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临》影九六

3、第 3 章

　　顾北大大咧咧推开陆号公馆的门，跨步进来。料峭春寒，过往路人都裹着棉衣行色匆匆，可怜的外勤组已经跑出汗来了。
　　前台负责登记的小伙一眼就认出是昨天在门口处理车祸的警察，赶忙迎着笑脸招呼，“警官，你来找顾老板吗？”
　　顾北狐疑的打量他——他们明明都穿着便衣，这小伙竟然一眼就能认出来。
　　“对，去叫他过来。”

　　片刻后，顾临抱臂居高临下望着大马金刀坐沙发上的顾北，这小子丝毫未察觉自己那双大长腿究竟有多引小姑娘注目，凉飕飕开口：“顾警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顾北坐正，示意其他小警员去内厅按照杨队长的指令突击检查，郑涛识趣的拿出本来记录。

　　“车祸死者名叫王宇，榆乡县人，七年前来琴岛市务工，经检查已有近四年吸毒史。你之前认识或见过他吗？”顾北手机调出王宇照片展示问。
　　“不认识，没见过。”
　　“那你昨天在肇事现场，为什么提醒警方做尸检？”顾北语气稍强硬些，那种属于刑侦一线干警的锋利锐气就从丝缝里显现出来。
　　顾临眯了眯眼睛，淡然道：“顾警官是在审问我吗？就因为我开了家ktv，又正好被他死前撞上，所以理所当然成了他的嫌疑人上线？”
　　“只是对知情人的正常问询而已。”
　　“我昨天真的只是随口说说。”顾临无奈却又真诚道，“我可以提供本店任何时间地点全部监控录像，汇报近期所有行程，请问这样可以自证清白吗？”
　　“呃好......麻烦说一下吧。”郑涛瞥着顾北的脸色迟疑道。

　　顾北迎着寒风踏出温暖如春的陆号公馆，在大街上点了支烟。
　　——监控录像即刻传回市局做人像分析处理，王宇那张倒霉脸自始至终都没在陆号公馆出现过，他本人自述的行程汇报也完全符合逻辑并且都有迹可循。
　　也就是说，顾临和王宇这两个人近期根本没有时空上的交集。

　　从好的方面来讲，他本就不愿怀疑顾临，不相信他能和这事能有牵扯；但坏的是，破案希望更加渺茫了......

　　顾北搓了把脸，“拿工具，再跟我去一趟王宇家。”
　　郑涛愣道:“可是副队，昨晚尸检结果刚出来时，老程就带着李超去查，今早杨队长又带人看了一遍，咱们还能看出什么来啊。”
　　“难道你想现在回市局看郝主任和杨队那两张怄气的脸？”
　　郑涛浑身一激灵，“不不不，我不想！”

　　杨自强虽然急功近利了些，但基本推断没有错。一个被过量毒品麻痹神经中枢的人，已经不清醒到直接撞上行驶车辆，不可能具备打开门锁的能力。
　　“王宇家的门绝对不是他自己打开的，”顾北坐进警车副驾，系上安全带，“线索一定存在，只是我们没有找到。”

　　琴岛市在上世纪就是个小渔村，最近二十年间发展起来的新兴城市。临港区分化及其严重，仅隔一条马路，东边是繁华闹市，灯红酒绿星海璀璨，西边却荒芜寂寥，一水烂尾楼藏着整个城市的污垢。
　　单车道的乡村土路弯弯绕绕，斑驳的墙壁上红油漆涂抹着硕大的‘拆’，离城里近一小时车程，可务工人员只住得起这里。
　　二层楼梯不知被谁砸了个坑，后又被木板填上，踩在脚下发出脆弱的‘咯吱’声响，简直不堪重负。

