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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半妖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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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天元六年春,叛军攻入长宁,梁哀帝于云台坠落而亡,数位大臣殉国,大梁对中州长达三百六十七年的统治正式结束,自此,天下群雄割据,政权迭起。
——《梁朝志》
壹:
人的一生,总在离别,生离和死别。
左侧,如豆的的灯火跳跃着,右侧,幽黑的暗道通向远方,而眼前……
眼前的女子,卸掉了华美的金钗步摇,长发被干净利落地挽成一团,褪下了繁复的罗裙,换上了暗红色银纹胄甲,就连她往日里拿着团扇的手里也握紧了灵蛇鞭。
她有几年没有见过她这幅打扮了?萌尔看着李湄,发顶那对白色猫耳耷拉着,一时间她竟觉得有些茫然。
八年,还是九年?早已记不清了。
“萌尔。”李湄的叫声唤回了萌尔纷飞的思绪。
“嗯,阿湄。”萌尔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在了李湄的身上,后知后觉地伸手接过了她怀里那个锦绣似的孩子。
然后便见李湄依依不舍地用指腹轻轻地摸了摸那孩子熟睡的脸颊,又摸了摸萌尔头上的那对猫耳。
“你知道的,我夫君向来是个傻的。”李湄笑得凄然却又安详,“如今我那傻夫君要殉国,我自然得陪着他,只是可怜铭儿……萌尔,我向来不求你什么,只是如今,我只能信你了,你带着铭儿,好好活下去。”
萌尔抱紧怀里的孩子,点点头。她心里发酸,却说不出话来,她怕她一张嘴便会哭出来。
纷乱的记忆涌入脑海,相识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一转眼,李湄嫁人生子,又一转眼,便要天人永隔。
“萌尔,此次一别,应再无相见之日,保重。”李湄推了推萌尔,示意她快走。
萌尔眼眶蓦然一红,含泪点头,抱着孩子进入暗道。
身后,石门隆隆着开始关上,萌尔忍不住回首。
女子逆着光站在那里,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她并非男子,身子单薄,但又仿佛很是高大,仿佛是个盖世英雄。
忽然,女子转身,石门和紧,最后一丝光,灭了。
离开长宁,一路往南,萌尔决定前往青州城,一是那儿比较富庶太平,二是,在那里,她有一处别院。
宋铭早就醒了,一只闹着要娘亲。但萌尔哪能给他变出一个娘亲来呀,只能小心翼翼地哄着。起初,宋铭许是看出了萌尔的疲惫与悲伤,到底没有多闹。但日子一久,萌尔只能看着那对大眼睛里愈来愈浓的防备与怨怼,黯然神伤。
到达青州城时正是傍晚,远处,万里的火烧云蔚为壮观。
萌尔勒马,低头看了看怀里宋铭。他太累了,以至于在颠簸的马背上也能睡着,但似乎睡着并不舒服,浓眉皱起,而他原本圆润的小脸也瘦了一圈,看着惹人心疼。
萌尔紧了紧宋铭的衣服,然后便向着那坐落于夕阳中的青城,御马而行。
及至别院,萌尔简单地收拾了床塌,便抱着宋铭和衣而睡了。
天不亮,她便起身收拾房间,晨光微熹,她开始拔除院子里丛生的杂草。
待听见身后的响动,她才回头。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儿赤着脚站在那里。
“我娘在哪儿?”小小的人儿握着拳,睁大眼睛质问她,“你说过到了这娘就会出现的!”
