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倾》洛夜

4、第四章 谁的初吻

　　昌庆城多年居于北疆的边陲之地，扼守着我大齐的北之门户，当真称得上是军事重镇。
　　这座阻断了异族进犯之机的古城有着高达十丈许的城墙作为根本的支撑，而且分为内外二壁的城墙皆是由整块的青砖岩石砌就，内外双壁之间又用了桐油、石灰等掺合而成的夹浆浇铸，最是坚固无双……更不用说城墙上三步一座垛口，五步一座箭楼，十步一处雉堞……
　　这也是当初为何景恕铭在巨邕关处连连失利折损之下，果断地下令退守昌庆城的原因。只要有了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作为庇佑，必有击退敌军、收复雄关的可能。
　　总不能傻着一张脸，拿着三军精锐于破关之地与士气正利的蛮族骑兵死磕硬磨、白白送死。
　　因为，在昌庆城之后，就是大片大片未加任何设防的平原沃野，手无金铁之戈的百姓子民……一言而概之：家国而已。

　　尽管如此，景面瘫的决伐专断和识时辨务还是值得表扬的——当然与我相比，还是稍微弱了那么一点点……要知道，本王向来是最为堪称“俊杰”的，趋利避害、闻风而动、望风而逃这一系列的流程对俺来说简直就是烂熟于心——因为如果是我老子在世的时候，单单是他丢了巨邕关这一罪状，就足够革了景面瘫的军职，重枷押解着他去宗正院、大理寺、刑罚司等这些风景优美的名胜之地喝喝小茶、听听小曲了。

　　所幸坐在龙椅上的我大哥，那叫一个英明睿智、文韬武略、知人善用、鸟生鱼汤、王八之气、乌龟放屁……
　　真是“吾皇万岁”啊！
　　咳咳……为人臣子的，要时时刻刻不忘轻重适中地拍拍皇帝大人的“龙臀”——在这一点上，俺总是做得很好，放眼大齐，也堪称表率。

　　.

　　离这座因为战前倒计时的临近而愈发紧张得风声鹤唳的古城越近，就越能感受到战乱给昌庆人带来心理上的潜创……尽管喧哗依旧的街道上不减往日的繁闹，但是难以掩盖的是一种惶惶不定的不可终日。
　　——巨邕关竟然被攻破了……五十年前的关破，带来的是血色横流的屠城。难道说，会有历史的重演吗？
　　——景将军殉国了，单手执鞭划下了大齐国边境的封国公、数十年来被看作大齐朝支柱的镇威将军、守卫了万千百姓安居陶然生活的景爵爷……殇战了。
　　——北归的商人们都说这次乌鹘的进犯来势汹汹。如果抵挡不了萨巴顿大汗的南下的步调，皇上说不定会和乌鹘大军签订城下之盟、划江之耻……
　　——虽说“虎父无犬子”，但是还有一句话叫“龙生九子”呢……也不知道这位少将军，能固守住景将军的几分将门荣光？

　　这些话，并不是热情洋溢的昌庆人民向我这个悲催王爷，争相吐露心迹指望着我安慰他们来着。而是俺在入城这一路上，凭借着咱这双明察秋毫的锐眼细细观察来的……
　　咳咳，通俗一点地来说，是俺在进城的路上，东张西望着脑补来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从视野里出现了昌庆城开始，从意识到景面瘫和我都相处在这座战火燎烧摧残过的城池开始，从踏过城门走进外城行在通衢大道走向内城离他越来越近开始！……我心里就开始恍恍然若得若失。
　　这种感情，如果硬要向某个词语靠近的话……那，那就是“近乡情怯”。

　　.

　　我的皇娘睿德皇后，几十年如一日地端坐在凤座后位上母仪天下。但是说到底的话，她也只是一个极不得宠的女人——从来没有得到过帝王的恩宠，自然不会出现什么失宠的“寡情君心”。尽管如此，她自从嫁给我老子以来，却是一如既往地贵如一国之母：不管后宫的争斗如何激烈和诡僪，不管“宠冠后宫”的头衔如何风水轮流转地花落谁家，她总是稳稳地坐住了皇后的位子，每年的太庙祭祀总少不了她在当朝天子右手侧的位置。
　　这和是否身为宠妃无关。
　　我的外公，官居文甫阁大学士，直系门生几乎占据了半个朝堂，整个大齐的读书人都要尊称他一声“晏师”；我的义舅父，官拜一品大将军，统兵千万镇守在边境险关之地，人称……“镇威骠骑大将军”、“一等爵封国公”。
　　有了朝堂之上的文武两位实力派的大佬作为靠山，我皇娘要是还不能保住凤寰宫的玺印，那也只能去怪她自己的脑残，和把如此脑残的女儿送进后宫的更加脑残的我外公。

