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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未亡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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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亡人
楔子: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十五岁之前,竹青是宋国不受宠的公主,受尽欺凌。
十五岁时,竹青作为和亲公主嫁给了卫国国主,一个六十多的老头儿,从此还多了一个比她大四岁的儿子。
十七岁,卫国国主薨,依照古训,没有生育的王后竹青要去殉葬,然而,三天后,她被查出有孕,光荣地成了一个揣着遗腹子的寡妇太后。
十八岁,竹青诞下了这世上她最爱的人,一个糯米团子般的女儿,小名圆圆。
同年,她的姐姐阿芙出嫁,而所嫁之人,正是竹青名义上的儿子,如今的卫国国主——卫凌云……
壹:
竹青居住的永宁宫离举行婚庆的太和殿并不算近,但她仍旧可以听见断断续续的喧哗声,光从这声音里,竹青便可以想象出,这是一场多么盛大的婚礼。
按理说,她本该在筵席上坐着,但如今她刚刚生育,吹不得风,受不得冷,便只能待在屋里,逗弄着怀中的小女儿。
叶落知秋,天气渐凉,一缕秋风偷偷自窗口溜进屋,惹得竹青压抑着嗓子清咳了几声。咳嗽声轻轻地落在空气里,与那喜庆的锣鼓声混在一起,竹青突然感觉一阵落寞。
她正愣神,忽然,一股力有一下没一下地扯了扯她的头发,一低头,她便看见圆圆睁着纯洁无垢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只肉呼呼的指头被她含在嘴里吮吸着,另一只手则攥着一缕乌发,扯一下,又扯一下,仿佛那是什么好玩的玩具。
竹青的心顿时软成一团,笑着将脸颊抵在女儿肉嘟嘟的脸上,蹭了蹭。
圆圆顿时呜呜了几声,以示不满。
“圆圆,我的圆圆……”竹青眼中的笑意如碧波秋水般一层层荡开,她轻轻摇了摇手臂,“谢谢圆圆安慰娘亲,但娘亲没有不开心啊,有圆圆在,娘亲永远不会不开心。娘亲啊,只是想起了一些事儿……”
她只是,想起来自己的婚礼罢了。
那一年,她才十五岁。沉重的嫁衣挂在她瘦弱的身上,笨重的凤冠压得她抬不起头,只能做出一副恭顺怯懦的样子。一只干瘦的手握住了她的手,风微微掀起了她的红盖头,透过缝隙,她看见那手上,皱纹一层又一层。
五十岁,即使是养尊处优的国王,那也是老了,生命中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竹青忍耐着,忍耐着,忍耐不让眼泪掉下来。在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眼泪是这世界上最最无用的东西,没人会在意,也没人会心疼。
但是,实在是太难受了,疼到快要窒息,痛得撕心裂肺。她忍不住抬手按住眼角,便听见身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怎么了?”
