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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我再次来到废弃的皇陵前。
纷纷扬扬的大雪,漫天飞舞若鹅毛,仿佛下不完。那榴树的叶子则干得发硬,更可怜的则结了一层冰霜。
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怎么这儿也有棵榴树,倒也是有缘——我的院子前便是有一棵。只是不知如今怎样了,也许也覆满了松松垮垮的清雪吧。
想来,心中倒是生了一丝苦意。
眼神有些游离,我轻轻低吟着,“庭前有石榴树,遇帝之年所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不知为何,心却隐隐有些兴奋,我本该难过的。
你还是以帝王的身份刻在墓碑上。
我想,这应该是你梦寐以求的。
我是一个歌姬,从小便和别人不太一样。我的记忆总是模糊。就像一个个碎片堆积在一起,杂乱至极。
——青楼的阿妈告诉我,她是在湖边捡到我的。
不过,与我而言,这都不重要了。
只是那日在江南,窗子外的雨下个不停,那疯茂的树叶也“咿咿呀呀”地响个不停。
瓷瓶里插着的榴枝也顺势挂着几滴露珠。
耳畔充斥着雨滴顺着屋檐滑落“滴滴答答”的声响,潮气透进骨子里。
我什么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夜,你带着一身雨意,眼角噙着笑意,推开了我的房门。手上还把玩着一个石榴。
心跳得我都快喘不上气了,耳根子红得要命。
迷迷糊糊中,依稀记得你一袭鹅黄色的袖衫包围着我,附在我的耳边,轻轻悄悄地道:“邬儿,我会带你走的。”
顷刻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
再次醒来,房间里储存的湿气是你来过的证据。
那时的我在他面前显得青涩,不懂情爱。
可惜所有的无知,不过是我对你的伪装。殊不知我早就知道你是皇族。
只那夜缠绵后,我开始期待下次与你相见。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等待。平安扣绣了一个又一个。
再后来,我在那间屋子里守了一夜又一夜。那沓平安扣的丝绳也不知被我抽了多少回。
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不知为何,我的记忆总是零散,可关于他,总是记得那么清。
你不会带我走。我早该知道。不过忆起你时,心中不知怎的,总是隐隐作痛。
不过遇见你,足够了。
再次听闻你的消息是什么时候。大抵是外面的百姓四处奔走,大喊“皇上,驾崩了”。
那一晚,我意外的没有辗转难捱。
天蒙蒙亮时,我推开了房门,心跳得发狂,我捂着胸口。因为我好像知道马上就能与你相见。
我轻轻抚摸着面前的墓碑。摆了一捧石榴枝。
你得到想要的了吗?
甫一转身,我仿佛看到了那夜的你推开房门,杏黄色的袍子微微扬起——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是那个最无情的帝王。
你告诉我,你叫阿翎。
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阿翎,我来找你了。”
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
我的眼前迷迷朦朦,好似看到了那夜的一袭黄衣。
——“邬儿,我等你好久了。”
我终于等到,与你团圆。
狂风忽然肆虐,打在我肌肤的每一寸。
天空撕裂开来,河水逆流而上。大地伴随着泪意开始融化,枯叶的纹路渐渐清晰了起来,回了春。鲜红的雨点打落下来,如同一粒一粒的石榴子儿。
不知何时,我竟站在的石榴树前。身体仿佛已经不是我的了。只见我双手合十,虔诚地下跪,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好似有所求。
“啊——”
所有的记忆回放在脑中,一帧一帧的,而每一幕都仿佛在凌迟着我。
——我根本不是什么歌姬,而是神女。
我是神的女儿,自打有记忆以来,我就被母亲关在一间不见天日的屋子里。
我对外界的所有认知,都源于姬子翎。
他是我的守卫。母亲的给他下了蛊,他不得不听命于母亲。
那时不谙世事,唯一能说话的人便只有那个破守卫。
无数个无尽之夜,与破守卫相伴,其实倒也没那么苦闷。
“今日无事,便给你去凡界寻了点好吃的。听那个老伯说,这好像叫什么‘丝留’,还挺有趣儿。”他轻佻的语气,总是令人记忆深刻。
我接过那石榴,研究了半天。
“这明明叫‘石榴’,翎哥哥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我为什么会知道,大概是再小些时,母亲给我讲过一些凡界趣事,那是我记忆里关于她的唯一温情。
“小邬儿,今天可是凡间的上元节,如果你想去见见世面,我可以勉为其难带你去。”那破守卫上挑着眼尾,玩弄着发丝。
“上元节是什么,”我疑惑道,“翎哥哥,你这样随意带我出去,母亲不会责备你吗?”
