布帛出神。
皎月皱眉,“无双,怎不沐浴更衣?这样湿淋淋坐着,就不怕受寒?你身体本就弱,却还这般任性……”说到此处,正见南宁抬头,一双眼睛带了寒意,牢牢盯住自己。
皎月呆愣片刻,出声道,“无双你……”
“是不是你让凛正逐她出宫?”
“她?”皎月旋即明白,也敛去了欢欣的神色,淡淡道,“怎能叫逐她出宫?她本囚禁在此,现下不过是放她自由罢了。”
“我问你,论辈分,你可需称我一声皇姐?”
眼前之人……为何此去临国,便似变了性格一般?纵使她恢复记忆,也不过是从前那个脾气娇纵的南宁罢了,此番压迫冷凝的气势,怎会是她所有?皎月暗自斟酌,当下却并不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你亦知我是弓梳岛人。”
皎月道,“不错。”
“弓梳锦是我兄长,凤舞,乃是他结发妻子。”南宁望着皎月,一字一句道,“你又当——如何待她?”
她想起了过往!
皎月后退一步,脸色有些苍白,转瞬变了神色,怒道,“你用皇姐身份压我?”
南宁不说话,望着她的眼睛里明白写着——是又如何。
皎月道,“你莫忘了,我是徙后!”
南宁反倒笑了,低声道,“我不动你,也只因不想让凛正为难罢了。若不是你,凛正断不会想到要让她再入江湖,受尽屈辱!”
皎月怒极,扬手就是一巴掌,直打得南宁歪过头去。
南宁缓缓擦去嘴角血迹,“我早说过你脾气鲁莽,终会害人害己,你却不信么?”
皎月冷笑一声,“你亦自负非凡,难道你就未曾做错?”
南宁便似胸口被戳了一剑,回想人事错综,桩桩件件,若非因了自己的自负与娇纵,原本……又怎会如此……于是眉眼有了苦涩的意味,“我……错了太多。”
皎月怔怔的不知说什么好,上前一步道,“你……受了什么委屈?”
南宁靠在皎月肩头,终于嚎啕大哭,便似孩童一般涕泪纵流。
“南宁,南宁你……”皎月慌了阵脚,毕竟还是喊了这个埋在心里的名字。
“我错了,我……错得太多。”南宁只是反复喊着这句话,直哭了许久,才渐渐疲乏,声音小了下去。呆呆坐了片刻,她望向一旁陪她坐着的皎月。
泪眼中,但见皎月神色焦灼,仍是从前那般为自己忧心的样子。喉间哽咽难言,南宁低声道,“此后弓梳岛上人,由我来保护。”
皎月身体一僵,想起南宁心中所念,艰难开口,“那弓梳岛主……”
南宁却不回答,“我知凤舞曾经羞辱于你,你亦曾发下重誓要让她后悔。但她已然武功被废,无依无靠。她是我锦哥哥结发妻子,你能否……放过她?”
皎月站起身来,终究长叹一声,“世上欠我最多之人,又岂是她?”言毕拂袖而去,再不回头。
南宁望着她背影,不知为何,竟想起当日在徙国九月比武擂台上,她娇颜黄衫临风而立,遥遥向自己一笑的样子。
那是属于皎月的,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岁月。
一入江湖岁月催,亦不过一年未到的光景,为何却觉心境苍老许多?
她站起来向内间走。
凤舞仍在睡梦之中,眉间微蹙,面容哀戚。
但愿在梦中,她能找到锦哥哥。
而锦哥哥……究竟在何处?
