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倾》洛夜

33、三三章 泰和三年

　　最近，我每日里除了吃吃喝喝睡睡之外，不是进宫去陪母后，就是搬来一大堆兵书小人书什么的来糊弄李玜，再不然就陪恕铭去营地转悠转悠。品行十分优良，绝对堪载青史。
　　而且，大概是在之前夺回巨邕关的那场战事里我表现得实在是太帅了，文冬良和袁可昊两位将军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挺大的变化，虽然他们现在还是不太愿意喊我“王爷”二字。
　　……诸位，我“沐王爷”的名声有这么差么？

　　我本来以为，这种日子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我每天都让自己和身边的人忙碌得乱七八糟，每天都像以前一样对什么事情都没心没肺的，每天都让自己精神头十足地蹦跶来蹦跶去的……
　　我每天都这么努力，只是想努力地把这段时间延长一点，再延长一点，哪怕是再延长一点点呢！

　　泰和三年十月，帝薨，卒年三十五岁。
　　至此，我今生此世的最大依仗，已经永远离开了我。

　　泰和三年，真不是一个好年头。
　　在这一年里，我前后失去的，是这一辈子中至亲至爱的两个人。
　　景叔若父，同胞长兄。

　　.

　　大哥走的那段日子里，整个朝野都处在一片惶惶不定的混乱中。
　　已知自己大限降至的皇兄，在临走之前，用雷霆万钧的铁血手腕，为太子的继位铺下了最后的坦途：
　　朝中的文臣武将，但凡与藩王有所联系的，降职远调都是先祖之灵护佑了，丢掉乌纱丢掉脑袋乃至累及族人的大有人在……在这场来势汹汹而又血腥惨烈的政治风暴中，唯一能够得以保全的，竟只剩下了当年我外公的亲传门生和景叔嫡系亲信这两个派系。
　　而景家军，则是早在月余之前，就奉了皇帝手谕，秘密入京。文冬良和袁可昊两位将军更是带来了半个前尉营。
　　——这是以半营之力，便可退却敌军，以全营之力，便可收复巨邕雄关的前尉营。
　　我大哥够狠，既然太子年幼，朝中毫无根系……那就索性伤筋动骨，要拼也不给你留什么拼的本钱。

　　哪怕早有心理预期，但是噩耗甫一传来，我还是哀恸万分。
　　守灵之夜，我和李玜一起跪在灵堂。
　　相对于我的慢刀子削肉，父亲的去世对这个孩子而言不啻为晴天霹雳。

　　窝在我怀里的李玜哭得眼睛都肿在了一起，吹起的鼻涕泡泡更是糊了我一身。
　　“五叔，”李玜的哭声被自己压得细弱，好像是唯恐自己恸哭出声，“我还没有跟太傅学完治国大道，也没跟你学完军务大略……呜呜呜呜呜呜……”
　　我把他按在自己胸前，空出一只手抚拍他后背，以防他激动之下哭背过气去——对他而言，这一夜失去的不止有自己的父亲，还有自己的母亲。
　　贵妃因为皇帝去世，太过伤心，一听闻噩耗便随皇帝去了。
　　当然，这是告诉太子和史官的版本。

　　我半搂着默默流泪的太子，看着不远处灵床上的大哥，眼睛里却干干的，一点泪水都流不出来。
　　自从多带了一份记忆出生以来，我就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认为自己和外面的世界几乎没什么关联：所以我不醉心于皇位，不醉心于权势，不醉心于莺莺燕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自以为是地认为，在大齐王朝这一辈子，不过是一次时间略长的远足，什么亲情友情爱情私情的，一切都是那天边的浮云。
　　可是，这二十几年里度过的那么多日子，又怎能容我到头来仍在自欺欺人呢？

　　在我和我大哥的最后一次谈心中，他的精神其实已经不是很好了。
　　明明是夏末秋初的时节，他却卧在了一席厚重的狐裘上。白色的皮毛在烛光映照下的流光溢彩，更是衬托出了大哥的一脸倦容。
　　那天夜里，我们聊了很多。虽然大哥的精神状态不是太好，但能看得出来，他和我聊得很开心。
　　我们说起了我幼年时闻名于京城内外的顽皮捣蛋，说起了我被仗着年龄优势的老三处处欺负时他是如何次次都护着我，说起了几次先皇想要废立太子时的凶险境地……自出生以来，我虚度了二十四年的光景，也与我大哥相处了二十四年。
　　聊的话题很多，多到让我知道了很多当年故事的隐秘。比如，我大哥最开始想要做的职业不是皇帝而是诗人；比如，我大哥最初继位之时，父王留下的烂摊子之大，简直前所未有、叹为观止……还比如，我干了什么好事，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到了最后，我大哥很是感慨地说，“如果我不做皇帝做诗人，现在是不是早有佳作传世？”
　　我回想了一下我大哥诸如“墙外一枝梅，墙内梅一枝”的作诗水平，很是囧然地回答，“……你还是做你的皇帝更有前途一点。”
　　大哥他轻轻地笑了起来，说，“李沐，你熟读兵书，然而却无将帅之意；又贪玩又懒散，情愿把时间浪费在虚浮名头，和歌女往来逗唱，也不愿入仕从政，为国分忧——说起来，真是文不成武不就啊。”
　　尽管被我大哥这样训诫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这次被他这么说，我第一次有些羞愧——之前我都是厚脸皮拿这些话当表扬来着。
　　“可是，”我大哥顿了顿，“可是，我就是想让你李沐做这样的沐王爷！”

