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所栖》明月前身

2、二

　　二
　　那天，是我进京赶考的日子。为了这一天，我已经准备了很久，我要让爹娘为我骄傲，让全村的人为我自豪，还要让我最心爱的如意小丫头，风风光光的当上状元夫人！
　　一早，我便收拾好了行囊。东西不多，只是几身换洗衣裳，一些盘缠，一些干粮，还有，我从怀中掏出了我的护身符。那是小丫头做的既不像香袋，又不像荷包的怪东西，可是，想起她被针扎的可怜模样，我便忍不住心生疼惜，于是也把它视作珍宝。不过，就如它主人的名字一样，它果然为我带来了幸运，从院试到乡试，没有任何波折我成了秀才，又成了解元。
　　鲲鹏展翅八万里，愿遮人间风雨疾。长身便作参天树，为报君恩化春泥。
　　此时此刻，我更是满腔自信：我要化身神鸟，化解百姓疾苦，我要长身成树，为她挡风遮雨！
　　我小心翼翼的把护身符纳入怀中，起身去向爹娘辞行。
　　“我看，你就不要说了，免得他应试分心啊！”
　　“不行！这个秘密我已经守了二十年，在这节骨眼上，我一定要告诉他！”
　　来到爹娘房门口，听到里面竟传出激烈的争执声。我一呆，爹娘素来感情极好，印象中从未见他们红过脸，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是该佯作不知地退回去，还是该进屋劝解一番。
　　正犹豫间，母亲居然开始哽咽：如果再不说，我实在是对不起我的姐姐啊！
　　母亲还有姐姐？从未听她提起过啊。
　　万一那孩子到了京城又遇上了那个恶魔，却不知提防，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你让我怎么办？
　　唉——是爹的一声长叹。
　　我在门外听得分外疑惑，心头更是隐隐不安。
　　我也是担心那孩子知道了会受不了，影响了他的前程。你看他那才情，那傲骨，真是像极了他爹！
　　是啊，还有他的眼睛最像他娘，我每次看到便会想起我苦命的姐姐！
　　他们疯了不成，什么像他爹，什么像他娘？他们不就是我的爹娘吗？我心头一急，推门冲了进去，“爹，娘，你们——”
　　“孩子——”看到我突然冲进门，爹和娘愣住了。
　　“你们，你们在说什么？”我控制不住颤抖的身体，甚至连声音也在颤抖。
　　唉——爹第一个回过神来，又叹了口气，“弘余，你先坐吧。我们慢慢同你说。”爹走过来拍了拍我得肩。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爹总会这样拍拍我的肩，然后递给我一粒糖。
　　爹——看着爹慈祥的面容，我按耐住冲出门去的冲动。
　　来吧，坐在你娘旁边。
　　嗯！我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定了定心神，走到娘身旁坐了下来
　　孩子，娘用她冰冷的手拉住了我，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孩子，娘又一次唤我，她凝视着我，泪水湿润了她美丽的眼睛。“其实，我是你的姨啊！”
　　我呆住了。
　　接下来的故事我在许多传奇故事中看到过许多大同小异的版本：风流多情的书生遇见了美丽温柔的女子。原本，一切都是幸福美满的。男子成了学堂的夫子，女子便洗手做羹汤。爱情是化腐朽为神奇的魔药，因为两情相悦，所以相濡以沫，再平凡的日子也显得无比温馨。熟料天有不测风云，男子胸怀宽广，交友遍天下，却不料其中竟有中山恶狼。此狼妒恨男子才情，更觊觎女子美色，竟将男子平日戏作交至衙门，将书生意气凭空诬陷为谋反之意。那昏庸知府见了金银哪还分得清黑白，竟将秀才拘捕，严刑拷打。秀才虽有铮铮傲骨，毕竟一介儒生血肉之躯，哪里受得了如此不平重创，在狱中身痛加上心伤，大病一场，郁郁而终。可怜那女子，孤苦伶仃，此时更已有身孕。那狼便乘机披上羊皮，以友人之态伸出援手，经常前来照顾，大献殷勤，博取女子好感。不料那女子刚强痴情，虽然感激友人相助却决意要为男子守节。那狼失望之余便生邪念，竟欲用强，在争执中那女子终于识破其豺狼真面目。为报夫仇，她虚以为蛇，假意答应待产下孩子便委身下嫁，不日，女子产下男婴，含泪交于妹妹便打算去与那豺狼同归于尽。洞房花烛夜，横刀复仇时。只可惜女子身单力薄，哪是恶狼对手，既不能手刃仇人，又不愿受辱，那女子无畏一笑，竟撞柱而死……
