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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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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上的疯女人死了。
这消息是另一个房客告诉我的。
申岚说这话时语气毫无波澜,连面上都看不出一点惊讶或惋惜。
我捏紧了沙发扶手,不知该如何应答。
良久,我道:“她不是疯子,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坐我对面那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笑容,像是讥讽,她道:“你啊,还是太年轻。”
她夹着烟,神色在一点火光和云雾中看得不真切。
我被烟味呛到咳个不停,申岚站起来,拿起烟灰缸,把烟按灭。
我从不抽烟,但申岚很喜欢抽烟。
申岚一头利落的短发,不戴眼镜,五官标志,但是我总觉得她的美十分具有攻击性,如同一朵艳丽的看上去任人采撷的花,一不留神就中了招。
她穿着一直都很酷,脚上时常蹬一双马丁鞋,而我由于不出门的缘故,一习惯穿拖鞋。
我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有红红的痕迹,问:“你脖子怎么了?”
“被蚊子叮了。”她睨了我一眼,似乎难以置信。
可现在明明是冬天,哪来的蚊子,这话我没有说出口。
我曾去看过阁楼上的那个女人。
她叫步惊华,很好听的名字,对吧。眼睛漆黑,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一头乌发很让人羡慕,皮肤白皙,四肢修长,一看就是家境很好的那种人。
只是她看起来很憔悴,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唇色发白,头发乱糟糟的,手上全是惨不忍睹的划痕。
和她的眼睛对视,会让人忍不住后退,明明该是一双十分单纯的眼眸,却隐隐约约地窥探到藏匿于深处的恶意。
我当时透过门缝看她,她正把手往壁炉里伸,我慌忙叫道:“你在做什么?”然后赶紧冲过去,把她往一旁拉。
手臂上皮肉外翻,隐隐约约有了发黑的痕迹。
我也顾不上礼仪,在她家翻箱倒柜地找医药箱,给她处理伤口。
她静静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唉,你不要伤害自己啊,身体是自己的,受伤了,疼痛还是自己的。”我小心翼翼地处理她手臂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她仍然沉默着,一双黝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被壁炉的火光添上些艳红。
“你......算了。”我看着她,叹了一口气,问,“今晚我可以留在这里吗?你一个人呆着太危险了。”
她仍旧不说话,眼睛盯得我心里有些发慌。
我自作主张地留了下来,虽然白天清醒的她可能会骂我,但至少能让她少受一些伤。
到了深夜,她渐渐入睡,我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于是我从沙发上翻下来,光着脚走到壁炉前。
那火自顾自地燃烧着,不知何时燃尽。
噼里啪啦的声音盖过了整个夜晚的孤独,窗外只有乌鸦凄凉的叫声。
我觉得火焰的燃烧很奇妙,它烧得跪在一旁的我的身上都被染上了红色,热气填满了寒冷的冬夜。
我是个贫穷的画家,害怕与人交流,也不喜出门,这栋楼里只有我们三个住户,今天是我第一次和她们交流,申岚应该是最早来的。
我回神看那火。我房间也有一个壁炉,和她这的很像,燃烧的火焰、颜色、声音都几乎一模一样。
梦里醒过来的时候,我常走到壁炉前,有时候火已经燃尽了,有时候还剩一些火苗,有时候烧得正旺。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的生命就是这么一团火焰。
从降生开始,犹如擦一根火柴,划出焰来,丢进木堆里,我的成长,就像火势蔓延,直到将一切吞噬,再到后来,我的衰老,和即将化为灰烬的火焰也没有什么不同。
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我的生命相比燃烧来说,要长的多,可对于贪婪且拥有无尽欲望的人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
