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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关风月》- 闲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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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是有少年心气的。
拥有那一代人的记忆,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来到这个世界,五竹教他武功陪他长大,后又有费介陈萍萍范建等人。范闲的“无畏”有一大部分的底气是来自于他们的。
回了京都之后,范闲身上“演”的痕迹越来越重,于庆帝于范建于陈萍萍,他似乎坦荡又单纯,薄的一眼就能看透。他在扮演着忠臣,扮演着儿子的角色。范闲身上的看客心太重,他有自信游刃有余的应对所有状况,他在局中,又好像始终未入局。
然而这种心思终结于某日午后的牛栏街。
那个相约说要携上家眷归隐儋州的黑衣护卫,范闲看着他眼中的生气消亡,变成一潭一眼望不尽底的深渊。范闲想看看自己在这片深渊中的位置,可深渊只是凝望他,不做任何反馈。
范闲一瞬晃了神,跪在他旁边沉默许久。然后范闲为它遮上帘,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站了起来。
在他决定留下搅动京都风云的时候,那些角色的背后,才冠上了范闲的名字。
若说起在这之前,他在谁跟前做过范闲,那当属范若若和滕梓荆了。哦对了,还有一人,当朝二殿下。
与他相见那日太过凑巧,突然到范闲没有在心底摹好一张皮相,突然到,还没等到二殿下的“再等等,再看看”结束。
彼时诗会当场,范闲以一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出尽了风头。那时范闲还未将自己与这京都中的一众人事互相关联,他身带傲气,讲话间锋芒也毫不退避。可与二殿下初见当时,二殿下就用冷硬剑刃寥做见面礼将飘忽在云端远观的他拉回了地面。
范闲是何等性子,从来不吃眼前亏,于是他讪笑一句:“看来还是剑快。”
说来他也是头一遭瞧见这样的皇子,赤着脚踮着脚尖蹲在软垫上,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神色狡黠身姿慵懒,活像只成了精的大猫。
范闲不喜欢猫。
他向他走来一路无声,给他手里续上了一串带着水珠的葡萄,然后就蹲坐在他身畔。近的范闲能闻到他袖口的檀香气,这是范闲第一次近距离的仔细的看他,仿佛被什么胁走了心魂,他喉头上下滚动: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后来再见便是衙门,太子步步紧逼大有重刑盖棺的架势。范闲不信那个来路不明的花魁,也摸不透二殿下为何前来,可他在他说“我也是旁观”的时候 松了口气,殿上那兄弟俩一凑到一起,差别就越发的明显,范闲越加不喜太子之时,对二殿下就多顺眼了几分。
可太子对自己的哥哥也是表面功夫,实则毫不客气。两重气恼一下上了头,范闲在殿前拦住了太子,顽劣的性子上来了张口就是一句:“之前范某在儋州被刺杀,不知太子殿下是否知情啊。”
二殿下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向着范闲竖了个大拇指,然后对着太子的后脑勺翻了个白眼。
那件事没过多久,牛栏街事发。范闲就彻底失去了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亦兄亦友的人。
这是一件让他想起都会赤红双眼的事。他开始查。追随一切蛛丝马迹,他第一个查访的人就是二殿下。范闲此时也还不太明白自己心中所想,可在他查清二殿下与此事无关时,那个叫嚣着想见他的心思,也算是给了他一个潦草的答案。
