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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杨柳依(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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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嫣数不清是第几次从同样的梦里醒来。从最初的单单梦到水流袭来就被惊醒,随之梦境渐次延长,一直到梦的最后一片静寂,她仍可以安然地在这样的梦魇中等待许久,只求答案。
树林间一派平静,晨起的日光从叶子的缝隙中丝丝缕缕泄露,除了不知疲倦的鸟鸣和旁边叮咚的流水声再无其他。
临嫣起身将束在树枝间的铃铛仔细拆下,收进行囊,沿着溪水继续上路。
她是在水流的尽头遇见他的,一身斑驳的青衣,面容在水波荡漾中模糊不清。他摊开身体漂浮在溪流集聚的湖面,游鱼在身周簇拥,久久不肯散去。
临嫣在岸边驻足观察他许久,明显感觉从他身上飘逸出的缕缕灵气。具有如此妖力的男子定然发现了她的行迹。可是他们就如同隔岸相望的两棵垂柳,互相沉默而不发一言。良久,男子似乎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休憩,缓缓沉入水下,下一瞬间一张清俊的脸便从临嫣脚下的水面浮出。
他嘴角勾起一抹无谓的笑意,“你打算看多久?”
临嫣从容地望了望日头,眯起被阳光刺痛的眼睛答道:“直到你肯告诉我去芜都的路为止。”
“报酬。”他斩钉截铁地接道。
临嫣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想要什么?”
他却蓦然沉默下去,一直到临嫣放弃了答案准备提脚离开,他却从水中轻巧地一跃而出,周身如同没有涉水般服帖,沉声道:“我带你去。”声音中掩饰不住的黯然。
自此一路无话。
芜都是芜国的都城,葱茏流水人家,街市上涌动的人潮无端昭示了这个国家的繁华。文人雅士,端庄仕女,轻袍缓带,就连顶在正空的日头都是温和而璀璨的。
一直信步走在前头的青衣男子忽然回过身,“你连我的名字都不问就随我来了?”
临嫣一边打量着周围的景致一边随口说:“孟别,”她对上他诧异的眼神,“你佩带的香囊上好端端绣着这两个字。”
孟别木然地低头看了看,朝着右侧一间雅致的屋舍努了努嘴,“你要支付的报酬到了。早就听闻世间罕存一支家族,擅长捕梦,没想到今日让我捡了来。”
临嫣不甘示弱地回道:“早就听闻世间罕存陵鱼,非有缘人千年不得见,未曾想今日尚未卜卦,未知是否黄道吉日便让我碰到一条。”
孟别轮廓锋利的唇角勾了一勾,眼中隐隐现出墨绿一般的水光。临嫣淡淡续道:“劝你不要随便泄出灵气,你身后百丈处便有一颇有几把刷子的道士,恐怕正等着晚饭的一道鱼汤。”孟别闻言张狂一笑,“区区一介布衣道士,本尊岂能挂在心上。”
“你要找的人,是个制香师?”她完全无视孟别的自傲,只是凝神望着门扉掩映下一抹辨不清的裙角,“你和她,有一腿?”
孟别抚着已经抽动到僵硬的嘴角,“女侠,能不能换个说法……”
“你和她,有过一夜……”
“走吧……”孟别骤然打断临嫣的话,当先推开那道镂刻的朱门。
“孟公子?今日要配制何香?”
进门后便看见被各种瓷罐所盛香料所围绕的女子,她不同于其他韶龄女子一般身着莺莺燕燕的绸裙,而是通体没有纹饰的黑色。本就纤弱的芜都女子典型的身量被这一身的玄黑称显得更加单薄。临嫣注意到所有的白瓷罐上皆没有文字标注,她了然地看向女子的脸,精致的唇,玲珑的鼻,白皙的面容,却是一双墨色的没有神采的眼。
孟别自从踏入这座制香馆后似乎脚步都温柔了许多,他轻轻捻起一束刚刚采摘并未研制的兰花,轻声说:“今日我带来一位好友,我想为她选一味香,秦姑娘可有所荐?”
