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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儿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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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曾见过洛城风雨。
只是听一直来店里喝酒的剑客一直与人提起,听的多了,便也开始想象着洛城的柳絮清扬,青石满地,淅淅沥沥的雨躺在石板路上,蜿蜒趟进绕城的小河里,落了满城风絮。
但剑客喝醉后便会抱着空空如也的酒坛泪如雨下,静静地坐着,只有低不可闻的抽噎声。
老爹很不喜欢,认为他搅和了店里的生意。
但阿杏却辩解道,反正店里没什么生意,有客人常来,不也挺好,至少他付了钱,醉酒也很安分。
不过,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她很喜欢剑客罢了。
她喜欢剑客闲暇时,念及的种种往事,喜欢剑客沧桑的面容,潦倒的神态与沙哑的嗓音,就连剑客醉酒的哭声,她也喜欢。
像一坛陈年老酒。
阿杏向老爹这样评价道。
老爹嗤笑一声,说她是胡思乱想,这种浪荡江湖人,又怎会为谁停留?只不过是平添一段风流往事罢了。
她也不恼,只闭着眼,在柜台上撑着下巴,偷偷偏着耳朵朝向剑客的位置,听着他日复一日地向无数来往过客,讲述着陈腔滥调的往事,倾诉着他无尽的懊悔与悲恸。
两人的争议从来不避着剑客,反正,他也什么都知道。
这日午后,外间树梢响起夏日蝉鸣,老爹抱着从酒窖里刚取出的酒走进店里。
见剑客一如既往地坐在老位置,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把手上的酒遮的严严实实,只有酒封上有个“柳”字依稀落在外间,不愿分半个眼神给剑客。
这落魄江湖客,可别糟蹋了他的好酒。
剑客是个老手,像闻着味的老鼠望了过来。
“店家,你这是什么好酒?给我来一坛罢!”
老爹眼睛飘忽,就是不理会剑客,想偷偷抱着酒躲到后厨去,却被剑客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揪住了衣领子。
“走什么?我又不是不付钱,既然有好酒,就不要藏着掖着。”
说罢,抬手夺过酒坛,径直揭开酒盖,抱起酒坛的手微微顿了顿,索性连碗也不拿,直接往嘴里囫囵倒了些。
“好!当真是好酒!”
剑客抱着酒重新坐下,老爹眼看这坛酒是没了指望,一瞬间红了眼眶,只得干巴巴地解释道:“大侠,您可得慢慢品着喝,小老儿这酒可是二十年的女儿红,难得哩!”
恋恋不舍地望着被夺去的酒,老爹苦着脸回到柜台,见阿杏还在偷笑,没好气地伸手弹了阿杏一下,在阿杏身旁坐下,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剑客,一边使劲地拨拉算盘。
不识好歹的江湖人,好好的女儿红,就被他这般糟蹋了!
约莫是听了老爹的话,剑客一改往日狂放不羁的喝酒方式,不再抱着酒坛豪饮,小心翼翼地将酒封上的柳字平铺在桌上,这才又抱着酒坛倒进碗里,无比郑重地双手捧着碗,似里面是什么琼瑶佳酿般,一口口慢慢喝着。
许是天气炎热,大家都不愿在这日头下赶路的缘故,今日店里的生意好了许多。
剑客一坛酒还未喝完,店里便陆陆续续坐满了几桌人。
翩翩如玉的少年郎和几个一看就是家仆的人靠着窗,嫌弃地打量了一番店里,最后只点了清茶,隔壁桌的几人应当是同门兄弟,穿着相似的衣服,腰间皆配着剑,神色自若地低声交谈着。
靠近门口处,坐着几个年纪较大的中年人,他们什么话也不说,耷拉着眼听他们旁边的一桌僧人默默地念经。
阿杏在准备着新酿的莲子酒,取了些莲子放到缶里有条不紊地凿着,一声声地应和着僧人们的诵经声。
规律的声音在小店里慢慢流淌着,待到连外间烈日也羞怯起来时,剑客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酒。
啪地一声。
剑客将手中的酒坛放下,潦草地用衣袖擦了擦嘴,将银钱放在桌上,他拎起随意放在桌角的剑,朝门口走去。
“走吧,别扰了店家的生意。”
随着剑客的话音落下,店里的众人纷纷起身,跟在剑客身后一同出了店门。
老爹听到剑客的话,头也不抬地继续拨弄着算盘,恍若未闻。
阿杏却忍不住偷偷停下手里的活,顺着拨弄算盘的声音摸到老爹满是皱纹的手。
“阿爹……”
阿杏犹豫地低声开口,叫了声老爹后,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老爹似乎已经明白阿杏未尽之言,将另一只手放在阿杏伸过来的手上,安抚地摸了摸。
“天黑了再去。”
阿杏终于还是抽回手,低下头不再言语,只心不在焉地将早已碎成粉末的莲子倒进空坛里,沉默良久,忽然说:“阿爹,晚上吃豆花可好?”