　　两人吭哧吭哧，好不容易爬到四楼门前。
　　推开门警用手电强光一晃，空气中的灰尘顿时明灭可见，洋洋洒洒的躁乱纷飞。
　　室内已经被侦查员来来去去翻了两遍，早没了人居住的样子，一砖一瓦都被登记在册，锅碗瓢盆都旧的看不出颜色，琳琅满目堆着吸食毒品用的壶和注射用的针具器皿，都摆在原位。
　　郑涛一边用手挥着浮尘，穿着鞋套边小心落脚。
　　“我真搞不懂，既然来大城市打工就好好踏实工作，给自己和家人过好日子，躲这破地方犯罪到底图什么。”
　　两人怀里各抱了一个激光探照灯，由内到外每块砖瓦，所有墙壁和桌面都仔仔细细的扫照。
　　顾北没有说话。
　　他眉毛浓密整齐，鼻梁高挺，眼珠黝黑，下颌骨清晰分明，手电光映出半张英俊的侧脸，专注凝视着房屋里每个细节。
　　这个老旧、破坏、颓废的房屋，使得儿时散碎的回忆不合时宜的钻入脑海。

　　......
　　养父杨越的病是慢粒血癌。
　　零几年药物还未纳入医保，病了两年，吃空了杨越唯一的一栋房，他们只能被迫搬到顾临父母的房里住。
　　三室一厅，杨越在客厅支了张折叠床。
　　每逢夜晚，翻身时折叠床发出的‘咯吱’声，杨越痛苦不堪却强压忍耐的呻｜吟，掺杂着晦涩、酸苦、腐败、令人呼吸不畅的味道，交织构成了顾北对童年最深刻的印象。

　　两年后杨越去世。
　　三个孩子都在上学，没有收入来源，凭靠微薄的存款坐吃山空。
　　顾北记得那段时间，桌上的肉越来越少，再后来就没有了，紧接着菜也越来越少，最后连白米饭都奢侈成了珍馐。
　　可他仍然记得——即便如此，顾临总会在还能吃得起肉的时候，把肉夹给他。
　　“好吃吗？”
　　“好吃！”顾北舔了舔嘴唇的油光，眼睛发亮。
　　顾临笑着摇头，然后把自己那份往他跟前一推，“都是你的了，吃吧。”

　　后来实在没钱，□□的人一来，三个人就熄灯钻到床底，等人骂骂咧咧离开后再出来。
　　停水了。
　　顾临就每周末拎着四个大桶塑料矿泉水瓶，步行到附近的肯德基或百货商厦，在厕所水龙头边接满水提回来。
　　那两年校服都是脏兮兮的，脸和头发满是灰泥，水要用来喝的，做其他事情都显得很浪费。
　　他们不敢停电，因为渴望靠学习谋求生路，杨越和顾临父母耳提面令的强调。
　　也不敢停煤气，因为做饭比外面买饭便宜......

　　又两年......拮据的日子终于走到山穷水尽。
　　顾斌考上了重点大学，全家欣喜若狂，可随之而来的是一大笔学费，他们根本负担不起，那时候没有贫困生补助这种说法。
　　“大不了不上这学，活人还能让尿憋死？”顾斌红着眼框斩钉截铁发狠。
　　但顾北知道那只是大哥的气话。
　　顾斌六百多个灯前苦熬辗转难眠的夜晚才换来这一张成绩单。
　　当时顾北年纪小，做不得两个哥哥的主，只能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咬紧唇憋着眼泪。
　　顾临沉吟了片刻，用他此生最风轻云淡的语气笑着说：
　　“我不念了。”
　　“不行！”顾斌疯狂吼道。
　　“就这么定了，暑假两个月打工我全职你兼职，九月份开学就能交钱了。”顾临态度坚决，不容置喙，随后故作轻松自嘲，“都考上了放弃多可惜，我还不一定考得上呢，风险太高的买卖咱不做。”
　　那年顾临高二，十七岁。
　　......