“骗子!” 他的眼里开始蓄满了泪水。
“为什么我找不到我娘!”他眨了眨眼,大颗大颗的眼泪便从他眼里滑下,顺着尖尖的下巴滴落。
“骗子!”他尖叫着,胡乱抹着脸颊,转身便跑。
萌尔一急,猛得起身想要去追,但却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连日的赶路让她疲惫不堪,林中的荆棘刮伤了她的脚,带齿的杂草割伤了她的手,如今一摔,细小尖锐的石子又刺进了她的肉里。
萌尔哀嚎一声,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好半天都没有爬起来。
宋铭听见哀嚎,脚下一顿,咬了咬唇,抹着脸上的泪水,打着哭嗝,不情不愿地往回走着。
白嫩嫩的小手在萌尔的眼前挥了挥,萌尔顿时挣扎着起身,抱着那小小的身躯又哭又笑。
贰:
铜镜里,是一张模糊却不失清丽的脸,铜镜外,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女摸了摸发顶那对猫儿,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少女已经有七十六岁了呢?不过,对于半妖来说,七十六岁也不过是幼年。
半妖,非人非妖,乃是人族和妖族结合生下的子嗣。
萌尔便是只半妖。
比起那些一出生便被丢弃在人间的半妖,萌尔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她出生后便被母亲带回了妖界,得到了修习妖术的机会。但身为半妖,终究是不幸的,因为不管是在妖界还是人界,半妖都是作为玩物的存在。
那年她六十五岁,若换做人类的百岁记法,她也不过十三岁。有一个大妖想要半妖侍妾,母亲便把她送上了那大妖的床,但大妖嫌她青涩,便把她送了回来。母亲为此大发雷霆,把她丢到了人界。
至于所谓的母女情?不过是个笑话。妖的一生极为漫长,子嗣繁多,多到未成年的子嗣不会被冠以名姓,皆按出生顺序以大朗、二娘……九九、百娘等称呼。
母亲的孩子太多了,多到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有几个孩子,又怎么会在意她这个小小的半妖女儿呢?
至于后来……
扣门声突然响声,回忆戛然而止。萌尔隐去了猫耳,站起身,理了理衣裙便去开门了。
想来,门外的应该是送菜的徐伯。
到青城已半月有余了,她妖力尚浅,每日只能把猫耳隐两个半时辰,所以不便出门,便请了一个送菜的老奴。
一开门,却不是徐伯,而是一个灰袍小厮。只见他脸上挂着讨喜的笑容,把怀里的包裹往前一递。
萌尔警惕地看着他。
“姑娘,这是你在我们铺子里订的灵牌。”
萌尔这才接过包裹。
当夜,萌尔便抱着灵牌,提着香烛去了小祠堂。
而小祠堂旁,一对男女翻墙而过。
“阮郎,这……好吗?”
“别担心,我早就打听过了,这院子已经有三年没住过人了。”
紧接着,却狭路相逢。
灵牌落地——
男子眼里的惊愕还来不及转化为狂喜,女子的尖叫还来不及冲破喉咙,萌尔便已经扭断了他们的脖子。
这不是萌尔第一次杀人。在遇见李湄之前,她就是靠做人命买卖为生的。
萌尔看着地上的那两俱尸体,默默地想着还把尸体埋到哪里。
“砰。”
是谁在啜泣呢?那奶声奶气,细细小小的声音让萌尔浑身一震。
身后,月光下,小小的人儿身边丢着一个包裹,他蹲在地上,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两个落在地上的灵牌。
月光惨白。
武侯宋辰之灵位。
武侯夫人李湄之灵位。
萌尔连忙抱起宋铭,轻声哄他。只是,她该如何向他解释,他父母的忠义和壮烈,自私及愚蠢。
“铭儿,从前,有一对非常恩爱的夫妻,他们有一个孩子……”
后来,他在她的怀里哭着睡着了。
自此之后,日子忽然变得平静下来。萌尔教宋铭习武,送他上学堂,自己则勤勉修炼。
那么,那么平静。
叁:
宋铭十岁那年,银两都快用完了,萌尔开始考虑生计。
重操旧业?不可能了。如果要接生意,那就可能要去外地,她不放心他一个人,也怕自己出意外后他无人照顾,更怕他被她连累。总之,顾虑重重,她再也做不到之前的潇洒了,亦或是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麻木了,因为她有了责任和牵挂。
后来,她在锦绣坊找了一份在家做的绣活,其中倒也生出了些许波折。
话说那日,萌尔自锦绣坊回来,在路上遇见了几个浪荡子,浪荡子见萌尔生得美貌,便起了歹心,偷偷尾随其后。
萌尔察觉到了,便故意绕到一个偏僻的小巷里。那些浪荡子见有机可乘,便笑得不怀好意地把萌尔围住,萌尔故作惊惶地退至墙角,但指缝间,几枚银针蓄势待发。