我的生命也远不及燃烧时火焰带给人的震撼,它如此平淡又疲惫,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鸟,疲倦到已经无法再叫出声音。
伸出一根手指,我的指甲被烤成红色,好似一只扑火的蝶,明知死路一条,却仍勇往直前。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感觉我在寻找一个答案,因为我像漂浮在海浪上的一叶,始终不能找到我的岛屿。其实我不知道我提出的疑问是什么,自然也不可能找到答案。可我仍固执地寻找,与所有人背道而驰。
火焰的温度如此炙热,比我的血液还要滚烫。
窗外一片漆黑,好像永远都不会有黎明到来。
“你在做什么?”我被声音吓了一跳,又因为疼痛嘶了一声,我绑着纱布的左手差点被烧到。
“对不起。”我连忙站起来,向她道歉。
“没关系。”她摇摇头,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
她问我有没有火机,我点头,于是她把烟递给我,我把烟叼在嘴里,“啪”的一声点燃。
烟雾在我们之间缭绕。
她不说话,我也沉默着。我靠着椅背,一腿支起来,手臂搭在上面。
过了一会她放了部电影,名字叫《自杀》。
情节很简单,一个被男人骗身骗心骗钱的女人,在流言蜚语的压力下在一个冬日,吞枪自杀,死得很安静,枪上装了消音器,没有人发现。
我隐隐约约能猜到她这么做的目的,大概她的经历同电影里的女主人公差不多。
申岚告诉我,步惊华有癔症,晚上会发疯,我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耸了耸肩,说是把步惊华送过来的人这么说的。
我深吸一口烟又吐出来,这烟雾让我周围的一切都看起来那么虚幻。
她果真开始发疯了,歇斯底里地吼叫,随手抄起茶几上的花瓶就往墙上砸,脚不停地踹墙。
渐渐她又静下来,后背贴着墙壁滑坐在地上。两手掐着自己的喉咙,苍白的手上青筋凸起,发丝杂乱,眼球瞪得很大,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珠,脸颊上还有未甘的泪痕,只是因为火的缘故,看上去和两行血泪没有区别。
她的身体在不停颤抖,四肢抽搐,像是有人用绳子把她从地上拎起来,本来毫无血色的皮肤,此刻通红无比,嘴里发出叽里咕噜地声音,但我听不清楚。
火焰燃烧的让她此刻看上去竟有几分诡异的美感。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弹了一下手中的薄荷爆珠,站起来,弯腰拾起摔在地上的烟灰缸,然后轻轻按灭。
不耐烦地抓了下头发,看那个发疯的女人还在发泄,把沙发踹到了她面前。
我走过去一把拎起她的头发,“碰”的一声把她按在墙上。
她疼得五官都皱在一起,身体蜷缩。
我见她这样子,无奈地放柔了动作,轻声道:“你这疯子,有完没完?”
她抱住头,不停念叨着:“凭什么骂我是□□,不是我的错,凭什么都骂我了”
“凭什么...凭!”她声音突然中断,因为我重新点了根烟塞进了她嘴里。
我单腿跪下来,揉了揉她的脑袋,手指在她掌心中写写画画。
她夹住烟,轻吐一口气,神色恍惚。
我把烟拿回来,自己又吸了一口,拥抱了一下步惊华,她看着我,突然狂笑起来,五官几乎都要撕裂。
不住地点头,手指抠着墙,再缓缓站起来。
我转身对她招了手算是道别,我冥冥中觉得,这应该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步惊华真的死了。
我踩着拖鞋缓慢地在楼梯上移动,我很少运动,所以身体素质也不太好。
阁楼里真的没有一点最近被住过一段时间的痕迹了,甚至茶几上都能抹出一层灰。
手贴着墙壁,缓缓地走着,阳光透过窗户把满屋漂浮的灰尘照成沙粒。
这里什么也没留下。
我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说是自己的屋子,其实人离开后看起来就像没人住过似的,没什么温馨的小物品,也没什么浪漫,空空荡荡的,就像我二十年来白纸般的生活。
真的是隆冬了,我哈了口气,用力搓搓自己的双手。
不知怎的,看着一片白茫茫的窗外,我突然有了画画的欲望。
把画板拿出来后,我就坐在窗前,偶尔在白纸上涂抹几笔。
动作很缓慢,屋内的灯光也有些昏暗。
忽然觉得有些难受,说不出话来,只是眼眶很湿,心里胀胀的,想要哭。
我无法说清我想要哭的理由,也无法说清楚我苟活在这世间的理由。
二十年来的人生里,我喜欢过许多人,爱上过许多人。