　　听到这里，我早已泪流满面，那故事的主角自然便是我的爹娘，而我就是那注定要担负起这血海深仇的孩子！
　　“娘，那豺狼现在何处？”我急切地问。
　　“他——哼，他靠着卑鄙的手段买官鬻爵，剪除异己，现在竟官居——太师！”
　　“什么？”我倒抽一口冷气。
　　“所以，孩子，你此去不管能否中举，都千万要小心这个人啊！”
　　“我懂了，娘，我知道该怎么做！”我闭上了眼睛，不敢看屋外的明媚。
　　是的，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所以，在金銮殿之上，当皇上问我可有婚配时，我没有理会心底深处的呐喊，不敢去看徘徊在脑海中的身影，朗声道：“学生尚无婚配。”皇上大笑，随即赐婚宰相之女。
　　下朝后，百官纷纷向我道贺，说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说是佳偶天成天赐良缘……
　　我笑了，直笑到胸口发痛。这复仇的剑啊，竟是一把双刃剑！
　　三天后，我拜别宰相，衣锦还乡。
　　重新踏上这一片土地，心情却完全不一样了。原来那个年少轻狂不识愁滋味的少年郎已被满腔恨意不择手段的宰相快婿所代替。
　　看着爹娘一脸的欣慰，一脸的骄傲。我忍不住苦笑，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该有多好。那么此刻我一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有最慈祥的双亲，有最心爱的红颜……但是现在，我却必须为了我的仇恨付出代价，告别我最不愿意告别的人，伤害我最不愿意伤害的人……
　　想到此，我的心揪了起来，抚着胸口，我的护身符正随着我的气息起伏，我要她等我，她等了，结果等来了什么？我不敢想象她以泪洗面的样子，不敢想象她头盖喜帕，娇羞地望着另外一个人的模样，我疯了似的跑出门去，风在我的耳畔呼啸，我不敢停下来，我怕思考，我怕听到心头的声音！
　　可惜，她的窗下是即便我死了，幽魂也要飘来守候的地方。所以，不用思考，我的腿便把我带到了这里，就像前面三个夜晚一样。
　　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还有她的唱：
　　“长相思，摧心肝，离愁点点眉未展。
　　长相思，愁肠断，惟愿梦中君来探。”
　　如意啊，我长叹，相思断肠，梦中多少回相见，我又何尝不是呢？
　　抬头看着夜空中点点的星光竟都幻化作她的眼睛，那样明亮，为何却闪着忧伤的光。那是我染上去的颜色吗？不成，我定要看看她，就让我见她最后一面吧！我忍不住开口呼唤：“如意啊，小丫头——”
　　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窗户终于打开了，我终于看到了我的小丫头如意，这张有一些憔悴，有一些伤悲，有一些焦急的容颜让我心中大恸。
　　我忍不住骂自己。你这个自私的家伙，你连她也要害吗？
　　但是，当她的双眸痴痴注视着我，我便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刻骨的仇恨，忘记了沉重的负担，忘记了宿命的恩怨情愁，只记得眼前这个小丫头的一个微颦，一丝浅笑。
　　夜风吹拂着她的秀发，衣袂飘飘，使她看来竟像个一尘不染的仙子，就要飞天而去，没来由地，我突然觉得无比惶惑。“跟我走吧，跟我走吧，我不会负你！信我，我会好好待你的！”在心底徘徊了千百遍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或许，我该放开手，让她在这自在无忧的天空下绽放最美丽的花朵，即使不再属于我……
　　我不敢再想，只是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准备听到无情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