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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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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轻轻地转开了门把,这是她获得准许在这里出现的第六个星期了。李司辰的身体一天天健壮起来,昨天,他甚至能够丢掉拐杖走一小段路。那么,她知道,别离的日子也要到了。
房间里没有人,床是空着的。也许在卫生间?这些天,他有时候会自己摸索着行动,她知道他急于自立,所以从不限制他的行动,只是看着他踉踉跄跄的样子,心跳也难免跟着七上八下。
她侧耳倾听,卫生间里没有声音,她走过去敲了敲门,没有回答。会去哪里呢?这么一大早。难道忍不住自己去散步了?昨天才刚刚能在房间里绕两圈!阿布有些着急。低着头努力思考他有可能去哪里。
房间的光线有些暗,是昨晚临走时拉上的窗帘。他还是觉不出光线的明暗啊,阿布轻叹着,伸手拉开了厚厚的落地窗帘。
“啊!”阿布惊慌得尖叫,差点儿把窗帘扯了下来,窗帘的后面,李司辰正靠着窗框,若有所思地面朝着窗外。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阿布惊魂未定,仍然拍着胸口。“干嘛吓人?!”
“吓着你了?”听见她的声音,李司辰微笑着转过头,“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什么?”
“你说过,也许有一天,你推开门的时候,我已经自己走到窗前了。”他脸上挂着几分得意,“这应该算意外惊喜吧?看来你吓得不轻,哈哈。”
“是,是呀。”她也想到了自己说的那句话,心里不免针刺般隐隐作痛。
也许觉察到什么,他敏感地问:“怎么啦?你真的吓坏了吗?对不起,我……”
“不,没什么。”她很快清清喉咙,“今天,我推你出去走走,好吗?”
晓风吹拂的林荫道上,阿布推着李司辰,缓缓而行。初秋的清晨,空气里带着微微凉意,却让人感到一种脱胎换骨的清爽。两人都在出神地吸吮着这久违的清凉,谁也没有开口。
“空气里,好像有点香味?”李司辰忽然问道。
阿布停下了脚步,用力吸了吸气,“是……兰花?不象,玫瑰?这里没有。不知道是什么。”
李司辰沉思了片刻,“我倒觉得,它象——记忆。”
“嗯?”
“它确实存在,却又若有若无。有的时候觉得它象某种曾经见过的花,仔细一闻,却并不是它。和记忆一样难以捉摸。”
“但是,也和记忆一样,即便想不起来,还是带给人美好的感受吧?”
“我没法反驳你的话,”李司辰想了想,“不过,阿布你好象是我身边,唯一不愿意我恢复记忆的人哦。”
阿布没有出声,半晌才缓缓道:“我有一个朋友,她小时候曾经住在山里。在那里,她有一个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在别人欺负她看不起她的时候,永远都会挺身而出保护她,给她鼓励。可惜,几年以后,因为一场变故,他们分开了,我的朋友,不知为什么也失去了关于那个孩子的记忆。直到最近,才慢慢回想起来。
可是,她跟我说,她一点也不遗憾失去记忆的那些日子,因为,她的朋友从来没有离开过她。这些年来,每当她遇到挫折与磨难的时候,她都会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种温暖的爱怜的力量在支持着她。
所以,美好的记忆永远不会失去,虽然你不记得了,但她仍然会陪伴你走过每一个日子……”
“阿布,”李司辰有些动容,“你哭了吗?”
“没有。”阿布悄悄擦去眼泪。
“你的朋友,她现在怎样了?找到那个人了吗?”
“她,她很好,虽然没有办法找到那个人,可是,她知道他一定会很好地生活着,所以,她告诉自己,也一定要勇敢地活着。”
“这样真的好吗?我总觉得,她应该继续寻找才对。”
阿布强忍着涌出的泪花,轻声劝道,“所以,你更应该要珍惜在身边的朋友啊,不要等到……我看得出,罗薇小姐她真的非常非常爱你,一个人的真心,应该被好好珍惜。她明天就要回来了,我会祝愿你们永远幸福!”
“阿布,你今天说话怎么有点怪,听起来象要告别似的?”
“我……”
远处,一个娇小的红色身影疾步走来,“阿辰!阿辰!”