突然,一个小牛犊似的少年冲了过来,一拳打在了一个浪荡子的身上,混战便开始了,萌尔在旁边,偷偷用小石子打那些浪荡子的关节和穴位,很快,浪荡子们便屁滚尿流地逃走了。然后少年对她憨憨的傻笑,坚持送她回家。
萌尔送了他半斤肉作为谢礼。少年眼馋地看着肉,吞了吞口水,却推辞不要。萌尔索性直接把肉塞在他的手里。少年拎着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黝黑的脸颊竟然不自然地一红。
后来的后来,萌尔想,祸根许是在这时便留下了。
为防止再出意外,萌尔开始戴帷帽出门。而那个冲出来救她的少年,也开始与萌尔家有了往来。这事儿还惹得宋铭不开心了好一阵子。
少年名叫虎子,眼中藏着小小的情意,对萌尔很是殷勤,忽然有一天,他向萌尔求婚。萌尔沉默半响,说:“长姐如母,弟弟一日不成人,我便一日不嫁。”虎子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自此之后,便很少再来萌尔家了。待他成婚,两家便彻底断了往来。
时间静静流淌,为了防止那些多疑的凡人从她近乎不变的容颜看出些什么,渐渐地,即便是在家中,萌尔也戴着帷帽。就连吃饭的时候,她也不过是微微撩起半张面纱,露出小巧可爱的下巴,和粉色的菱唇。
一转眼,五年过去,突然间,萌尔发现,宋铭已经比她还要高了,那秀气的小脸张开了,看起来那么俊朗。
他已经十六岁了。
萌尔开始琢磨着,她是不是该给他说个媳妇了?
正如同妖有发情期,十六岁,在这个春心萌动的年龄里,少年开始好奇爱情。
似乎是在突然的某一天,宋铭对开面纱下那张曾经见过的脸爆发了无限的热情。萌尔极少在宋铭的面前摘下帷帽,少到每一次他看见那张脸都觉得惊艳。当然,其中不乏有西街屠夫那个满脸麻子的女儿和东街鞋匠那个发稀疏的闺女等众多低颜值的人整日对他大献殷勤的缘故,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严重的伤害,需要看看萌尔的美颜才能好起来。
况且萌尔把他当做责任,无私地宠爱给予着,而不知道爱情模样的宋铭便天真的把这当做了爱情。更何况,萌尔还长了一张很是惑人并极具欺骗性的十六七岁少女的脸。
总之,少年的爱恋就如同夏日的骤雨般来得突然,突然到萌尔根本来不及察觉。
但萌尔近期发现,宋铭最近总在她的身边晃悠,还时不时偷偷觑她几眼,然后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移开了视线,而且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止一次欲言又止。
唔,真是长大了,有了少年的心事呢。正在刺绣的萌尔心里想着,但——假如他是闯了祸不敢与我说……罢了,到底是不放心,去看看吧。
宋铭在屋内听着屋外的动静,忽然,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宋铭顿时用外边那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吟诵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卿兮卿不知。”吟罢,还似模似样地长吁了一声,以示惆怅。
门外,萌尔欲要扣门的手一顿,心中,一股惆怅酸涩却又欣慰的情绪油然而生。唔,原来是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孩子有了喜欢的人呀,也不知道是哪家臭丫头呢?算了,她就不打扰他在里面思念别人闺女了。
而屋内,宋铭左等右等也不见萌尔推门进来,不由郁闷,这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
肆:
年初,虎子来找萌尔借钱,说是小儿子金福病了。萌尔借给了他十两银子,但金福还是死了,而还钱的事情却没了后续。对此,萌尔倒也没有在意。
又过了十天半个月,萌尔发现家门外突然多了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影。这让萌尔的心提了起来,而宋铭对此亦有所察觉,便耍赖不去学堂,说要在家保护萌尔。萌尔心中不安,便允许了。
又过了几日,扣门声响声,回荡在寂静的院子里。听不见院内的声响,门外的府兵领头心道不好,推开一把推开站在门前的虎子,提脚便踹了过去,门开了,府兵们把屋里屋外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发现半个人影,不由又气又惧。
“床铺尚温,他们一定没走多久,牵上阿黄,追!”