“没什么,王上。”她听出声音里明显的警告,颤了颤唇,任泪水肆意地流过脸颊,“妾身只是,太高兴了……”
阳光透过盖头,在她的朦胧的泪眼中映下了一轮又一轮暗红色的光影。那时竹青便想,这是血和地狱的颜色吧。
那场婚礼,就如同是她的葬礼,埋葬了她的惨白荒唐的一生。
贰:
按理,新王后在大婚的第二日要向太后进新妇茶。
画着明媚妆容,身着大红宫装的阿芙姗姗来迟,不情不愿地从女官手中,拧着眉跪在了竹青的面前。
竹青掀了掀眼皮,像第一次见到她似的,将她细细打量。
阿芙恶狠狠地瞪着她,眼里满是憎恶、不甘和屈辱,那眉间的娇蛮跋扈,一如从前。
竹青忽然抿唇一笑,带着几分快意与嘲讽。真是风水轮流转,谁会想到,有一天,天之娇女阿芙要跪着向她敬茶,还要尊她一声太后。
良久,竹青才伸出手,虚虚地握住杯身,顿了顿,她张口,却没有出声,只是向阿芙做出口型。
阿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竹青笑着,手心微微使力,轻薄的茶盏便摔在了地上,温热的茶水顿时淋了阿芙一手,打湿的她裙子。
“抱歉。”竹青则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淡淡地俯视着她,用帕子细细地擦拭着手心,然后随手就将帕子扔在地上,“哀家手滑。”
阿芙腾地站了起来,手指竹青,赤红着眼,气得直哆嗦。
“啪——”
竹青一把打开阿芙的手,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直径向身边的女官伸出手。女官心领神会地扶住她。她缓缓起身,秀气地打了个哈欠道:“哀家有些乏了,王后下去吧。”
阿芙看着竹青雍容的背影,气得直跺脚。
谁会想到,这对剑拔弩张的冤家,会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阿芙与竹青的恩怨,是在竹青一出生时便结下了的。
阿芙与竹青的母亲,是宋国主最宠爱的女人周氏,美丽温婉。可惜红颜薄命,竹青寤生,导致周氏血崩而亡。
宋国主由是不喜竹青,无视她,厌弃她,冷漠以待。阿芙则憎恨她,戏弄她,并以此为乐。
阿芙不晓得竹青的无辜,她只知道是因为竹青的出生,母妃死了。所以每次欺负竹青时,非让竹青哭出来不可,只有看见竹青的眼泪,她才会有一种复仇的快感。而竹青是也逆来顺受。
久而久之,竹青在阿芙眼里,就成了一个可以随意发泄的对象,一个可以呼来喝去的奴婢。
最严重的那一次,发生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阿芙冲竹青笑,脸上满是恶意,她伸手一推,推倒了父王最爱的八宝瓶。然后,阿芙挑衅般掀了掀唇角,惊叫道:“啊!妹妹你怎么这般不小心,这可是父王最喜欢的瓶子!”
父王罚竹青在屋外跪上三个时辰。这天寒地冻,竹青本就是早产儿,身子骨虚弱,被这么一冻,便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死去。咬着牙挺了过来,却落下了一吹风便头痛咳嗽,一变天就膝盖骨疼的毛病。
“你怎么不去死呢!”而这恶毒的话语,是竹青病好后,阿芙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候竹青便明白了,她的命真贱!贱到,比不过一个泥瓶,敌不过一句谎言。
叁:
卫凌云是一个勤勉且不恋酒色的王。在新婚第二日,他没去王后的凤栖宫,而是宿在了勤政苑。
对此,好些人感到不解。因为据说,卫凌云在宋国为质时,与阿芙公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极好,要不然阿芙公主怎么会蹉跎到二十岁,要死要活非卫凌云不嫁?而若非卫凌云对阿芙公主有意,又怎么会娶这么个老公主?这还真是奇怪啊。
但竹青听见这消息,只是淡淡一笑。
夜幕降临,群星入梦。
永宁宫里,竹青早已入睡,但她向来眠浅,浅到风吹草动都可能将她惊醒。
是以,当一个黑影向她压过来,她睁眼,下意识一蹬脚,就要喊人。只听见一声闷哼,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便覆上了她的唇。
“狠毒的女人,又想谋杀亲夫是不是?”那声音里含着些许羞恼,但很多的还是浓浓的戏谑。
他放开了手,指腹轻轻擦过柔软的唇。
“你来干什么!”竹青于黑暗中瞪他,压着声音轻呵。
“娘子已经好几日都躲着我了,我只是想来问问,为夫哪里得罪娘子了?”男子的声音里似乎还带着小小的委屈,“还是说,娘子吃醋了?”