　　我转开眼睛去看床侧摇曳的灯烛，努力地睁大着眼睛，一边假装眼眶发酸的不是自己，一边听我大哥仍带着笑意的话语。
　　“既然我做了皇帝，又应了你一声‘大哥’，又岂能让你和我一样，一生都过得不如意？”
　　“我继位至今，已近二十年。登基之日，边境大将便意图谋反。待叛乱平定，才发现我大齐国库里的银子，已短缺得连大臣们的俸禄，都快要难以为继的地步——父王去世，真不知他是好运气，还是好算计。追查国库银两短缺时又发现，满朝文武，连带地方大员，一多半乃是拍须溜马、不学无术之辈，专精于蝇营狗苟、欺上瞒下、偷梁换柱、以权谋私……我刚刚做皇帝那会儿，真是整日里都焦虑得坐立不安、茶饭不思，直到后来大齐的状况好了之后，我仍然会有战战兢兢的如履薄冰之感。说实在话，这么多年来，我也累了。”
　　“只是……以后，就要累你了。”我大哥敛了笑意，淡淡地说，“你可知道，我不是在托孤，而是把大齐往后的二十年托付给你。”
　　我的眼泪唰唰地往下掉，“臣弟惶恐……”
　　“惶恐个什么劲啊？”我大哥换了一个姿势，把支在脸侧的手臂放下，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可没像先王那样，给你们留下了一个收拾都无从下手的烂摊子。”

　　大齐由亡国之迹的靡靡之象，不到二十年间就实现了中兴——这是我之前一直津津乐道、引以为豪的事情。可是，到了今天，我才发现，我大哥他也只是一个人，他不万能，也不超人。这今日这一切的一切的局面，哪怕说他拿命换来的，也不为过。
　　我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悲痛、伤心、悔恨、不甘混在一起，一下子冲到思绪的最前沿，卡得我整个人都木在了当场。
　　这时候，我大哥又说了一句话，“……只是，以后不能再让你如愿地做个闲散王爷喽。”
　　还在木立当场的我，一下子就被这句话击中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即便我大哥这依然是帝王心术那又怎样？！我李沐，认了。
　　你许我前半世随心所欲、闲散恣意，我就拿这后半生许诺你一个大好河山！

　　.

　　走出宫门时，天色已经到了黎明前那段最黑的暗色调。
　　我大哥离世的消息秘不发丧，除了整个皇宫已经被前尉营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出京的大小城门也被景家军严把死守，出京人等一律不予放行。

　　我迈步走出宫廷外门，立刻有一队士兵迎了上来，亮闪闪的火把映着明晃晃的枪尖，周围一片肃杀的紧绷。
　　“是李将军。”带头的尉官挥了挥手，示意围上来的兵士们去除警戒。
　　“是沐王爷。”我用一种轻轻但是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沐王爷。”
　　到底是以严守命令而著称于全国的景家军，我此番纠正，几乎没有什么人去做任何迟疑的动作或表情，异口同声地改了称呼后，就安静迅速地散入重新黑暗下来的四周。
　　我慢慢地走出外门，仍然感觉到四周有一扫而过的视线在自己身上聚焦。
　　——大内之中，戒备如此森严，想必有些别有用心之人怕是无法往外传递消息了。

　　在不远处的一片黑色混沌里，有一个我熟悉的背影在等着我。
　　——我在灵堂之中守候了我大哥一夜，他在宫门之外守护了我一夜。

　　“恕铭。”我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嗓子紧得像是塞进了什么东西，再也发不出一个多余的音节。
　　恕铭微皱了眉细细地打量我的神色，见我似无大恙，才像是放下了心般的松了一口气。
　　我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把自己埋在他胸前……他身着的铁甲上，蒙了一层细细的水汽，在初秋的深夜，冰凉而又湿冷。
　　我闭上眼睛，觉得贴在脸上的盔甲有些发热，合着心里的冷，一阵阵得令人发颤。

　　恕铭用力地抱紧了我，他全副的披甲被硌在我单薄的外袍上，有一种快要被揉碎了一样的痛。
　　这是我今夜以来，一直恍惚的感官中，最真实的感觉。

　　“先回家睡一下。”恕铭如我所愿地把我越抱越紧，越来越大的疼痛不知是心里还是身上更甚。
　　我贴住他的胸甲，眼里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又模糊。
　　——在灵堂里，我不是不想让自己哀伤痛苦，而是那里还有一个孩子，等着我对他说一切都没事，一切都会好。

　　“先回家睡一下，”恕铭又重复了一遍，“一切才刚刚开始，两个时辰后，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两个时辰之后，就是新王的登基大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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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不太好写，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和苏苏又商量了好久……
习惯了日更的大家们，昨天是不是有点失落捏，只是为什么想到这个突然有一种暗爽【喂喂，节操君哪里去了！
捉虫子的有亲亲！
大家五一快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