“是小薇?”李司辰习惯性往声音的方向偏头,脸上呈现出宠爱的微笑,“跑这么急干嘛?”
“因为急着见你啊,我特意提前了一天回来呢!”罗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同时眼光紧张地探视着李司辰的神色。只见他伸手拉了拉她落在他脸上的长发,亲昵地打趣,“这丫头,老是慌里慌张的!”
看起来一切还正常,罗薇吁了一口气。缓缓把目光转到阿布身上,该不会反悔吧?她有些担忧,哼!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她用目光警告着,干脆地从阿布手中接过了轮椅的扶手,往前推去。
阿布并没有跟上去,她默默地看着两人的背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滑落,一阵绝望的钝痛渐渐蔓延到心灵深处。是呀,一切都该结束了,你要好好地生活!
“罗薇小姐!”她听见自己异常镇定的声音,就好像嘴巴自己会讲话一样说着告别的言辞,罗薇松了口气,连忙答应了她的请辞。李司辰若有所思地蹙着眉头,但并没有开口。
礼貌地告别过后,两个人又继续向前缓行。微风中飘来细碎的只言片语。
“……照顾得好吗?”
“还好。”
“她有没有……”
“什么?哦,没有。”
阿布紧了紧身上的风衣,迎着凄冷的阳光,起身离去。
“阿郎,你听说过一个叫那隆山的地方吗?”
郎伟峰安静地拿着酒杯,耳边还回响着李司辰电话里焦躁的声音。怎么回事?阿辰接受角膜手术已经六个月了。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转,并且,从来没发生过什么意外状况,特别是记忆方面,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对于,身边的朋友来说。
郎伟峰的眼前掠过那个在寒风中俏立的身影,以及她坚决的眼神。
“你疯了!”那个秋天的上午,他曾经不顾形象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胳膊拼命摇晃,“你清醒清醒!阿布,难道你一辈子,就作个盲人?即便是为了阿辰,我也不能让你这么作!”
“你不明白,郎大哥,如果阿辰瞎了,就好像我自己瞎了一样,即便有眼睛,我也会什么都看不见的。我不但会瞎,我的心也会一直痛,直到死去。可是,如果把角膜给了阿辰,他就能跟原来一样,完好无损地过幸福的日子,因为我而造成的伤害,也都会永远消失。那么,我即便看不见,却还能快乐地活着。你不要觉得这是为别人牺牲,因为,这其实是在帮我自己!”
“阿布,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角膜,我们会想办法找到的,你只要耐心等着就行了……”
“郎大哥,你不用再安慰我,前两天,我跟医生打听过了,全国每年捐献的角膜只有几十对,等着移植的人却成千上万。阿辰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他会发疯的!我也没办法继续看着他这样,你不知道,每一天,我的心里都象刀割一样难受!”
“阿布,你不能总觉得这是你的责任,其实……你告诉我,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原因,你才坚持要这么作?”
郎伟峰记得非常清楚,当他问完这句话以后,阿布脸上的表情十分奇特,她先是愣着,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唇角勾起了一丝动人的微笑,宛如一片洁白的花瓣从树上无奈地缓缓飘落一般,异常美丽,却让人酸楚得想要落泪。接着,她说了一句到现在他还不能理解的话。
“你知道吗?在很久以前,我跟阿辰,其实是同一个人。”说完,一滴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在地上。
郎伟峰震惊得无法言语,呆呆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渐渐消失。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只是每每想起她时,总会有深深的悸痛在心头缠绕,久久不能消散。
这令人觉得心痛、怜惜、又意外的女子,作完移植手术后就悄悄消失了。消失得如此彻底,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她该如何生存,她要怎样照顾自己?!他带着心痛、不甘满世界地寻找着,却只寻得一分浓浓的失落。
有时候,他觉得要遵守对她的承诺真的很难,每当他看着罗李两家大张旗鼓地筹备着婚事,每当他凝视着阿辰明亮的眼睛,说出真相的冲动象炼狱之火一样炙烤着他的灵魂。
他不大爱去李家了,李司辰大概也因为忙于筹备,很久没有联系。只是这两天,电话突然多了起来,总是突然地问出一些奇怪的问题,语气也从原先的沉着变得烦躁不安起来。
“阿郎,那个后来照顾过我的人,那个女孩子,你有没有见过她,她去了哪里?”