“我以为我已经跟你说得够清楚了,我们不过是合作关系。”竹青的声音异常冷淡。
“娘子还真是无情,当初可是你先找上我的,如今用完就扔吗?”男子轻笑,捏了捏她柔软的耳垂,“那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卫凌云!”竹青气得低吼。每当她直接喊他名字时,卫凌云便知道,她是真的动怒了,于是只能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又不甘心地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嘀咕了一句来日方长,这才离开。
竹青气得一整宿没睡,第二天便挂在两轮眼青,阴测测地指挥前来请安的阿芙做这做那。
看着阿芙十分之不好看却又不能发泄的脸色,竹青方觉气消了大半,于是十分愉悦地笑了。
但很快,竹青便顾不上搓磨阿芙了。
忽冷忽热的天气,使竹青咳嗽得愈发厉害了,膝盖骨也隐隐作痛,但她最担心的却不是这些。竹青最担心的是圆圆,圆圆病了,双颊不正常的酡红,浑身高热不止,而且她大多时间都在昏睡,醒来时也只会猫叫似的哭,一声又一声,直叫竹青心碎。竹青几乎是几日几夜没合眼,守在圆圆身边。
终于,圆圆烧退了,竹青却病倒了。她身子骨本来就不好,这一病,冬天便过去了。
期间,卫凌云来永宁宫来得勤,还会趁旁人不在时偷偷握住她藏在被子下的手,更放肆时甚至会亲一亲她的额头或脸颊。竹青瞪他,他却不以为意,笑得温柔没脾气。
这实在令竹青感到挫败,合着她那些话全都白说了。
病一好,竹青便籍口去赏花,逃也似得地带着圆圆去了坐落在郊外桃花坞的皇家别院。
直到残红落尽,竹青才不情不愿地率着一众随从回到皇城。而卫凌云携一众宫人在宫门口迎接她。
浩浩荡荡的人马停了下来 ,女官连忙上前为竹青掀开车帘,伸手,想要扶住竹青的手臂。然而,有人快她一步,握着竹青的手,扶着竹青下了车。
是卫凌云。
突然,竹青看了他一眼,面上不动声色,但她的手却微微一抖,只因卫凌云动作隐蔽地在竹青的手心了画了一个圆。
一个意义并不能算是美好的暗号。
竹青想要抽手,然而卫凌云仅仅是笑眯眯的说了一句话,便阻止了竹青的动作。
“孤听说圆圆如今会走了,是不是啊?太后?”
他在她身边安插了人,他在警告她。
那一刻,竹青忽然觉得有些冷。
肆:
夜深了,一个纤细的影子偷偷溜出了长宁宫,七拐八弯,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处偏僻荒凉之所。
在那里,男子等候已久。
熟悉的月色,熟悉的老树,熟悉的陌生人,还有一段并不美好的回忆。
她上前,走到男子的面前,抿了抿唇,道:“你到底想要如何。”
“青青,你又在躲我了。”男子微笑,锐利而不满的眼神却胶着在她的身上。
竹青颦眉,不想理会他,但也只能压抑着怒火道:“既然我们已经得到了各自想要的,又何必继续纠缠下去。”
他似乎也有些动怒,但怒极反笑,他的眉眼暮然柔和下来,轻笑:“我卫凌云是你想勾搭就勾搭,想抛弃就抛弃的?”
“但我不可能一辈子与你不清不楚下去。”她的眼中,是勃发的怒意。
“不,你会。”他说得这般笃定,以至于竹青有些不安,紧接着,便看见他浅笑着道,“你知道吗?有弱点的人最好控制了,你说,你的弱点是什么呢?”
竹青顿时怨毒地看着他。但卫凌云不以为意,浅笑依旧。
那样深情宠溺的目光,让她有种自己被眼前的人深爱的荒诞感,她心下一颤,冷笑,别过眼,不去看他。
一个阴影凑近,温热的呼吸拍打着她的脸颊。他掰过她的下巴,与她对视,美丽的丹凤眼,像群星下的湖泊,泛着粼粼的幽光。
“所以,青青,你这辈子都休想躲开我!”
说完,他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竹青下意识想要挣扎,卫凌云却在这时放开了她,勾唇一笑,拍了拍她的脸颊道:“下次再躲之前,先想想圆圆,知道吗?”
竹青身子暮然一僵,浑身发冷,觉得心中一片荒凉。
到底是什么时候,事情变成了这样?
