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倾》洛夜

1、第一章 和沐王爷

　　当北疆的第一雄关巨邕关被乌鹘族的铁蹄挟夹着千钧的威势踏破之时，我正在帝京的凝雪小筑里听着小曲。

　　弹曲子的姑娘名字就叫凝雪。
　　这绝对不是什么巧合，也不是说她就是开办这家妓院的老鸨。“凝雪”，是一个称号，用一句我们大家都耳熟能详的词来替换，就是“花魁”；说得再直接和庸俗一点，就是这家青楼里接客收银子最高，时常爱接不接，动不动就挂牌歇业，装清高装得木有办法但是偏偏嫖客们都吃她这一套的那位姑娘。

　　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嫖客。
　　早说过了，我是来听小曲的。

　　在这个世道里，“名妓”两个字总是会和权贵或者富商联系在一起的；而“名妓”除了被人嫖之外，还能用来附庸风雅和一掷千金……
　　我两样都占齐全了。

　　大齐国的和沐清正王爷，恰好就是区区在下不才敝人我……
　　不要说什么俺只是一个小小的闲散王爷，你会这么认为，只是因为你不了解我们大齐国的风俗人情，以及皇室八卦：“和”字代表我是我皇帝老子的亲生儿子，“沐”字是我做皇子时赐名，“清正”是我的皇帝大哥黄表诏书封给我的封号。
　　虽然本朝由于我老爹舍身造人、辛勤耕耘的原因，王爷众多、英才倍出；但是，作为我皇帝大哥唯一的一个爹妈都一致的兄弟……
　　——我就是废材一点，也是完全木有关系的！

　　凝雪姑娘穿了一身纤细盈盈的水苏色潋丝曲裾，半掩在珠帘后，轻启了清音，配合着指端下拨动的古琴铮然，唱出了一支《临江仙》。
　　“……芳茵落尽春别离，蝶轻萤碎斜归飞。子规啼月夜楼西，一抱红罗，烟幕袅然垂。
　　柳巷散落寥落阔，两重相思眉妆绿。梦里相寻飞雨路，思量何放……”

　　这小声调……缠缠绵绵得还偏生带着一股子脆生生的灵性，听到耳朵中，简直能吹起一身的毛孔舒坦地打声呼噜……就冲着这一手古琴美人清音，我仗势欺人硬抢了兵部尚书他小舅子的预约就是很值得的！

　　但是，“思量何放”的后半句我却没有听到……这种戛然而止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男人爽到了极点想要射出来的时候——突然被人从后腰眼上狠踹一脚后，迫不得己地目龇欲裂地衰到极点地……软了下去。
　　咳咳……千万不要把这种比喻偷偷地告诉我大哥，不然我又要去用膝盖丈量宗正寺的青石板砖有多厚了。
　　——光明正大地告诉他也不行！！！

　　满心不爽地，我掐住了冲进来打断了凝雪姑娘美妙歌喉的某太监的脖子，“戈壁滩你娘的！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向我请示的话，爷我就下令着人阉了你！！”
　　——“戈壁滩的”这句话，是近期内帝京新兴的流行词汇之一；大意就是对对方的女性亲属致以某种繁衍后代的活动……

　　被我掐紧了颈子的宫中公公一脸的涕泗横流，哀哀切切地对我说，“沐王爷，请节哀……”
　　我“啊”了一声，手中的劲儿不自觉地松了，“……昨日进宫面圣，我皇兄春秋鼎盛地仿佛可以一夜七次擂响战鼓高竖战旗啊……节的是哪门子的哀？”
　　米公公脸上的悲切被我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惊得失了颜色，也不管他下人的身份，伸出他那只鸡爪子就想捂住我的口，“王爷不可妄语！……”

　　凝雪姑娘在珠帘后一声轻笑，就像是夜深水面上掠过的一只流莺，隐然而落的暗色调雍雅。
　　我正在回味这声轻笑之时，乾福殿的首席大太监米某人再次极没眼色地坏了我的好事，“来人，请这位姑娘退出去！”

　　一水儿的金甲御林军鱼贯而入，丝毫没有怜香惜玉自觉地把凝雪姑娘请出了这间内室。
　　然后，米公公接过一旁小太监递过来的一套纯黑色锦服，高举着“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我的面前，声泪俱下地说，“沐王爷，镇威骠骑大将军封国公景晋武大人……在巨邕关殉国了！”
　　我有点愣神，一怔之下，已经被人拉住衣服换上了那件黑不溜秋的丧服；再一愣神之下，就已经被人推搡着出了这家消费水平堪称京城一绝的青楼第一小筑，架到马车上以后，向着皇宫疾驰而去。

　　像是死了自己亲爹的米公公继续着方才的声泪俱下，“少将军已经扶棺回京，万岁爷让王爷您尽快赶回去见封国公最后一面……您毕竟是封国公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皇上说了，让您执‘父礼’相送，举国丧以寄哀。”
　　我伸手合拢上了自己张了老半天的下巴，陈恳地问米公公，“公公，你说的‘关门弟子’，难道就是赶出去然后关上门的弟子咩？”
　　米公公被我跳跃性的思维弄得一个打岔，脸上的凄哀悲切也暂停了一秒……然后，就终于记起来了我其实曾经被景老将军踹出门去扬言不收的那个丢脸皇子。
　　正了正腰间的束带，我更加诚恳地问，“那米公公，你知道……‘思量何放’的后半句是啥不？”

　　宫城里炙手可热的太监总管被我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耷拉下了一张持续声泪俱下的老脸，哀叹我和我的皇帝哥哥同是睿德皇后的亲生儿子，为啥在人格的魅力上有着如此大的差距……