如今天谴已破,锦哥哥回复谦和性格,亦不知他与凤舞……能否无憾到白头。
只怕是,悔当初情根错种,叹今日长恨无期。
第二日南宁醒得早,见天际一线微光,不似之前是血腥妖异之色,却是清气东来,隐隐有拨开云雾之势。她掐指一算,今日已是神兽现世第二十日,天灾初现至此,当已告一段落。此后再有诸多天灾人祸,亦是无从回避,惟有见招拆招。
想起昨日黄昏长跪于街道的几个男子,料今日穴道一解,自是骂咧咧站起身来,慢吞吞挪回家去。
便在此时,却有丫鬟来报,“长公主,侍卫说宫门之外纠结了一些民众,口口声声要见您。”
哟,这帮刁民倒也挺对自己胃口,这会儿找上门来讲理了,不畏皇权,倒也难得。
南宁仍是穿了男装,手中一把折扇光彩流离,嘴边有了兴味盎然的笑意,“这些人胆子倒大,本公主去会一会也好!”于是摇着折扇慢悠悠晃到了徙宫南门,早知道徙国民众豪爽大气,但能闹到皇宫门外的,却又比寻常百姓要有趣一些。
南门一开,并不似想象中一般闹哄哄围了一圈人,而是三两身影,抱臂而立,显见得是江湖散客。
南宁晃了晃扇子,直将琉璃扇面上一道彩光,在每个人脸上照了一遍,算是宣示自己到了。
南门侍卫早已行礼,那三两江湖中人,却个个向她看过来,带着一些些的桀骜神采。
当先一人瘦小精悍,焦黄色的脸孔,声音却中气十足,递给她一只长形锦盒,言道,“麒王传话,愿年年岁岁似今朝。”言毕转身就走,真如火烧屁股一般,瞬间不见。
其后一人却是斗笠蓑衣,便似一个惯于耕种的农民一般,上前来递给南宁一只墨色锦盒,却比方才那只要小一些,也是说了一句“麒王传话,愿年年岁岁似今朝”,便没了踪影。
最后一人是个美娇娘,虽面有风尘之色,却更显迤逦多娇,她扭着腰肢上前来,笑盈盈递给南宁一只朱红锦盒,却比之前两只要更小,亦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便飞身离开。
眼见得三个人眨眼之间只剩了三只锦盒,南宁摸了摸鼻子,禁不住笑起来。
“年年岁岁似今朝?”南宁一本正经地蹲在三只锦盒前,认认真真地想这句话的含义。
她打开第一只锦盒,却见其中整齐排列了各式各色的发带,共有十条。拿起一根对着日光看,但见极其狭窄的发带之上,绣了一幅绵延千里的江山之景,针脚细密,气势喷薄;其余发带,百鸟朝凤者有之,夜行牡丹者有之,三月烟波者有之,九月弄菊者有之。
当是罕国织娘文清音之作,南宁心中判断。
第二只锦盒之中,却只平躺着一封信函。拆开来读,却是临王笔迹,言百年之内不与弓梳岛为恶,下方是临王玉玺方印。
君宇你……南宁暗自揣度,这又是用什么条件交换来的?
第三只锦盒虽小,却沉甸甸着实够分量,打开来看,但见其中躺着一方温润美玉,玉身刻了一只瑞兽的样子,这瑞兽的样子……似在何处见过。
待得想起《五国志记》上的描图,南宁差点将锦盒摔落。这瑞兽正是麒国皇室图腾,这方美玉,分明是麒后凤印!
“年年岁岁似今朝……”她收起锦盒,仍是想这个问题。
一旁的丫鬟却道,“公主,那里似乎有个小孩子。”
“嗯?”南宁顺着那丫鬟的指尖望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果然站了一个稚龄童子,怯怯不敢上前。
丫鬟在一旁招手哄骗,“来,你来,姐姐给你糖吃。”
南宁失笑,懒洋洋道,“你若不过来,小心回不了家。”
那小孩子一双大眼里含了泪,走上前来,被南宁一把抱住,笑眯眯问道,“说说,是谁让你来的?”
“是皇兄……”他委委屈屈地抽噎。
南宁一愣,这君宇,却连皇弟也送来了么?
“送你来的人呢?”她忙问道。
“皇兄说,一等皇嫂接到我,那些人便回家去了。”
皇嫂……南宁忍不住嘴角抽搐。
“那你皇兄……让你来做什么?”
“皇兄让我背一段话给皇嫂听。”那尚在抽噎的小王爷,努力敛了神色,正襟背道,“此三人本为江湖游侠,独来独往,不屑皇权,只因早前欠了君宇交情,此番特命他们做皇室信使,传话南宁。”
南宁“扑哧”一声笑出来,想着传闻中谦和有礼的麒王,竟也能有这等小心思,却见那小王爷眨巴眨巴眼睛问道,“南宁是谁?”
南宁道,“是我。”
“那……我听人说,你是无双长公主呀。”
“是,那也是我。”
“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人告诉我说,你叫弓梳宁。”
南宁笑得勉强,“是,那个还是我。”
“那你还是不是我皇嫂?”
“我……”南宁垂下头去,“是,我是。”
“那你究竟是谁?”那小王爷彻底崩溃了,“为什么你有这么多名字?”
南宁转身对丫鬟道,“莫告诉旁人这小娃娃的来历。”故意压低了声音道,“你要知道,皇宫中知道秘密多的人,总是比较危险。”
那丫鬟脸色有些惊惶,忙死命点头。
却听这小王爷脆生生道,“皇嫂,皇兄让我跟你在这里玩耍几日,等下月迎娶你时候,再与你一同回麒宫。”
“你皇兄……”南宁暗自咬牙,此刻心境,真正哭笑不得,进退两难。
“我皇兄说皇嫂是极有意思的人!”那小王爷笑着仰望南宁。
“……还是叫我宁姐姐罢。”
“为什么?”小王爷又问道,“那你还是不是我皇嫂?”
“下个月才是。”南宁牵起他的手向徙宫内走,“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君清。”
“你今年几岁了?”
“六岁了。”
天杀的!六岁的小孩子,你竟让他只身来徙宫!
弓梳宁恨不得仰天长啸。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南门渐渐关上了。
天边,一轮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