分明,分明她当初找到他是,仅仅是为了合作,为了交易,无关风月,也无关爱情。
她仅仅只是,想要活下去。
活着,有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儿,但有时它又很难很难。
卫国有一个粗鄙愚蠢的习俗——殉葬,凡是没有生育的后妃,都将为死去的王殉葬。
而试想,一个多年过着声色犬马的生活,身体已经被酒色掏空的男人,有多少机会导致人怀孕?一个七老八十的老翁,究竟还可以活多久?竹青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命运,她将会终身无子,早早死去,就在不久的将来,那个老王八死后,她会按照最高级的殉葬方式,饱食一顿,然后在昏睡之后被人打开头盖骨,并灌入水银。
多么可怕的结局,可怕到让她想要不顾一切地逃离。她还这样年轻,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这样死去。
唯一幸运的是,她的手中握有一个男子的秘密,竹青觉得,找上他,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趁着一次饮宴,竹青偷偷在卫凌云手中塞了一张字条。
是夜。
午夜时分,冷宫偏殿,枯藤老树,玉轮高悬。银白色的月光倾泄在琉璃瓦上,风吹过,携着几片枯黄的落叶。
竹青隐于阴影中,见那身姿挺拔的青年从阴影处出走到月下,又沐浴着月光,走到她的面前,仿如月中仙。
月下的青年,眉如远山,目若星辰,英挺鼻翼,薄唇微扬,他正以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
竹青似乎是第一次仔细端详青年的模样,也是第一次正视他的美貌,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好半响,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合作吗?”
青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你帮我一件事,我助你成王!”竹青看着他,忽然微笑,“并且,帮你保守秘密。”
“秘密?”青年微微眯起了眼,似乎有些疑惑。
竹青凑近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青年听着,便忽然一笑,端是风华无限,美目流光。
“那你想让我干什么?嗯?”
“我要活着!”竹青的手心里已是汗津津的,她的拳头松开又握紧,来来去去好几回,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白皙纤细的双臂藤蔓一样攀上了男子的颈间,“我要活下去!给我一个孩子。”
一个,活下去的资格。
在皎洁的月色下,怀里的少女美得惊人,那双顾盼生辉的美目中,仿佛有燎原的野火,燃烧了她自己,燃烧了这月色,一直燃烧到他的心里。
青年低头,眉目缱绻多情,他的唇角缓缓牵出一抹暧昧缠绵的笑,声音温柔得叫人心颤:“好啊。”
竹青只觉得心尖被一根羽毛拂过,她睫毛微微一颤,闭上了眼,垫脚,孤注一掷地吻上了那两片薄唇。
她早已万劫不复,那即使她的世界再黑暗肮脏一点也没有关系,她要活下去!
伍:
卫凌云最近行事愈发荒唐,竹青郁结在心,索性将怒火全部发泄到阿芙的身上。
而除了惊怒,竹青的内心深处更多的却是恐慌。她想,卫凌云大概是疯了,他竟然想让她再生一个孩子,和他。这真是……天知道她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当时的心情。
她只能内心祈祷着,这件事绝对不要发生。不过,大概是怕什么来什么。在第二次干呕不止时,她在女官疑惑的眼神中,罚了厨娘半个月的俸禄,理由是她做的鱼太腥。
夜里,相见,确诊,计划,离开,一切发展得太快,以至于竹青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她便大包小包地打包好,要到行宫去“避暑”了。
圆圆搂着竹青的脖子嚎啕大哭,小脸都涨红了,竹青只能好声好气地哄她,心里对卫凌云的恨又深了一分,但她实在是无力反抗什么。
狠狠心,竹青将圆圆交给她的贴身女官。一转身,却看见阿芙站在一旁,阴沉着脸,眼中恨意露骨,也不知道她这站了多久。
见阿芙这副模样,竹青心里咯噔一下,她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阿芙阴沉沉地一笑,挥挥手,摈退了身边的宫人:“我想与你说说私密的话,你应当不会希望别人知道吧。”
竹青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良久,直到阿芙的眉眼间浮上了几丝不耐,她才终于挥了挥手,让宫人退到了百米以外。
“半个月前的一天夜里,我在冷月宫里看见了一出好戏……”阿芙压低声音,冷笑着上前,“呵,贱人,我竟不知你还有这般狐媚的本事!我真后悔,当初怎么没有弄死你。”
竹青的手一阵冰凉,但她面上依旧是浅笑嫣然地看着阿芙:“我的好姐姐,你还没死,我怎么会死呢?”