　　……没错儿，景叔是我皇娘的义兄；所以，他们俩之间是真的有关系的诶！
　　……以及，俺之前的挨打挨得也是真的嗷嗷亏啊！！！
　　——当然，我之所以不喊景叔“景舅”的原因除了“景舅”喊起来比“景叔”难听之外，还因为景晋武将军与先帝关系甚铁，先帝曾握其手唤其“景弟”。

　　话说回来，景叔既能唤皇后一声“义妹”，又能喊皇上一声“御兄”——此人拥有着多么牛逼烘烘和颐指气使的人生啊！……这也是他从来都是拿抽我当家常便饭一样的顺手牵羊和手到擒来的主要原因……
　　——我是打死都不会承认，俺被揍的主要原因是什么“身为皇室子弟，偏生的如此顽劣不堪”的！

　　在我波澜壮阔的前半生中……现任职皇帝的大哥李玠无疑是我最为敬重的人，远远超越了我那种马父亲的地位；但是若要论到最是亲密的人的话，那就是非景恕铭莫属了。
　　这种亲密，指的不仅仅是身体上和相处时的亲密，而是一种近乎心灵之间的依靠——啊呸！我居然说出了如此矫情的话语，真是太不“沐王爷”了。

　　·

　　当我和景恕铭还都是垂髫稚子的时候，他曾经发下过一个宏愿：要喂李沐吃饱饭——这个宏愿，在联系到我成长时“饥寒交迫”的环境为前提下，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据不可考的口耳相传得知，本朝有一位先贤大湿认为：作为皇帝储备军的皇子们，应该具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自觉，应该高标准、严要求、硬指标地磨练自我，应该在恶劣的贫瘠土壤中也能开出馥郁的名贵之花……具体到吃穿的小事上举例来说：不到腊月皇子们的寝宫不准生火取暖，只有逢到奠祭或者节日才准添置新衣，每餐膳食都要维持在六七分饱的分量……
　　这种万恶的“皇子制度”导致我在回忆我的童年时，竟会一直有一种“饥寒交迫”的疑似错觉……而儿时的我，最爱做的YY幻想之一就是：每次在恶狠狠地舔净手中的浅碟小碗时，总会气恨恨地想着如果有一天俺坐上了俺老子的位置，一定要规定皇子们的膳食分量再少上一半！
　　——幸亏我有着高尚的品格和洁白的情操，才不会因为这一时的气愤想法谋生什么叛逆之心，搞出来什么兄弟夺位、手足相残的恶劣事件，给大齐的繁荣发展添上什么不和谐的音符……
　　但是，一点点的小人之心和恶意猜测还是要得的，比如：我老子在做皇子的时候，吃到肚子里的食物一定是比我多一倍的！

　　景叔曾经做过所有皇子的老师，而俺仗着自己是他“干外甥”的可耻裙带关系，曾经成功地提前了半年去跟着景叔学习兵书阵法。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着，那是一个寒冬的午前，刚下过雪的天气，空气里都带着一股干燥的冷意……翘首以盼着午饭的我，没等来传膳的小太监，然而却等来了我皇娘宫中的管事姑姑，随后便很是不情愿地被她柔声劝着坐上了出宫拜师顺便拜舅舅的毡毛马车。

　　那天，景叔手下的一员亲信大将着人从西疆千里迢迢地送来了几只生长在当地的黄幼羊。这种羊尽管形体小巧，但是肉质极为鲜美；而且因为活动在山崖处又兼行动敏捷，故而很是难捕……在寒冬之际，以千里之遥送来这么几只最宜秋冬进补的野味，景叔那位手下不是心恤上峰便是溜须拍马。当然，也可以两者兼备。
　　爱子心切的景叔，当即就让厨房里取了肥美的羊后腿，先为自己的儿子煲汤尝鲜。
　　而等我到达镇威将军府的那天，就是这一天……