老爹拨弄算盘的手微微一滞,终究叹息一声,“好,依你的。”
这一下午店里终究还是没了生意,因为天色渐晚时分,外间忽然响起几声闷雷,没多久便哗啦啦开始下起雨来。
夏日的雨来势汹汹,呼啸着吹垮了外间挂着的酒旗,老爹担心雨飘进店里,起身要去关门,阿杏忧心忡忡地听着外间瓢泼的雨声,郁郁寡欢。
店里昏暗了许多,老爹点了蜡烛放着,不时看向合着眼趴在柜台上的阿杏,待外间的雨声渐弱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带着烛台进了里间端出一碗豆花来。
“去罢,路上小心。”
老爹将豆花放进篮子,塞进阿杏手里。
阿杏抿了抿唇,指尖微微用力,突然犹豫起来。
“阿爹……我是不是……不该去?阿姐知道了,会不会怪我?”
“去罢,就当是全了情分,你阿姐最疼你了,怎会舍得怪你?”
老爹叹息一声,“早去早回,明日还要启程。”
阿杏这才仿佛坚定下来,抽出柜台上的拐棍,挽着篮子,拿起油纸伞,慢慢往门外走去。
“阿杏,这次走后,我们去找寻访天下名医,也该为你看眼睛了。”
“没事,阿爹,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
外间雨势渐缓,淅沥沥地下着,阿杏慢慢朝后巷挪去,直到闻到雨水中混杂着的,浓郁的血腥味。
剑客胸口插着一把长剑,深刺入骨,殷红的血晕染在胸膛,蔓延到地上,混着雨水往外流动着。
半倚靠在墙角,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吃力地抬起头,眯着眼,费劲地想要看清来人。
“柳柳?”
未等来人回答,剑客恍惚想起那个蹁跹的少女,早就沉睡在了记忆里。
“……抱歉……是阿杏对么?”
“你……还记得我?”
阿杏蹲下来,将油纸伞朝剑客微倾,一面将篮中的碗往外取出,一边轻声询问剑客。
剑客闷笑一声,却被喉间的血呛住,低低咳嗽了几声。
“怎会不记得……你长得和她像极了……只除了眼睛……”
剑客忽然顿住,自知失言。
“你的眼睛……我很抱歉……”
“……尝尝吧,阿爹做的豆花。”
阿杏没有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端起碗,凿起一勺青葱白嫩的豆花,送至剑客嘴边。
“这么多年,我始终学不好,还是阿爹做的要像些。”
剑客颤抖着张嘴,抿了口嘴边的豆花,费力地和着嘴里的血水吞咽下去。
“真的好像……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吃到了……真没想到……你还愿意来见我......”
“本不打算来的,但想到阿姐她那般欢喜你,你也曾对我们好过,便还是来送你最后一程。”
那个记忆中的翩翩少年哥哥,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阿杏……我不回洛城了……麻烦你,将我葬在柳柳旁边……好么?”
“……”
空气中的沉默暗示了阿杏的答案。
“阿杏……哥哥求你……”
阿杏想起幼时那个总是求着自己替他向姐姐送信的哥哥,终究还是回道:“……我不会把你葬在阿姐旁边的,你只能留在阿姐身后,永远看着她的背影。”
“……也好……也好……都是我活该……”
“都是我活该啊……咳咳咳……”
剑客不住地咳嗽起来,喉间的血一次次溢出嘴角,却还是吃力地继续说道:“帮我……谢谢老爹……让我……终究喝到了柳柳的女儿红……”
阿杏的声音颤抖起来,“你以为为什么阿爹会特意拿那坛酒?只因他知道,只要你看到那坛酒,就必定会喝罢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觉得阿爹不应该在那坛酒上做手脚,就算是要剑客偿命也应该堂堂正正,但她和阿爹都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哪里能亲自报仇呢?
只是她和老爹都没想到,偏偏是这一天,这个曾经名满江湖的第一剑客,会在这里这时与人比试。
“我……知道…………我都知道……这是我……欠你们的……”
剑客想要抬手摸一摸阿杏的头,却再也没有了力气。
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十年前,心爱的姑娘第一次将她的妹妹带到自己面前,自己却暗自嫌弃对方是个小拖油瓶,偷偷恶作剧却被心上人发现,不得不和那小丫头握手言和,带那丫头一起逛街,好生哄劝才没让小丫头向柳柳继续告状。
那时候,那个小丫头的眼,尚如星子般璀璨。
终究是……害了她们……
阿杏再也听不到那沉重而吃力的呼吸声,终于再也忍不住,小声抽噎起来。
“你要是叫我一声姐夫,以后我就可以保护你们,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们!”
“阿杏,姐姐不怪他……唯一抱歉的就是连累了你……对不起……姐姐没有保护好你……”
“阿杏,老爹我要那人的命,阿柳一个人在下面,会害怕的。”
走罢……都走罢……
阿姐,你的那坛女儿红,已经叫你那心上人喝啦。
只愿你们,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次日,街角开了多年的那家店,没再开门。
阿杏将剑客带回了儿时居住了多年的小镇,撒下最后一抔黄土,抬头对老爹说:“阿爹,待我眼睛好了,我们去洛城定居,好么?”
她想亲眼看看那个,剑客望了这么多年,心心念念要带她们一家人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