“阿辰,你还是,忘不了她吧?”郎伟峰喝完最后一口,“也许,明天该去李家走走了。”
李家的客厅里,郎伟峰遇到了李晨光,乐呵呵地跟他打了招呼。自从这次事情后,他的性格似乎改变不少,跟阿辰的关系也渐渐变得融洽了,也许,两人都学会了珍惜吧。
“阿郎,好久没来了吧?”
“知道你们太忙了,所以……”
“阿郎,其实我知道,阿辰说来说去,只有你这一个交心的朋友。我跟他,又说不到一块儿去。再忙,朋友之间也要常常走动啊。不要象我们……”
“我知道了,伯父,你放心好了,这阵子,我会常来看他的。结婚后,就要看小薇欢迎不欢迎我了。”
“那怎么会,哎,不过,我看这两个孩子,都太任性了,没点大人样,成天斗气,都快结婚了还……你看我,人老了就是罗嗦。阿辰在房里,你快去看看他吧,他这两天,好像心情不太好。”
郎伟峰猛地推开房门,又立刻关了起来。深吸口气才重新打开。“你想熏死自己?”他捏着鼻子打开窗户。满屋子呛人的烟味终于找到了出口,大团大团地从窗口逸出。
李司辰恍如没听见似的,木然坐在沙发上吸烟。头发凌乱的卷着,胡子也象好几天没剃的样子。
“跟小薇吵架也不至于这副模样吧?你这是怎么啦?”郎伟峰不由得呵斥他。
李司辰没搭腔,猛吸了几口烟,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盯着郎伟峰。“阿郎,你知道,我这两天是怎么过的?我一闭上眼睛,就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在眼前晃!睡着了也会作奇怪的梦!梦里,都是些我从没见过的人和地方!我根本不敢睡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阿郎?”
郎伟峰默默瞅着他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很久没有说话。“你要爱惜你的眼睛。”
“这是什么鬼话?嗯?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最近我问你的事,你没有一件不打哈哈的。我们还是不是朋友?你难道想看着我发疯?!想看着我发疯?!”李司辰激动地从沙发上跳起,猛然冲向郎伟峰,狠狠打了他一拳,接着自己也因为惯性摔倒在床上。
郎伟峰满腔怒火,见阿辰倒在床上始终没有动静,不由有些担忧,走过去用力扶起他,却见他脸上竟有些湿润,“阿辰,你到底怎么了?”
“我快要疯了,阿郎,我真的要疯了,这些梦,这么真实,真实得让人害怕!我真的害怕,看见小薇,不知道为什么,我更加害怕,我已经两天不敢见她了。阿郎,你要帮帮我!”
郎伟峰叹息了一声,“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你先告诉我,那个女孩子,就是,阿——阿布,”阿辰的声音颤抖着,似乎害怕自己将要说出的话,“她,她在哪里?”
“能不能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会特别问起她呢?”
“因为,在那些梦里,我,见到了她……”
郎伟峰慢慢地点燃了一支烟,“那么,阿辰,当你照镜子的时候,难道还不明白吗?”
“别再糟蹋你的眼睛了。”他最后说了一句,缓缓带上房门。
凌晨两点,漆黑的环山路上,一辆黑色的跑车风驰电掣般往山顶飞去。山上的罡风呼啸着划过驾乘者毫无遮掩的身体,但他面孔上那不顾一切的疯狂表情逼得山神都不得不泯灭了气焰。
如果不是深夜没有任何其他车子的话,他多半又会再出车祸。李司辰非常清楚,可是他无法停止。他宁愿自己的内心象外表一样疯狂糊涂,但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令人痛彻心肺的清醒啊!阿布的身影,她的笑容,她的悲伤,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闪过,搅得他心脏如翻转般难受。
“你的朋友住在山上吗?”
“你到底在笑什么!”
“你不觉得在这么窄这么陡的山路上开这么快,会让我们提早升天吗?”
他看见她坐在他身边,懵懂地醒来。看见了她不耐烦地发着牢骚。看见了她和他一起,狠狠地冲下山坡,看见她脸上惊慌的泪痕……也看见了,那隆山里那个满脸泪痕的女孩。
他不顾危险地紧闭了眼睛,“那个时候一起死掉,也许更好!”