　　马车被八匹神骏拉得飞快，轱辘的车响轧过了朱雀东道，驶过了正阳门，毫不停歇地奔向了皇宫的最外一道大门，东华门。
　　我拢了拢袖口的黑色毛锦，想起来的却是景将军手执了竹鞭，一边下手颇重地抽打着我的脊背，一边恨不成语地说，“身为皇室子弟，偏生的如此顽劣不堪……若不是看在你近日推演沙盘时的可取之处和睿德皇后的面子上，我定要逐你出师门！”
　　我当时一边痛得跳着脚的呲牙咧嘴，一边不知死活地非本意地气他，“……景叔，你为毛要一直说什么是看在我皇娘的面子上，难道你和她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回答我的是迎面砸过来的大沙盘。
　　景将军神勇无比、膂力惊人，一夫当关、万夫嗝屁……单手就举起了盖住了整个大方桌的沙盘，用了十二分的气力砸在了我身上，然后唾骂我说，“人不知礼是为牲畜！……李沐你给我滚出去！”

　　于是，我被赶了出去，跟在屁股后头的是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是为，关门弟子也。

　　车轱辘的声音不绝于耳，石质的官道上的马蹄声像是滚过天际的落雷。
　　我闭了闭眼睛，想起来的却是十年前景叔挽弓裂长空时的飒爽英姿……和他看到我当时眼巴巴瞅着他的样子后，豪爽地把跟随自己军旅数十载的硬弓赠予我时的情景。
　　缩了缩后背，脊梁骨上仿佛还带着一种鞭子落上后的火辣和栗颤。
　　——景叔，其实我是从来没有怨过你的……尽管你从来都是拿抽我当家常便饭一样的顺手牵羊和手到擒来。

　　.

　　封号这个东西，总是越长越好的。
　　景晋武的封号全称是“镇威骠骑大将军肃顺一等爵封国公”。“镇威”是赐给他们景家军的军号，“骠骑大将军”是军阶名称，“肃顺”是凭着军功钦定下来的名衔，“一等爵”是受封的爵位，“封国公”是爵位名。
　　本朝并没有好大喜功的传统，景叔之所以能得到我老子和我大哥一层层压下来的厚甸甸封赏，的确是和他身为一代名将建立下来的灼日战功有关。
　　他出身将门世家，十五岁参军，从此戎马一生，征战不休……从大齐国的北疆打到南越，从大齐国的西蜀打到东蛮。此将名声最为如日中天的时候，是一位仅仅凭借着他的一面军旗，就能吓退敌军三百里的厉害角色。
　　由于我老子的一门心思全放在了为皇家开花散叶上，再加上了皇贵妃外戚争权、结党营私之风大盛，朝政曾经一度荒唐……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不是有了景叔的存在，蛮族的铁骑能踏过九泺江畔，饮马皇城之外——绝不会是妄加胡说的玩笑话。
　　好在的是，我有了一个天下第一无敌的皇帝哥哥。
　　但是，正在这些年国政开始稳定的时候，却传来了巨邕关被攻破和景叔殉国的消息……

　　国丧的整个过程简洁但是肃穆，景叔家的独苗子面瘫着脸送他老爹回归故里后，身着战甲跪地发誓定要夺回巨邕关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然后，就一溜烟地跑了。

　　身着黑衣，腰系白绸，我行完了国丧的最后一步礼节，便想效仿景面瘫一溜烟地跑去凝雪小筑，结果却被我皇帝哥哥的一声冷哼，生生地截在了东郊皇陵。
　　努力地挺直腰板，我把自己笑成了一个英武硬挺，“皇兄，饭否？”

　　天子哥哥扔给我了一个斜乜，从鼻尖到眼角都散发出来一股由内而外的皇家尊贵。
　　我下意识地有样学样，却被皇兄冷冷的一问弄得讪讪不已。
　　他问我，“李沐，你眼睛抽筋了？”
　　然后，就把尚且沉浸在自怨自艾的羞涩中的我……提溜回宫了。

　　金色的大殿、金色的座椅、金色的锦缎从大桌上一直拖曳到我脚边……我一边费力地分辨着上面勾画出的金龙戏珠是四爪金龙还是五爪金龙，一边听着我大哥的训话。
　　“……，”皇兄停顿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哼笑了一声，“乌鹘夷族，还真以为我大齐无可用之人了！”

　　严格说来，景叔其实并不是战场上受创而亡，而是连年来的厮杀拼搏让他像是一张被绷紧到极点的劲弓，弓弦上的稍有瑕疵，立刻就引出来的全盘崩坏……只不过，这次崩坏恰好发生在了两军对垒之际，借势的一消一涨，大齐临时乱了自己的阵脚，这才被杀了个惨败铩羽。
　　我忙不迭地连声点头，“是是是……吾皇英明，定能虎躯一震、王霸之气毕现！待景面瘫领兵北向，我大齐儿郎裹血力战、威武刚猛、所向披靡！！定能收复巨邕雄关，踏平贺克山脉，戮尽乌鹘小儿，拿了他们大汗和阏氏的头颅来为景叔祭灵！”
　　“哦？”我皇兄挑高了一侧的帝王眉，“照你的说法，有朕的事，有景的事，有我大齐儿郎的事……不知道，有没有和沐清正王爷李沐的事？”
　　“有哇！”我言辞斩定、雀跃非常地说，“听说景叔家还有一位年方二八容貌姣好的女儿待嫁闺中……不如，我来替老师接收他女儿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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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嗯^^……
偷偷地挖一个坑，希望等填多了再被大家发现……不要不发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