阿芙怒极,露出一个戾气十足的表情:“那你就看看,到底谁先死!”说着,她上前一步,一手握住竹青的胳膊,一手覆在竹青的小腹上。
“你说,我不小心推了你一下,然后你见红了,那场景,会不会很有趣。”阿芙嘻嘻一笑,似乎她真的在说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儿。
竹青的小脸微微一白,但很快,她却笑了,看着阿芙的目光中,满是悲悯。
这令阿芙很是不悦,按压的动作一顿,斥道:“你笑什么!”
“我有一个关于卫凌云的秘密,你想不想知道?”竹青忍着不适,以一种充满诱惑的口吻说道,“如果想知道,先放开我。”
阿芙狐疑地看着她,最终松开手。
“秘密呀……”竹青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嘴角牵出一丝意味莫名的弧度,她一边后退一边轻声道,“就是真正的卫凌云,已经死了。三年前,在来卫国的路上,我亲眼看见有人将他埋下。”
阿芙的脸色一瞬间苍白,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向后退了一步,惊呼:“不可能!你在骗我!”
竹青转身快步走向马车,把失魂落魄的阿芙留下身后。宫人围上前来,女官扶着竹青的手上了马车。
竹青终于松了一口气,阖上了眼睛。
骗?呵,她才没有骗她。
陆:
三年前……
那是在和亲的途中,马车内闷热得厉害,竹青水喝多了,大半夜忍不住起来跑出去如厕。被凉风一吹,一时间有些睡不着。她爬上一颗枝叶繁茂的大树,望着树下摇摆的树影,一瞬间,竟然徒生一股跳下去的冲动。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竹青连忙调整好坐姿,往下望去。
只见两个士兵模样的人,搬着一具尸体摇摇晃晃着走过来。那尸体上穿着的天青色锦衣,前一天她才在卫凌云身上见过。到了树下,两个士兵把尸体随意一扔,便开始挖坑。
尸体露出半边脸,是——卫凌云。
树上的竹青将这一切看得分明,她瑟瑟发抖,捂住唇,咽下就要冲出喉咙的尖叫,眼泪无声地在她的脸颊上蜿蜒。
她亲眼看着两个士兵粗俗地将他扔进坑里,一抔抔黄土掩盖其上。
然后,两个士兵随意地在土上踩了踩,走了。
卫凌云就这样死了,被埋葬了,但他没有棺材,也没有墓碑,他就这样死去,无人知晓,也无人记得。
竹青忽然停住了颤抖的身子,她的目光渐渐坚定。
不!不要!她不要这样!她不能死!她要活着,活着!
竹青在树上呆了很久很久,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她才爬下树,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她在嬷嬷的训斥下,上了马车,良久,她终于平复下激荡不已的心绪。却忽然听见马车外传来熟悉的嗓音,她撩起帘子,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转过身,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脸。
这张脸,这张脸,与卫凌云别无二致!