夜访皇子府邸,范闲一身夜行衣,从青石黑瓦上掠过,然后他见到了那个蹲在廊下对月独酌的人。他想落地的思想刚闪过,剑刃就迎上了谢必安。几招比划,谢必安的剑尖挑下了他遮面的黑绸。
“范闲?!”那人一愣,停下了攻势双方对峙,“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必安,放他下来。”
谢必安一顿,侧身让出一条路来。范闲也不与他客气,飞身而下,落步于二殿下身侧,探臂捞过他面前的酒杯,杯中酒一饮而尽。二殿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范闲又把空杯放回他面前,撩袍坐在席对面,他说:“我是个粗人,还望二殿下不要见怪才是。”
范闲看到对面那只猫精脚尖踮了踮,又斟满了一杯酒,两只爪子捧着送到他面前来。
范闲何等的脸皮,他抬头瞧了他一眼,又端过酒杯饮尽,他仰头望着天边挂着的皎洁月亮,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牛栏街刺杀,和你有没有关系。”
而二殿下依旧笑眯眯的,他说:“你不是已经调查过了吗。”
范闲原先也就是没话找话,他觉得和二殿下聊天不会无聊,因为你总摸不准他下一句会讲什么。而恰好,二殿下的感官也如是。
那天他几乎是在陪着范闲喝酒解忧,范闲酒量好,又有药加持,喝到最后两个人脸颊和脖子红成一片。二殿下原本坐着就没个正行,现下更是依靠在桌上,眼神涣散。他晃悠到范闲身边坐下,一手拍了拍他肩头:“不就是丢了个护卫,不至于如此消沉。”
范闲瞥他一眼,刚想反驳。二殿下看他面色就知晓他要说什么,“好好,朋友,朋友……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文人。”
“夜深了。”二殿下起身,脚下步子绊了一下,谢必安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他。谢必安对范闲的敌意几乎实体,他口下毫不留情:“你不该让他喝这么多酒,夜已深,不便留人。小范大人,不送。”
范闲酒意上头,又被呛声了一句,他心下不忿,又看谢必安的手揽在二殿下的腰上支撑着,就更加不快,无端的生了燥意。
可二殿下一句话就让他泄了气,他带着醉意,沙哑的声线被懒倦爬满,他说:“你无非是想要一个知己,与你站在一处,并肩而立共担风雨,我也可以。”
那晚天空隐约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范闲才捧着一酒坛踉跄到家门口。他仰躺在府门前的楼梯上,看着天空的光影默不作声,星星的光芒渐消,天际线有朝霞降临,只待一声传唤,它便可用最蓬勃的姿态与众生相见。
范若若一夜未得好眠,早早就醒了。发现兄长还未归,她正着急忙慌的准备出府寻人,拉上还正徘徊于睡梦边缘的范思辙,姐弟两人一出门就被台阶上四仰八叉的人堵住了去路。
“哥!你怎么睡在这儿。”
范闲抬手作势拂去一旁台阶的浮灰,他眼神依旧游离天边:“坐。”
范若若抚裙拉着范思辙一左一右坐在范闲身边。她玲珑心思,又深知她兄长的脾性,于是她只是安静的坐着,等着他开口。
范闲沉默良久,他问:“若若,你养过猫吗。”
“猫?哥你喜欢猫?”范若若把范闲捧在肚皮上的酒坛拿到一旁,撑着脑袋看他。
范闲没了声响,他将手肘垫在脑后,枕高脑袋,又复开口,声音语调不辩悲喜,“不,我讨厌猫。”
他似乎是陷入了某种莫名的心绪里,一时间无人再开口挑起什么话题。
倒是范思辙,他兀自在台阶翻了个身,手臂和一条腿就搭上了范闲的胸口,嘴里含糊不清的念叨着:“猫……恩……猫……”小财迷不动如山睡得香甜,范闲也似乎是被这一下打回了心神,他望着天边似是叹息的吟了一句:“晓看天色暮看云。”
然后他掀开小财迷的手脚翻身而起,拉起若若往府里走,“领银子喽。”
“银子!哪儿,哪有银子。”范思辙应声而起,拍了拍屁股,追着范闲小跑回去:“哪儿有银子,范闲,诶,哥,你等等我呀!”