这位秦姓的女子循声摸索地来到孟别身边,精致的鼻尖在虚空中吸了口气,“是位姑娘,”她本就漆黑的眼睛不易察觉地暗了一暗,后一句话细弱如同耳语,“孟公子还是第一次带好友来,竟然是位风姿非凡的女子。”
孟别忽然脆生生地笑了起来,似乎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乐事,他一边笑一边打量背着硕大行囊风尘仆仆的临嫣,甚至还着重在她满是泥污的衣摆上紧盯了片刻。
“秦姑娘你今日可是走眼了,这可不是什么风姿绰约的俏女子……”他话音刚落便知失言,尴尬地咳了一下,接着说道:“总之就是个不怎么在意形象的简陋女人罢了。”
女子以袖掩唇轻俏地笑了笑,“孟公子还是这么爱说笑,不知这位姑娘想要什么香?”
临嫣将她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闺阁秀女的举动尽收眼底,淡淡地说:“我叫临嫣,看见姑娘之前还并未想好要一味什么香,现下却是想好了。”
制香女子静静地侧着头,空洞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临嫣,临嫣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就制一副能够让世间任何男子足以断情的焚香吧。”
孟别闻言猛地看向临嫣,然后拉起女子的臂肘,声音中有克制的愠怒,“在下上次向秦姑娘讨要的安神香不知姑娘可否制成,可否取出?”
秦姑娘略带诧异地点点头,“早已制好被我收在后室,我这就取来,”转入屏风前她缓缓回身,“临嫣姑娘唤我秦筝即可。”
待秦筝走路的窸窣声音逐渐消失,孟别凛着一张脸,质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自然知道,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人妖是不可以结成连理的。”
“你凭什么断言我的想法?”
“孟别,你在这世间活过的岁月比我久,自然知道我的意思。”
孟别似是因为她的话想到了什么,脸色阴沉地低下头,“她是个可怜的孩子。”
“你自然可以护她一世,她却只能陪你一夕。”
孟别良久无语,扬长而去之前留下一句,“你只需替我照看她几日,待我归来,此事再与你无关。”
临嫣无奈摇摇头,放下了沉重的行装,仔细打量屋子的陈设,尽是简单且鲜有棱角的摆件,除了制香台上瓷质的盛香罐,再没有易碎的物品,就连圆桌上陈设的茶具都是木制的。临嫣拿起茶杯仔细端详,深山中上好的檀木,每个杯子都雕着不同样式的精致花纹,透着淡淡的香气,绝非市集上寻常小贩所兜售,也不是秦筝这样的盲女可以制成,自然就是出自孟别的手笔。
制香馆精致的木雕朱门,通往后室的薄纱水墨屏风,还有这精巧房舍的每一砖每一瓦……临嫣忽然觉到了一阵冷冽的温馨。如同被烈日穿透的水底,每一行动都是深不见底的温柔和炽烈。
“孟公子他……走了?”
临嫣的手掌抚摩着茶杯上的兰花刻痕,一些残缺不全的画面隐隐浮现。是孟别。这些雕饰深浅不一的纹路纷纷透露出他时时变幻的情绪。有愤愤的不甘,有深重的孤寂,有浅浅的温存,还有斑驳的起伏的不可名状的……这些画面和情感真实而厚重,透过指尖敲打在临嫣的心头,丝丝入扣。她生来便善于观梦,天下万物,无论生死,都可一窥其残念一二。可却无法改变,只能袖手旁观。自小观梦无数,除了一直纠缠自己的梦魇,这茶杯中点点的旧影是唯一让她动容的画面。
“是的秦筝,他去去就回。我初来芜都,并无亲故,可否在这里打扰几日?”
秦筝手扶屏风被打磨的温润的轮廓,巧笑倩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