而此时,萌尔和宋铭早已离开了青州城,行走在山间小路上。
昨夜,有人趁着夜色把一块绑着纸条的石头扔进了萌尔的院子里。纸上写着,县丞已经知道了萌尔是半妖,明日便会来捉她。
萌尔知道,向县丞告密的人是虎子,毕竟她向来深居简出,最近见的外人也只有虎子,再思及死去的金福,虎子闪烁不定的眼神,和那笔无力偿还的债务 ,一切便明了了。而她也知道,扔石头的人亦是虎子,毕竟除了他,她也没有与其他人有过多的往来了。
人呀——是多么奇怪的生物?连坏都不坏得彻底一点,让她怎么杀他啊。
日头渐高,细碎的阳光洒在地上,野芳发而幽香,渐闻水声潺潺。
“休息一会吧。”宋铭提议,“我去找一些果子来。”
萌尔就着溪水抹了抹脸,便看着水中的倒影发愣,双耳渐渐显露出来。
纯白的耳朵,美丽无瑕,但,这分明是祸根!
魔怔般,萌尔把匕首抵在毛绒绒的猫耳旁,却又想到了什么般,眼神迷离,手不自然地哆嗦着。
萌尔,萌耳!
这个名字自然不会是她自己取的。犹记得,在来到人界后,她生活在刀光剑影中,爱上了佳肴美酒。
在那个午后,她第一次遇见李湄。她握着一壶酒坐在树上,迷路的李湄寻着酒香而来,一抬头便看见了她。
那时,李湄的眼神惊艳而纯粹,似乎她看见的并不是一个低贱的半妖,一个异类,而是一个同她一样的——人。
“我名李湄,”李湄发问,“你呢?叫什么名字?”
那时萌尔只觉得少女的眼神让她很舒服,便暂时打消了杀她的心思,鬼使神差还回答了她的问题。
“七七。”
李湄顿时瞪大了眼,抿了抿唇:“这算是什么名字呀?你没有人的名字吗?”
人的,名字?萌尔一怔,摇摇头。
她是半妖。
“你不会起名吗?”少女见过她摇头,歪了歪头,眼珠子一转,抚掌而笑,“那——你随我姓李,我叫你萌尔好不好?”
“萌芽之萌,尔雅之尔。萌芽代表新生,尔雅意为温文尔雅。”
萌尔,萌耳。她岂会看不透她的意思,
但她看着少女眼中带着狡黠,却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模样,不知为何一阵欣喜,默认下了这个名字。
少女亮晶晶的眼看向她的发顶,那儿,竖着一对毛绒绒的纯白猫耳。少女摇头晃脑地想着,真可爱呀,不知不觉,便说出了口。
“真可爱呀。”
此后,少女的笑容,像是最香醇醉人的佳酿,流淌在她的心间,酒香不散。
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时萌尔想,她许是醉了。
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做人是什么感觉,而在以前,她是筹码,是宠物,是工具,是半妖。
半妖七七从遇见李湄的那一刻开始,变成了一个人,名为李萌尔的人。
“不要!”一声惊慌的吼声打断了萌尔的回忆,萌尔手一抖,几缕白毛落下,匕首便被少年夺下。
而不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伍:
人的一生,总在离别,生离和死别。
萌尔还不曾知道少年的情愫,又要面临离别。
少年和少女,俱是长相不俗,两人一起,目标真是太明显了。所以宋铭提出两人分开走。
萌尔犹豫了一会,拿出几枚传书纸鹤给宋铭,制作纸鹤的灵纸只有妖界有,如今她也没剩下多少了。在告知宋铭纸鹤的使用方法后,两人分别。
最后一次纸鹤传书,萌尔在灵安清平县,宋铭在河宁保定。她告诉他,她已经安定下来了。他告诉她,他会马上赶来,并让她等他。
然而不久后,便听说河宁爆发起义。再然后,便是长长久久的等待,那个让她等他的少年,一直没有回来。
有时,萌尔会做一些梦。
梦里,少年已为青年,携着妻儿出现在她的面前,肖似其母的脸庞带笑。
而梦外,几个春夏又秋冬,梦里的青年一直没出现。