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住了,竹青表情僵硬,如同一尊雕塑。
马车里,从回忆中抽身的竹青轻轻叹了一口气。冒牌货在这儿活得欢快,但真正的卫凌云,他的坟头草只怕都有人这么高了吧。
而被竹青抛在身后的王宫,阿芙在宫人的搀扶下回到寝宫。呆愣愣了良久。
一行热泪忽然从她的眼角跌落,她哭了,口中喃喃自语:“怪不得,怪不得,我就说我的阿云才不会这样对我。”
处处刁难的竹青,使唤不动的宫人,冷漠的丈夫,娇生惯养的公主阿芙都忍了下来,但如今,她大概是终于忍不住了。
竹青到了行宫后不久,王宫内便传出一个教人瞠目结舌的消息。王后阿芙不知发什么疯,竟然行刺王上。本来她王后应该被收押,但后来却只是被软禁在凤栖宫,而其中转折亦是极其耐人寻味。因为据说,阿芙怀孕了。不少人啧啧称奇,说这两位从宋国来的公主,可真会挑时候怀孕。
不过,大概只有卫凌云的心腹,每日为阿芙诊脉的胡太医才晓得,软禁是真,怀孕是假。
一转眼,八个月过去,很快便要到预产期了。
卫凌云正想着,待竹青将孩子生下来,就把孩子放在阿芙名下,而阿芙则“血崩”而亡,然后,等竹青休整好了,再把她接回来。
这是多完美的筹划啊。
只是命运偏爱捉弄人,竹青,她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
即使,她那么那么努力地想要活着,却终究敌不过那从她身上压过去的命运的车轮。
柒:
人与人之间的命运总是何其相似。
竹青双目无神地望着那高高的横梁,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失,忽然间又觉得好冷好冷,她想她快要死了,就像母亲一样,在生小女儿时,血崩而亡。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壶茶的时间,有人突然闯了进来,是匆匆赶来的卫凌云。
屋内弥漫着血的腥甜,卫凌云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朝着那血腥味最浓的地方跑去。
他如此急切,双脚却如同灌了千金般不听使唤,在床前,看见竹青苍白脸颊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双脚一顿,便跪伏在床边,哆哆嗦嗦想要抓住竹青的手。
“青青,青青……”
听见有人在叫她,竹青迷蒙的眼渐渐清明,她的脸上浮起一抹嫣红,如此美丽,双颊前所未有的红润,像饱满多汁的樱桃般诱人。
“满满!我的满满!”她忽然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一旁的女官连忙将刚出生的小女儿抱到她的眼前。她将小女儿看了又看,良久,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分给卫凌云。
她在瞪他,那目光很是刺人,她的双眼中似乎浮现两簇冰冷的火焰。竹青沙哑着嗓音,尖锐道:“你若对圆圆和满满有半点不好,我定化作厉鬼,教你永生永世,不得安生!”
这是一个母亲的诅咒,以及对女儿们无尽的担忧。
说完这话,她似乎有些撑不住了,转过头,又看了满满几眼,慢慢的,慢慢的,她双眼中的焰火,熄灭了。
竹青目光渐渐涣散,短暂的一生犹如走马花灯,在她的脑海里旋转。其实仔细想想,她那苍白的幼年时光,并非没有脉脉温情,只是那太少、太少了。
饥寒时,老仆递来的一个温热的馒头。
哭泣时,迷路的小宫女送给她一朵小小的花。
生病时,给她看病的医娘也曾温柔地抚摸过她的脸颊。
对了,还有一个少年。
那次她罚跪,在冰天雪地里。有一个少年撑着素伞站在她的身旁,为她遮风挡雪,他冲她微笑,并递给她一碗暖暖的姜茶。
那一刻,她几乎想要落泪,也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然而,泪水在眼眶里被风干,双唇嗫嚅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开口。
她知道,很快,一切的美好都将离她而去。果不其然,阿芙遣人来寻少年。少年只能歉意地看着竹青,留下了素伞、披风与姜茶。
一转眼,天地茫茫,落雪扬扬,她孤身一人,那少年仿佛不曾来过。
但她知道,那一刻的守护,那一刻的理解,那一刻的温柔,都不是假的,这就够了。