“嗤,笨死了,上元节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有啊你的。母亲早就被我支开了,一时半刻回不来,不会发现的。”翎哥哥说。
“这样啊。”一丝丝甜滋滋的感觉蔓延上心头,我悄悄压了一下嘴角,“既然你都准备好啦,那我就勉强同意跟你出去看看,哼免得让你白忙活。”
锣鼓声、吆喝声划破天际,长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小摊上各种好玩的小玩意儿。什么面具、灯笼、面人……应有尽有。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等景象呢。
正惊叹着,突然就在一个铺子旁挪不动脚了。“翎哥哥,你看那兔儿灯好不好看,”我讨好着破守卫,毕竟我身上可没有银子,“好看吗好看吗,你觉得今天我身上这粉藕大袖衫和那灯配不配。”
破守卫竟然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怎么,喜欢?”说着他放下几粒碎银子,“老板,拿一个兔儿灯。”
我满心欢喜拿着这灯,真是可爱。刚想跟破守卫感叹一下可爱的兔儿灯,可话拐到了嘴边,却又不忍添了一句,“这灯长的真灵气,跟你一样好看。”
刚说完便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姬子翎突然盯着我,仿佛想从我波动的眼眸中看出什么。
是入寒了的一天。
“邬儿,你想不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这天,姬子翎莫名其妙地问我。
可不知为什么,他的神情很认真,不像是往日逗弄我那般。
“当然想啊,可是母亲知道了一定不许的。”我随口答道。
姬子翎的口动了动始终没发出声。只是塞了一个石榴在我手里——自从我喜欢上那红果子,他一有时间就偷偷下凡给我带。
——后来我才明白,他只是不忍让我知道,我的母亲想干什么。
也许过了几个月吧,早已记不得。
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反正周遭都是一样黑暗。可还是清楚地记得,此时姬子翎猛然握住我的手,说要救我。
我不解道:“你这是又在说笑了,小心被母亲看到当了着,又要挨一顿骂。”
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他低低沉沉的声音灌入我的耳,“你知不知道,你的母亲生了一对双胞胎,你是其中一个。”
我愕然,还不等我说话,他接着说:“——可是神女的继位人只能有一个啊,你和你的双胞胎姐姐必定有一个要死,她不忍心杀了你,于是她囚禁你,不让外界知道有你。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邬儿,你被发现了。神臣们要求你的母亲,必须选择一个留下,她最终是选择了你的双胞胎姐姐。”他收起了往日的嬉皮笑脸,死盯着我,仿佛在等我作答。
一时间,我脑海里“嗡嗡”的。“可是,纵使我有个双胞胎姐妹,这跟我有什么干系?”我强撑着,还带着一丝侥幸歪着头,“你真不是在同我玩笑吗?”
“来不及了,你先跟我走。快啊——”他拽了拽我。
正动摇着。
一抹紫光突然出现,是我的母亲。这不见天日的地方,难得有点光亮——我终于看清子翎的模样。
他下意识护住我。
“你们这是在作甚?”母亲睨着我和子翎。
他先我一步向前,躬了躬腰,“启禀神女娘娘,我来陪小邬儿说说话。”
“既然是这样,那你先下去吧。”母亲对他说,可眼中却是复杂的神色看向我。
“斗胆问一句,您可是要来取邬儿性命。”翎哥哥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本还是半信半疑,直到母亲呆愣住、透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既然知道,那还不快让开。”我竟从母亲的眼里看到了杀意。
子翎紧紧地抱住我,我的身子还在发着颤 。
“为什么,为什么活下来的不能是她。”子翎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这都是为了苍生,这一切都是为了道义。要怪就怪她命不好,先抱出来的是她的双胞胎姐姐仪儿。可我顶着风声,让她活到现在已是仁尽义至。”母亲的语气、模样,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
我捂着耳朵,缩成一团。
翎哥哥突然拿起剑向母亲刺去。“既是这样,那我怎么样也得让她活下去。”
母亲似乎早有准备,“你怕是忘了,你想帮她,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你连命都捏在我的手里啊,就如同蝼蚁一般。”
说着,母亲突然变出一条毒虫,捏着那怪虫。
血,殷殷地从子翎的七窍流出。我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可那是翎哥哥,我突然跑过去托住他。
他的发丝还是那样柔顺,只是眼神涣散,两行血泪显得略微诡异地挂在脸上。
子翎似乎想把手抬起来,这次换我握住他。突然,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顺着他的袖口一掏——是个石榴。
泪水再也决堤不住,我的子翎,为什么。
我看向母亲。可她的眼神里再没有慈爱,只剩下无尽的戏谑。
“我的翎哥哥!为什么!”我突然拿起子翎的剑刺向母亲,她竟没有躲,好像早料到一般。
那剑穿透母亲的喉颈。
“神女不需要感情,其实你才是我选中的神女后继人,恭喜你,通过了我的考验。”呜呜咽咽的声音灌入我的耳。
“哐啷”一声,剑从我的手中滑落,与青瓷地板相碰撞。
“姬子翎是个不错的道侣,可惜他会成为你的软肋,我也是。”母亲喘着粗气,游丝般的声音回荡在这片天地。
——神女,怎么能有软肋。
我跪坐着,想说些什么,却又堵在了嗓子眼。
我的手里还抱着翎哥哥。
——我什么都没有了。
母亲被我刺死后,一股强大的灵力涌入我体内。她说的是真的,可我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成为了神女。
我不想当“神女”,我只要我的子翎能回来。
我努力凝聚着他的魂魄,只可惜母亲那蛊真是太毒了,我只聚得一丝丝若离若即的魂魄。
不过,如果把这一缕神识放到凡人身上,足够了。
天机台上,我带着子翎的一魄,纵身一跃。
而子翎未能送给我的石榴,成了一粒种子,埋在土壤里。
在我初见子翎的一魄变成的凡人那天,它生根发芽,一夜疯茂。
逆天行道,终究是不可的。
如今,便是反噬。大口大口的鲜血涌出。
我终于想明白,那个凡人子翎想要的,梦寐以求的,至始至终也都是我。只是迫于皇太后的权力威压而已。
——两世的结果为什么都一样,我的子翎,再也见不到了吗?
我狂叫着、哭着。
“姑娘怎么在这啊,可怜巴巴的,要不要跟我回家。”熟悉的声音,吊儿郎当的。
心猛然一震,就好像过去了一万年。
“——姑娘可是有心事,小生正巧上山摘了些石榴,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尝尝以此解闷。”
波折的湖水,骤然而起的风,在这一刻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