直到六年后,一个牵着战马的银甲青年出现在萌尔的面前。萌尔才知道这些年宋铭的经历。
当年他随义军起义,这些年一直南征北战。他原本便武功不俗,又对兵法烂熟于心,在实战中得到了充分的磨砺后,他迅速地成长,如今他是义军首领的拜把兄弟,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玉面将军。
宋铭讲得漫不经心,仿佛这一切不过是云淡风轻,萌尔却硬生生从中听出了刀光剑影和腥风血雨。他分明更高了,原本仍带稚气的面容也变得更加坚毅,萌尔却有些不适应,只能看着他满目疼惜:“你瘦了,何必去吃这个苦呀。”
何必?青年一笑,没有接话。
“你回来,便不走了吧。”萌尔满怀希冀地看着他。却失望地看见了他摇头。
“三日后我便要走。”他如是说,“其实我回来有一事相求。”
萌尔瞪他。他却不为所动,反倒笑眯眯地与她对视。他张口,萌尔绷着的表情顿时龟裂,大概是她听错了吧,为何他会说——“嫁我吧。”
“萌萌,求你了,嫁我吧。”似乎是看出来萌尔的不敢置信,宋铭神情夸张地连说代比划道,“我们首领有个的女儿,长得五大三粗,还力能举鼎,一直没人敢娶,我未娶妻,结果首领便想让我做他女婿,我只能推说家里还有未婚妻,这才逃过一劫。但他说让我回来成婚,还要我把弟媳带给他看,这一时半会我上哪儿给找他弟媳啊,况且也不能祸害别人家闺女啊,所以我……”
他嘿嘿一笑,又如同很久以前那样无赖道:“我不管,反正我都已经对他们说了,你是我的未婚妻。”
熟悉感的感觉油然而生,萌尔嘴角扬起一半却又僵住。她意识到了宋铭到底在说什么,一口气没上来,只能指着宋铭,半响说不出话来。最终,她只能无奈地应下此事,末了,她把小脸一板,说:“真是,你这么大了都还不让我省心。罢了,以后你若是遇见了喜欢的女子,我会自请下堂。”
宋铭嘻皮笑脸地应着,眼里却划过一丝黯然。
果然,她还当他是个孩子,而原以为的爱情,并非是爱情。
第二日,便有两个小兵登门,对着萌尔一口一个嫂子,帮忙张罗着婚礼,一个简陋的婚礼。从穿上嫁衣到进入洞房,萌尔的神思都是飘忽的,这一切,未免太不真实。
喜烛安静地燃烧着,薄薄的木门挡不住屋外的喧哗。所以当四周徒然安静,萌尔着实一惊。透过缝隙,萌尔看见,一双眼熟的红绣鞋。
她乖顺地扯下盖头,乖顺地喊到:“母亲。”
面前的女子下颚微扬,一副淡漠傲慢的模样。她点点头,以一种并非命令却理所当然的语气道:“随我回去。”
“又有大妖想要侍妾吗?”萌尔眸光晦暗,攥着喜帕的手无意识收紧。
“嗯。”女子从鼻腔中发出轻轻一声。
“母亲。”萌尔的手猛的一用力,骨节泛白,她放软声音,似哀求般,“您也看见了,如今女儿成婚了,可否宽宥些时日,起码,等女儿夫君百年后……”
一想到那个她看大的孩子会死掉,她便觉得心中一窒,语气不由自主弱了下来。
女子淡淡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倘若母亲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了……”萌尔咬咬牙,“那女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女子并未生气,而是投来略带惊讶的一瞥。在一众温驯如羊的女儿中,竟然出现了一个敢反驳她与她讨价还价的,真是怪也。
思索一会,她颔首,如同突然出现一般,突然消失。
结界如泡泡般破碎,热闹的喧哗声如潮水般涌来,萌尔却觉得孤独噬骨。
兀的,萌尔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低声痴笑,目光无神地望着跳动的灯火。
“母亲呀……”她无意识地呢喃,“你说,在我知道做人是个什么滋味后,还会回去当个畜牲吗?”