卫凌云……小哥哥……
代替了他身份的那个冒牌货,她利用他,引诱他,却从不爱他。这大概是她唯一可以为他做的,属于一个女人的的复仇。
带着几分小女孩似的天真,同时包含了一个母亲全部的绝望。
捌:
卫凌云哽咽着,握紧竹青渐渐下垂的手。
“青青,青青,别睡,求你别睡,我还有好多秘密没有告诉你。”
比如说,他就是真正的宋凌云。
比如说,他爱她,很爱很爱,并且爱了很久很久。
当年他前往宋国为质,不知怎么入了阿芙的眼。
阿芙自觉对他宠爱,但她惯来是飞扬跋扈阴晴不定的模样,也没人觉着这不对,于是她与卫凌云相处时,依旧颐指气使。而这,时时刻刻提醒着卫凌云,他与他是不平等的。所以即使阿芙会护着他,卫凌云却依旧觉得这是一种耻辱。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阿芙手里的宠物。阿芙高兴时,便顺顺他的毛,不高兴了,她就会一脚把他踢开。
渐渐地,他对那个被阿芙呼来喝去的小姑娘竹青,不犹升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怜惜她。
他感觉他们都像是在阿芙手底下讨生活的宠物,唯一的不同,不过是一个得了宠爱,一个没有。
就这么暗暗关注了多年,不知不觉,一颗心便落在了她的身上。他看不见她便会想,看见了便忍不住开心,他会因为她的落泪而心疼,也会为她的笑靥而开怀。
那年卫国打了胜战,他终于得到了回国的机会,而竹青,却作为和亲公主与他一同去往卫国。
得知这个消息的他只觉晴天霹雳,痛彻心扉。
而关于卫凌云的身份之迷,简单来说,就是冒牌货乙取代了冒牌货甲,然后正主取代了冒牌货乙,成为了自己的故事。
在国途中,不知为何,卫凌云总是觉得有些不安,于是他同一位贴身小斯互换了身份。
那小斯算是他发现的宝贝,身形与他相近,面容也有五分相似,如果将妆一画,衣服一换,两人便像了个十足。再者卫凌云一直呆在马车里,旁人对他并不熟悉,所以不容易瞧出破绽。
他们约定了暗号。然后,那小斯被人杀害,有人扮成他的模样进入马车,卫凌云与他对暗号,那人没有答上来,于是一把尖刀狠狠地插入了那人的心脏。在处理好那人的尸体后,卫凌云换回了属于自己的身份。
再然后,浩浩荡荡的车队便到了卫国。
竹青嫁给了卫国国主,卫凌云回归了他王子的身份。从此后,咫尺天涯。
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大概就是如此阴差阳错吧。
玖:
卫凌云最后一次入凤栖宫时,月亮已经挂得很高了,照得这世间冷冷清清的,风一吹,叫人心凉。
彼时,他披着黑色的长斗篷,怀中抱着一团娇小玲珑的身影。宫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从中溢出的几丝橙红色的光,飘飘然落在那张半露的小脸上。
卫凌云小心翼翼地将竹青放在床上,贴身的侍卫将熟睡的小婴儿放在一旁。
这时,从偏殿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卫凌云抚摸着竹青脸庞的手微微一顿,直起身子,向偏殿走去。
阿芙蜷缩成一团,好像在抗拒着什么似的,一双手胡乱地挥舞着,带动着腕间的锁链撞在一起,叮当作响。
卫凌云冷冷地看着她,不为所动,雪白的剑出鞘……
既然青青不在了,阿芙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阿芙被剧痛惊醒,泪眼朦胧间,她抚上卫凌云的衣摆,攥在手心里,呢喃:“阿云,你来接我了么,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一个人……”
也许,即使是死的教训,也不会让一个痴心人明白,爱错人,是一生的原罪。
不久之后,太后遇刺身亡,王后诞下公主,自己却血崩而亡的消息传了出来,一时间,卫国最最尊贵的两个女人,都死了。
棺椁入土,此后红颜化枯骨,纠葛爱恨,烟消云散,这对她们来说,也许是解脱。然而,这对活着的人来说,却是伴随一生的折磨。
这是哪一年的秋天?秋高气爽,万里晴空,身材欣长的男子站于高楼之上,低语。
“今儿圆圆满满为了争布偶打架了,孤让她们罚站。青青你看,孤对她们一点儿也不好,那青青,你为什么还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