范闲的追查事业如火如荼的开展了起来。他有个聪明脑子,又有强硬后台臂助,很快就锁定了相府公子:林珙。范闲正当怒不可遏,行去相府的路上,被“与民同乐”的二殿下拦了下来。
他依旧捧着红楼,赤脚蹲坐,明明还是原先那副懒散样子,却眉飞色舞的安利起了一剑破光阴的谢必安。
“一剑破光阴?”范闲重复了一遍。真酸,一个习武之人搞得这是什么文客的酸词。再想起夜访那日谢必安的态度和他揽在二殿下腰上的手,范闲嗤鼻一声,“就不劳烦谢先生同行了。”
二殿下什么都没做,范闲自己把自己气的不轻,他转身要走,二殿下紧着他的话音说:“你选择太子无可厚非。”
范闲气他什么都不懂,又庆幸他不懂,绕来绕去把自己绕进了死胡同。他只能说一句好似表明立场的话,也回应他的试探:“我更看好殿下。”
二殿下却嫌他模糊,他光着脚丫往前追了两步,冲着他的背影嚷嚷:“有时间多见面!咱们不谈国事,谈风月——”
而范闲只能在心底忿忿道:这只猫精好会哦。
范闲对他的风月喃喃于心,以致于国宴当日,他酩酊大醉,看着二殿下的脸只能想起那句:“人生自是有情痴。”
那之后的许久,他二人都不曾再见,天渐凉了,小范诗仙从宫里拜访过各宫娘娘后的一个月上枝头,他又翻身上了熟悉的房顶。二殿下坐在矮桌前,依旧是赤着脚,一条腿还探到廊下晃晃悠悠,就着桌案上的烛灯捧读红楼,他身侧的小火炉上煮着一壶酒,酒香盖过上升的水汽弥漫此间。
范闲下了屋顶,二殿下阖起红楼,一边桌案被他拍的啪啪响:“来啦,坐这儿。”
“来谈风月。”范闲坐到他对席,眼神被他晃悠悠的脚尖勾了过去,“二殿下不冻脚吗。”
他楞了一下,随即笑开了颜:“你不说没觉着,你这一提,还真觉得有点寒意了。果真是天凉了。”
范闲盯着他沉默了一下,跳下廊台走到他身前,半蹲下来,抬眼望向二殿下的眸子,摊开了双手。
那人的神色染上了狡黠,抬腿送一双冰凉的脚丫到了范闲手中。范闲虚握住,似是无意摩挲了一下他光滑的脚背。二·我不作妖不可能·殿下刚想开口,范闲两字将他堵了回去,他嗓音低沉略带哑意:“承泽。”
不设防听到这二字,李承泽有一瞬间的走神,不过他很快故态复萌:“我听闻你今日进了宫,听我母妃说的?”他拎过炉上的热酒,满了一杯给范闲递过去。
“恩,”范闲暖了一会儿,掌心的热气要被凉意同化,他向前了一些,把李承泽凉丝丝的脚揣进怀中,紧贴胸膛。“你就那点酒量,还是别敬我了,省得像上次一样。”
“酒不醉人。”李承泽反驳他。
他自己把酒抿干净,然后脚心往他身上贴紧了些,“咦,你身材不错。”
范闲简直是想敲开他的脑子看看他还有多少虎狼之词。
“看。风动了。”明明灭灭的烛火映出了两人的影子在桌面上跳跃。
那天范闲离开时遇到了谢必安,他有些诧异。谢必安冷着脸解答了他的疑惑,他说自从上次夜里他不请自来,二殿下就未让他夜里再进内院随护过。
范闲觉得可能是见得多了,谢必安顺眼了不少。
之后的一些事自然是水到渠成。
范闲依旧是中流砥柱般的人物,不加入太子一派也不加入二皇子一派。可他私下为那位皇子做过多少事儿,可能只有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王启年能一一细述的过来。
王启年告诉范闲:他可是二殿下,能争夺储君位置的绝非等闲之辈。你做了什么,他再清楚不过,瞒不过他。
范闲总是打个哈哈含糊过去,从不正视。
该做什么,依旧做什么。
直到他很多事开始心有余而力不足,越来越多的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控。
然后有一天,王启年对他说,“我们都错了。”
“小范大人,长公主是二殿下的人。”
范闲不知心中兜转了几个回合的心思,他面色深沉,未言其他,抬手折下一只桂。
他只说了句:“风月无情。”
范闲握着内库最重要的一点核心,等待了一段日子。二殿下传唤了他。约在他们秉烛夜谈的旧地,范闲不顾身边人的阻拦,只身一人欣然前往。
李承泽已然了解他到了一定程度,虚头巴脑的东西皆是懒得搬上台面。
最初如何,现在重回。
一把削薄的剑刃抵上他的喉头。
“你不意外?”李承泽绕着他踱步一圈,他问。
“拆亭当时,已心中有数。”范闲卷曲的长发因之前的过招散乱在肩头,发冠挡了一剑后七零八落,他将头发整了整,声音平稳:
“之后步步,只是甘愿而已。”
范闲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李承泽向他走来,然后后颈一阵剧痛。将要昏迷失去意识的时候,恍惚间他想起了很久之前有个人告诉他的话:
“你大约是被他骗了,他心思深,从不与人一见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