毕竟是假成亲,他们分榻而眠。第二日一大早,宋铭便骑上战马,只留下一个风尘仆仆的背影。
陆:
半年后,宋铭把萌尔接了过来。萌尔却并未看见什么首领,首领,是宋铭。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她拼凑出了这样一个故事。
宋铭回去不久后,军中发生内乱,首领被杀,只留下十八岁的女儿和十三岁的儿,是宋铭肃清了叛党,揪出了奸细,加之他的追随者不少,所以被推为新任首领。
萌尔依旧带着帷帽,依旧深居简出。直到五年后,宋铭建国,国号——昭。他力排众议,立了萌尔为皇后。
登基大典时,他牵着萌尔的手,踏上了白色的石阶,穿过跪拜的群臣,一步步走向了那个至尊之位。
那一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喊声直冲霄汉,久久不散。
他牵着她的手,深情凝视她,说这万里如画江山,只愿与卿共赏。而萌尔,她似乎笑得很高兴,只是眼里却时不时流露出浓浓的悲伤。
不久之后,宋铭却觉得,当个帝王,还没有当个将军来的逍遥自在,最起码,群臣不会揪着他的家事说个不停。
案牍上,摆满了折子,但大多都是一个意思——望陛下广纳宫妃,雨露均沾,早日诞下皇子,定下太子,以绵延国脉,保大昭千秋万代。
夜深了,忠福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道:“陛下是否还去……”
“召丽美人到养心殿吧。”宋铭打断他的话,沉声道。
“喏。”忠福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惊讶万分。宫里的各位娘娘,除了最尊贵的那位,其他的都是在刚建国那段时间送进来的,一直是都跟摆设似的,现在怎么……
宋铭沉思了一会儿,又忽然唤道:“暗风。”然后不知藏在哪个角落里的男子走了出来,半跪在他的桌前。
“去把高卓带来,别让人看见。”他轻声吩咐。男子点头,起身离开。
宋铭搁下毛笔,揉了揉眉心,微微阖上眼帘,露出满脸的疲惫与苦涩。
他与她,开始争吵,也是因为孩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萌尔总是旁敲侧击着,想让他多去别的宫里坐坐,早点生个孩子。宋铭只能插科打诨,转移话题。
他一直在忍耐,忍耐,直到忍无可忍。
“这么多年了,你真的不懂我的心吗?”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对她大声,像只失控的狮子,“啊!”
萌尔瞳孔蓦然一缩,一时无言以对。
她并非不知道,毕竟这些年,他的眼神愈发炙热入骨,那么强烈的爱恨,她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儿察觉。只是,她不能对不起他的爹娘。她到底在人界待了多年,早已明白,与妖族对子嗣的漠视不同,人族极其重视血脉的传承,是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他的血脉真的因她断了,他最终会恨她,从他不再爱她的那天开始,而她,亦会恨自己。混血的半妖是不会怀孕的,那么,他守着一个不会与他同床,更不会怀孕的自己算什么事呢?
想到这里,萌尔忽然有些难过,她偏过头去,眉眼低垂,掩下千万种思绪,道:“锦妃天真可爱,丽美人性子浪漫,你会喜欢她们的。”
犹如火上浇油。
“你就那么迫不及待把我推向别的女人吗?”他摔了茶杯,砸了花瓶,最终拂袖而去。
回忆到这里,他自嘲地一笑,当时的千想万想,他却没有料到这种结局。
记得那时,她问他何苦。
何苦?他的眼神无意识地掠过空荡荡的大殿。不,不是为了这些,那时他想的是不再成为她的累赘,想要护她不在流离颠沛,想要让她不再带着帷帽,想要光明正大地爱她。
宽大的龙床上,丽美人在昏睡。宋铭居高临下地看着高卓,指着丽美人说:“朕把她赐于你。”
高卓,原首领之子,如今已经十八岁了,心心念念的都是这个原本应该属于他父亲的江山。
他听罢,状似恭敬地低下了头。
宫妃喜讯频出。
萌尔想,她应该是高兴的,但为何……她颦眉抚心,为何她会心痛得厉害,痛得让她恨不得把心给剜出来,好教它不再痛了。
柒:
在丽美人生大皇子的那天夜里,宋铭与高卓密谈了许久。第二日,便传来高卓溺水身亡的消息。当时大家都在为皇子的出生而欢欣鼓舞,高卓之死,没有激起任何浪花。
三个月后,丽美人晋升为丽妃,三年后,大皇子被封为太子。却不料,人心不足蛇吞象,不久,丽妃的父亲带来了一个人,揭发萌尔半妖的身份的人,那人,来自青州城。