条件反射般地,到达目的地后,嘎吱一声,脚自动踩了刹车!他靠在方向盘上,大声喘息。我不能死,他告诉自己,我要见她!
郎伟峰被一阵雷鸣般的敲门声惊醒,刚打开门,李司辰就扑倒在地上。他连拖带拉把他弄上沙发,倒了一杯酒。
“你这个疯子!”郎伟峰打着哈欠抱怨。
喝了一杯酒,李司辰看起来镇定了许多。只是目光依然有些呆滞,深夜中看来眼睛更象是在棺材上开出的两个黑黑的洞口。
“我想起来了。”李司辰干涩地说道,声音空洞得象吹过峡谷的风。
“然后呢?”郎伟峰瞅着他,没有任何表情。
“还有一件事,你要明确告诉我。”李司辰咽了口吐沫,艰难地问道:“我的,我的眼睛,真的是她……”
郎伟峰沉默了良久,“如果你真的想起来了,就该知道她会怎么作。”
“我,哈,哈!”李司辰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原本墨一般漆黑的眼睛,燃起了两团偏执的火焰,“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就这样看着她在我面前流泪!就这样,听着,小薇对她恶言相向!我,我到底在干什么?!你们,你们是串通好的,是不是!”他激动地指着郎伟峰,浑身发抖,眼中的异光凶狠得象要立刻扑上去噬咬一般。
“阿辰,”郎伟峰轻轻拨开他的手指,“清醒一点,去查查医生对你的诊断!任何的刺激,都有可能导致难以预料的结果。她,会让你冒这种险吗?是,我们是串通好了,但,我的不说,只为了跟她的约定!”
“跟她的约定……哈,我,我就象个傻瓜一样!”
“阿辰!我们都是为了……”
李司辰的眼中忽然燃起了一从希望的火光,“约定?你跟她有约定!那,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快告诉我!我要见她!阿郎!”
“阿辰,”郎伟峰叹息一声,“你明知道,她既然离开,就是希望你忘记过去,好好开始新的生活。你,想要辜负她的努力吗?”
“新的生活!没有她,就是新的生活吗?阿郎,你明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没有她,我怎么可能过什么生活!”
“可能的,你已经这样做了八个月了,别忘了,你还有小薇。”郎伟峰有些冷淡地提醒。看到阿辰一下子犹如遭到剧创的神情,又感觉有些不忍,“阿辰,她在移植手术后一个星期就悄悄离开了,我,找了她六个月,也没有任何线索。看来,她是安心不让我们找到的。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这几个月寻找的资料给你。”
李司辰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连表情也忽然被什么吸走了似的,忽然的静止与刚才的激动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连郎伟峰也清楚地感觉到空气中隐藏的窒人而压抑的情感涌动。那样的无助,绝望与悲伤,几乎让人沉重得无法呼吸。郎伟峰一动也不能动地坐着,无力言语,无可劝慰。
“阿郎,”李司辰忽然低低地开口,声音里满是雾一样蔓延的伤痛,“你知道吗?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篮子。那个,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在心里的人。”
李司辰独自穿过寒冷浓重的夜雾,坐进了车里,他无法继续呆在这里,也不想回家。茫茫的天地间,竟没有一处能够容纳他此刻的心境。山顶的夜空布满了闪烁的星辰,让人几乎不能相信在如此美丽的星空下,人世间会发生悲惨的事情。夜晚的凉风刺激着他的心肺,他不由得拉紧了衣服。
手中的纸笺悄然落在眼前,临走前,阿郎塞在他的手中,“如果你想起了一切,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阿辰:
也许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所以,我叫得很用心,不知你能不能体会?
如果你想起了一切,可能会觉得伤心,但你一定记得,在那个故事里,我已经告诉了你一切。
那是我的承诺,也是和你的约定,
回忆或许无法想起,但它将永远存在。我已经拥有了你的记忆,所以不再寻找小天。我把幸福的种子留给了你,所以你也不必再去寻找。
用我的种子好好生活!我也会,勇敢地活着。
记忆中的小篮子”
正是那熟悉的娟秀的笔迹,那个一直守护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