　　被管事姑姑抱下车去的我，身子还没站稳，就闭着眼睛顺着香味晃荡着飘进了大门……随即极有天赋地寻香而至地找到了那碗浓香扑鼻的羊肉汤，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肘撞翻了不明所以的景面瘫，然后心安理得地把强抢来的整碗羊汤倒进了肚子里。
　　——哎呦喂……那个香啊！简直就是经由味蕾路过喉管沉淀到肠胃蒸腾入精髓再铭刻在记忆中的那样深刻而隽永……这足以使我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不断深切而且认真地怀疑着：被称作“沐王爷”的那个男银对羊肉情有独钟地偏爱，便是源于这碗已经被人喝了几口的黄幼羊汤。

　　在争夺食物的过程中，我为了能占据到绝对的优势，几乎是四肢并用地压在了那碗汤的原主人身上，凶相毕露、一往无前、一鼓作气地地夺下了因为被那小子努力护住而甚少撒漏的汤碗。然后舒舒服服地就着压倒他的姿势，用战胜者的姿态美滋滋地享受完了自己的战利品。
　　彼时，俺，正饿。

　　意犹未尽地在碗沿上舔了一圈，我觉得这碗汤非但没有平复我来之前的饥肠辘辘，反而加大了饥饿的不满和难耐。
　　于是，想都没想地，我就就着这股意犹未尽的尽头，用力地舔了舔身下那小子的小红唇，用我无坚不摧的厚脸皮得寸进尺地问他，“还有吃的没？”
　　那会儿已经显露出面瘫倾向的景大少，已经从先被夺走食物再被夺走初吻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也可能是他太过面瘫，所以脸上显不出来什么表情的原因——很是冷静地说，“有。”

　　这就是，俺们之间的第一次对话。
　　当我成长到知道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的年龄时，每每回忆到我和景恕铭的第一次见面和会谈时，总会觉得很是赧颜和抓狂。
　　要知道，我们之间，原本是可以有着一个更有意义且更为装13和拉风的开端的……
　　——先贤大湿害死人啊！

　　景叔是知道那套所谓的皇室规矩的：皇帝一顿日常饭食要摆够六十四道菜，每道菜吃上一口都能堪堪吃撑；但是皇帝的小崽子们却每顿都吃不饱得饿到两眼冒绿光……
　　所以，后发而至的景叔他们看到我慢腾腾地从景少爷身上爬起来还犹自抱着空碗不撒手时，一个个都忍了笑地让景恕铭起身向我行礼赔罪；而且，从此以后，景叔家总是会为我多备上一幅碗筷。
　　……要知道，在自己的兄弟们都咂着手指头吃不饱饭的情况下，做一个吃饱喝足的非主流皇子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儿啊！
　　……被开小灶真爽，特权阶级真值得声讨。

　　尽管长大了后的景恕铭在很多方面都存在着不足和改进，很是需要在本王的悉心教导下更进一步地提高自身的人格修养……咳咳，但是，他在我面前却有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抹杀掉的优点——
　　说话算数。
　　自从他听了景叔讲述过皇子的悲惨史后，便对我很认真地说，“以后，我来喂饱你”。
　　而自这句话说出口以来，景恕铭当真有他一口吃的便会分我一半。即便是在他第一次随军远征东蛮的伊桑国时，还记得命了心腹之人快马加鞭地赶去帝京，只是为了给我捎送一罐当地最富盛名的密腌青鲱。
　　这才是切切实实的好哥们儿啊！
　　……如果，他能向景叔和我皇兄少打点儿小报告，就更好了。
　　也罢，“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这些小小的毛病和不足，就是为了让俺对他进行再教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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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定是少有的路途奔波让我疲惫了，进而导致了我的心神不宁。
　　要不然，当我甩鞭抽马驰向昌庆的内城门时，脑子里恍然而过的怎么会是……六岁那年，我为了争那碗羊肉汤而舔上景恕铭薄唇时的噩梦般场景……呢？
　　他奶奶的，那也是俺的初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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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天被要求强制参加某讲座，晚上11点才回到窝里……
今天被迫写读书报告和思想汇报，因为明天要交……娘呦……500多页的大部头书啊还有毛的思想汇报啊我一向热爱祖国热爱党坚决拥护社会主义和谐社会……
……谁霸王俺，就诅咒他跟俺一样被迫学术和被迫思想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