到年的少年已被艰辛的生活折磨得满面风霜,昔日的稚儿也成了堂堂的帝王,唯有她容颜未改,青葱如故。这是证据,萌尔作为半妖的证据。
皇后竟然是半妖,此消息一出,震惊朝野,很快百官联名请命,废后。
萌尔前脚踏入甘露殿,前来请命的老臣后脚便来了,萌尔便躲到了紫檀屏风后。
那老臣递上了联名请命废后书,左说右说,见宋铭仍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不由老泪纵横道:“不过是只半妖啊……”
而躲在屏风后的萌尔只觉心中的怨愤凄苦无处可诉,直恨不得出去把那臣子狠狠揍一顿才好。听听这措辞,便好像在说什么阿猫阿狗。
然而却不料宋铭的下一句话便让她红了眼眶,心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他说:“无论她是谁,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妻。”
待老臣极度失望地离开后,萌尔走出屏风,走到宋铭面前。
宋铭看着她,嘴角含笑,眼里带着些许惊喜和得意,好似小时候那般同她讨要夸奖。然而,这一切表情,都在萌尔自请废后凝固了。
宋铭忽然觉得,他的那些坚持,仿佛一下子成了笑话。他凝视着她依旧美丽无暇的脸庞许久,似乎很是失望,又似乎是意料之中。他面无表情,良久,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身子似乎一瞬间有些佝偻。但仅仅是一瞬间,这一瞬间过后,他依旧挺拔如松。
他废了后,但依旧让萌尔居住在未央宫。
当萌尔真的可以光明正大地以真容面对宋铭了,宋铭却不再去未央宫去得那么勤了,但他的赏赐依旧如同流水般送去了未央宫。
皇帝,真是一个很容易催人老的职业。不过而立,白发已生,皱纹也爬上了眼角。
宋铭偶尔会提到萌尔,不提名字,只说“她”。在他凝视着镜子中的白发时,在看见年轻才俊后,在面对秋天的落叶枯草时,他偶尔会忍不住问身边的大太监——
“忠福,你说,朕是不是老了?”他话讲到这里便会顿一顿,眯起眼睛,“比她老太多了。”
忠福从来不会接话,也不会回答,因为他知道。陛下并不是真的想要问他什么,陛下,只是感慨罢了。
宋铭四十岁生辰时,无人敢向陛下劝酒,他却还是醉了,并且闹着要到未央宫去。
未央宫里,他看着她仍旧青葱美丽的容颜,潸然泪下。带着满身的酒气,他踉踉跄跄地向她走去,佝下腰环住她,把脸埋在她的颈间。
一滴一滴。凉凉的液滴滴在萌尔的肌肤上,似乎冰冷入骨。
她听见他用颤抖的声音质问她。
“为什么?”
“为什么要等我长大,却不肯陪我变老?为什么?”
“萌萌。”
“萌萌。”
一声,一声。叫得萌尔心下酸涩。
并非在等他长大,并非不肯陪他变老,而是她那张缓慢生长的脸,本来就像谎言。
耳边,呢喃渐消。
萌尔以为他睡着了。却忽然觉得颈间一痛,下意识推了宋铭一下。他后退几步,舔了舔嘴角的血迹,忽然扬起一个孩子气的笑容。萌尔捂着伤口一愣,很久以前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她有多久没见过他笑了?
人的一生,总在离别,生离和死别。
宋铭的身子愈发不好了,那些年南征北战留下的暗伤开始频繁发作,几乎每一日都像是煎熬。
他死时,是个雨夜,殿外凄风苦雨,穿堂风过,鬼哭狼嚎。
他似有所感,命人召开萌尔前来。摒退所有宫人后,他也不说话,只是凝视着这张容颜未变的脸,这张他最爱也最恨的脸,至死都不肯合眼。
不知何时,母亲出现在她的身旁,淡漠地看着她。
“走吧。”她说。
萌尔走上前去合住了宋铭的眼,然后没有回头,向墙边奔去,她抽出挂在墙上了利剑,搁在了纤细的脖子上。
“你只是做什么?”她皱眉。
“母亲可曾听说过一句话?”萌尔微微一笑,“士为知己者死。”
“知己?”女子惊诧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在看一只爱上朝生暮死之浮游的猫
“最起码,他把我当做人来看呐。”伴随着微不可闻的呢喃,一抹青芒绽放。
那些纷乱的曾经,那些痛苦与幸福,那些虚无缥缈的爱恨,一同涌上她的心头。
“叮——”
长剑落地,金玉相击。
“滴答——滴答——”
殷红的血一滴一滴落下。
寒风起,烛影摇,逝去的少女,嘴角含笑。就好像,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就好像,死亡,才是她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