可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就像我很久很久以前,在大街上行走时,与人擦肩而过就转瞬即逝的光影。
有多喜欢,有多爱,我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他们很遥远,在这样一个平庸丑陋的我面前只能仰望。靠近的心跳,泛红的脸颊,远离的暗自庆幸。
很讨厌和别人交流,因为一些模糊的缘由而感到害怕。
在某一瞬间,我忽然想要在人群中奔跑,拥抱每一个美丽的陌生人。
在某一个瞬间,我的内心却惶恐不安,我害怕着这些各不相同的过路人,即使我毫无优点,也完全没有值得别人企图的地方,我还是不断退缩,因为一靠近他们,即使感到快乐,我也会担忧他们的离去而后悔不已。
快乐是真的,可胆小也是真的。
我不像是笼鸟,笼子里的鸟不是天生就在笼子里的,它们被人抓住,再来到笼中。可我不是,没有人靠近我,我也胆小着不敢靠近别人,我是一只生来就停留在原地的鸟,无人发觉我的降临,也无人在意我的死去。
这栋公寓一年四季都不会有客人来访,我是最先住进来的,申岚接着,步惊华最后。
只有那个长相丑陋的房东会在收租的时候笑容满面地来到这里。
我讨厌同他人接触,因此房租总是从门缝底下塞过去。
偶尔也会听到一些调小声,是那个男房东和申岚的声音。
就这样一年一年,无数个苦涩又平淡的四季逝去。
我不喜欢吃甜,也讨厌酸。唯爱吃苦,酸甜的东西吃进嘴里的时候会因为泪流满面而苦涩加倍,而苦的东西吃进去的时候就已经很苦了,再流泪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步惊华死之后,公寓里就剩我们两个人了,也很少交流。
我的日子还是那样枯燥乏味。我期待着他人的接近,又不敢迈出房门。
我总是觉得,也许我是最特殊的人,因为我太好了,所以才没有人接近我。
我又觉得,也许是因为我实在普通,让人提不起兴趣,所以才会蜷缩在这栋公寓里。
我的生命在不断逝去,可我没有感觉,因为每一日都在重复,没有新的爱好,新的朋友,新的期待,一眼就能望到生命的终点。
综艺节目的笑声很烦人,他们总是在佯装笑容,明明不好笑的事情,也要为了逗乐观众而卖力扮丑。
也许在后台,他们正在嘲笑那些傻乐的观众像是傻叉。
有些时候我会想起步惊华,时间过的太久,我已然记不清她的模样,也想不起她死去的理由。
是什么呢?
趴在窗前,我望着芳草盛开的土地。
微风轻拂那片麦田,天空的昏黄一直延续到我看不见的地方,知了叫个不停,预示着又是一个烦闷的夏天。
我的内心很平静,虽然房间里未开空调,但被那风拂面时,也能感到几分微凉。
那麦草轻轻摇晃,不说话。
是因为人世间的声音太多,微弱的哀鸣无法被听见,离它们如此相近的我们,也不去倾听那苦涩的声音。
声音太多,繁杂不清,指责太多,辩白无用,真真假假混淆在一起,不可分辨。
也许世界本就非黑即白,劝慰里有多少假意,辱骂里有多少真情,没人说得清楚。
风大了些,压得那金黄的麦草抬不起身子。
飞鸟在晴空上划出一道尾迹,雁过留痕,但倘若是被飓风压折的植物却在一阵惋惜后,真正的消散在这世间。
人也是一样,但人会被记得更久一些。动物也好,植物也好,因为自然降生,又归于自然,只有自然拥抱它们,爱着它们,化成这世间的绝景,叫人流连忘返。
田埂上有时会开出一些无名的花朵,在风中摇曳,过后却又消失,只把最美的样子印在我的脑海里,又让我怀疑那是否是真实的记忆。
我的记忆真实吗,我所看到的,我所听到的,我所触摸的,都是真实的吗?
触摸着万物的人是上一秒的我,而并非这一秒的我,只有一秒之差却也成了记忆,因而我开始怀疑到底有什么是真实的。
言语真实吗?
不真实,说出话的人很少会想起自己竟然说出过这样的话。听者却将它接下来了,积少成多,直至最后一句,于是一起消散,留下永恒的伤痕。
我是真实的吗?
我摸着自己的手指,轻触自己的脸颊,问道。
一粒尘埃,小到被阳光照射也不会亮的尘埃。
一滴细雨,细到滴落也近乎无的细雨。
一只小鸟,困到轻轻一动便会四处逃逸的惊雀。
申岚是真实的吗?
步惊华是真实的吗?
我已许久未见过她们,也再也不曾见过那同蚊叮般的吻痕。
最早到来,最晚离开。
拎着行李小心翼翼走出房门的那一刻,这栋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公寓逐渐崩塌,那片给我安慰的麦田也不见踪影。
我走出来了吗?申岚走出来了吗?步惊华走出来了吗?
也许我们都走了出来,用各自的方式。也许我们都未走出来,因为困住彼此的本就是不存在的事物。
晚风扬起我的黑发,不说话,又拉扯我的飞扬的裙角,走向未知的地方。
地平线很是开阔,景色一览无余,前方是什么?我也不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