　　“副队！你想什么呢？”
　　顾北猛然回过神，眼底难得的露出一丝微茫，浑然看着眼前陈设陌生，死气沉沉的气氛却很熟悉的房屋。
　　他连忙甩了甩脑袋，赶紧迫使自己把思路揪回到案子上来。

　　闭上眼睛，行动画面在脑海中一遍遍捋——

　　即使吸毒者失去理智，也不可能自己打开那样沉的一扇老旧不锈钢门，究竟什么情况下才能做到丝毫不留痕迹......
　　顾北在狭小的空间范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沿着过道一直走到防盗门前，忽而感到脑海中一阵灵光浮现！
　　——门！
　　他和郑涛进来后从未检查过门的材质，他怎么会在脑海里自动生成——那是一扇老旧且沉重的不锈钢门？
　　“我想我找到我们疏忽的点了，跟我来！”顾北迅速道。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阵子很兴这样厚重的不锈钢门，那段时间盖楼家家户户都在用，然后又迅速被实木门所取代。
　　顾北把激光手电往门柄内侧凹槽里一打——赫然荧光着出现了四个指印！
　　“拍照，叫技术队过来提取，带回去与指纹数据库系统比对。”
　　“哎！”郑涛也来精神了，纠结的看着位置露出一个蛋疼的表情，“卧槽副队，你也太牛了！嫌疑人怎么能把手伸进这犄角旮旯里来啊！”
　　“这种老旧不锈钢门用的久了会下沉变形，开关容易皱，特别难掰，从里面开需要把门往上提——这就意味着开门需要两手并用。如果嫌疑人带着手套在屋里作业，这时候又要一手抬门，从这个角度用力，另一只手势必会打滑！”
　　“所以他就不得不摘掉手套，把爪子伸进凹槽里留下证据！”郑涛接道，崇拜的目光将顾北从头看到脚，“还是顾副队你厉害啊！这绝版古董门也就这种拆迁楼还存在了，你怎么想到的？”

　　九五后可能从出生起就没见过这种门，因为早就被市场淘汰出局了。而像杨自强那样上了年纪的人，只要不是穷到揭不开锅，不等门用到这种程度就被换新或干脆卖房了。

　　顾北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很柔软，似乎还带着些感慨眷恋，“因为我小时候家里也是这种门。”
　　甚至一直延续住到现在。
　　郑涛顿时惊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啊？”
　　他古怪的打量顾北，心说您看上去气度翩翩体面从容，完全不像受过生活磨难的人啊......

　　.

　　“边昆，男，29岁，无业。”郝厉平用笔点着屏幕，“3月26日通过新星南路进入临港开发区，通往王宇租住的拆迁楼。走入监控死角后该人行踪消失，直到3月29日，也就是昨天下午，再次出现在临港区北部的锦绣家园小区。”
　　禁毒支队已经连夜派人在锦绣家园三班倒蹲点看守。

　　顾北挂着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视频监控屏幕，他在高清摄像镜头下，鱼龙混杂的人流中，捕捉到了一个他相当熟悉的身影！
　　画面右下角遮挡半个身子，报刊亭前体态欣长舒展站着的人，是顾临。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昨天他沿途挨家搜查观海路上所有娱乐场所，顾临提供的各项证据已经帮他摆脱了嫌疑，可为什么转眼间下午他就只身出现在了锦绣家园小区？
　　和边昆出现在画面中只差前后脚的功夫！
　　滚烫的血液霎时涌入头顶，随即立刻散进四肢百骸变得冰凉，种种抹不去的惊惧疑虑涌上心头……

　　顾北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其他处理过肇事案的人都没认出来。
　　毕竟只是在远程角落，仅有小半边脸，而且和边昆所在的位置有点距离，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不一定有关系，但也不是毫不相干。
　　“李超，过来，跟我去见个人。”顾北默不作声的退出人群，开车出了市局。

　　“旭哥，我哥在码头吗？”
　　电话里传来张旭标志性带点痞气的语调，“顾警官？没啊，你哥好阵子没来了，嗨！你说这人是不是有新欢忘旧爱，我这都忙的颠三倒四了，有空你帮我催他来干活昂……”
　　挂上电话，顾北眼神冰冷。
　　他了解他哥三点一线的生活规律，既然码头没有——“李超，分头行动。”

　　“顾副队，陆号公馆的人说今天没见着顾老板。”刚毕业的小警员没见过世面，以为自己摊上什么大事，战战兢兢的试探问，“他和我们手上这起贩毒案有关系么？”
　　“暂时不能确定，这事先别跟队长他们声张。”顾北牢牢盯着自家门牌，语气生冷坚硬，“你马上往我这边来，芝山区万象园D栋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