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镜影》无声悄然

11、第十一章

　　一轮酒罢，宫婢们上前再添新酒，为青鸾斟酒的小宫婢，刚要跪倒，不想一个不稳，就半趴在桌畔，手里那壶酒泰半撒在青鸾的裙上。

　　青鸾不禁一个冷颤，茫茫然，仓惶地向身侧躲去，可身后无依无凭，空空抓出去的手就生生折下一枝雪拥蓝关来。

　　坐在青鸾下首的魏景月分明看见，是那小宫婢身后的太监伸脚一绊。她淡淡慵懒地一笑，丝毫不去在意。

　　果然，王贵妃已开口道：“春寒料峭的别着凉了，赶紧带昌郡王妃去换件裙子。”

　　然后对着跪在那里下的浑身颤抖，连声都发不出的小宫婢道：“这帮奴婢，越来越不经心，就罚她今夜提铃吧。”

　　青帝常年笃信道教，王贵妃也素以仁爱统领六宫。提铃本已经是最轻的刑罚，她还是想了想，就又加了一句：“今夜若有风雨，记得延后一日便是。”

　　景月不温不火的逢迎上去：“娘娘，真是菩萨心肠。”

　　这边已有人搀扶起青鸾，王贵妃看着她的云髻花钿遥遥远去，颊边的笑意便更加加深。

　　还是那名犯了错的小宫婢引着，重墙绕院也不知过了几重门，行至桃林深处，风起时枝头被压得纷纷低垂，转瞬就又弹起，花瓣红粉间错仿佛成了一场波澜。

　　躲着落花，避开烈日她们走上行廊，半湿的轻罗锦裙，行步间褶褶垂地，一步一障，就有些跟不上前面的小宫婢。

　　屈曲回廊，越走越静，仿佛只剩下她二人一般，青鸾再抬头时，小宫婢已没了影子，唯有留下她一人，湿漉漉地留在原地。

　　到了此刻青鸾反倒不觉得惊慌，索性坐到雕阑上，回廊的架子上恰巧有一只被金链子拴着的八哥，通身乌黑的，乍一看像只乌鸦。

　　春日里新出的酒酿后劲极足，此刻涌上来，酒力渐浓，放眼玉树琼枝，似都是成双结对，迤逦相偎傍。

　　思绪不由随之起伏。

　　她想起当年陪嫁的那只八哥，刚养着不到半年，就被背地里连根拔了舌头，叫都不会叫，带到敬尧昌郡王府后，不出几月，死的时候也是无声无息。

　　“你叫什么？”

　　青鸾抬头，去问那只乌黑的八哥，不再去遮掩面上的忧伤。

　　“我叫青鸾。”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所以敬慎重正为昏礼。

　　他们当年匆匆行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全部越过。

　　“我喜欢你，整整十年。”

　　她努力做一个好妻子。

　　十年光荫，春去不久又逢秋。有泰半的时间，她都是在清幽的绣厅之中度过。

　　年年岁岁，窗外日落月升，花影枝上鸟叫声，日子像是一成不变的相似。静坐之中细细理线，绣线如发千丝万缕，单单花萼上的红就十数种，那曲《长相思》也曾唱道，花深红。花浅红。桃杏浅深花不同。

　　冷暖时光，倏忽易过，风将炉中的香一丝一缕浸透罗裳衣袖，座下的石凳，汲取了她的体温，总是温热的。初入府时让人用榆木做的花撑子，经久的摩挲，表面已生了一层皮壳，幽光滑熟，显露出一种寂寥的旧气。

　　他偶尔回府，总是见她一针一线绣地仔细而寂静，终于有一次，对她笑语：“每次见，你都在刺绣，原不知你竟这样喜欢女红。”

　　随后，又随手拿起描摹花样子的纸笔，提了一首诗——日上扶桑万里红，又是人间一日忙；闲来闺阁无活计，占得东风第一枝。

　　她为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一首诗，偷偷欣喜许久。

　　可欣喜过后，绣线未拈心就不由得灰懒。

　　那时正在绣一幅春日桃花的锦屏罗幌，眼见着到了交货的时候，她还差了小半截没有绣完。铜壶里的银漏声声催的急促，眼前却满满是他，无论何时何地，总是一样的淡漠目光。

　　窗外暮色云霭扯着她的愁绪。

　　他一走总是一年半载，甚至是几年。所以，他到底不知，他终究不懂。

　　从东都随来的王府总管李斯，借着在魏府里跟随魏好时数十年的身份，兼之又有魏景月的授意，克扣俸禄饷银。

　　她，昌郡王妃度日艰难到只能依靠绣作为生。

　　往日里，随着闺阁名家修习的顾绣，闲时的玩意，最后竟熟能生巧。

　　她喜欢在用织金缎或钉金衬地，图繁富丽。绣作之内总是藏上一个“蓝”字——当日阿娘为她取名，便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意。于是，敬尧渐渐相传，蓝绣千金难求一幅。

　　敬尧四季如春，有时望着窗外花香胜似丝缎上的锦绣，处处绿茵犹如云幄连绵。她不禁想，当日的当年临摹山水的顾氏露香园绣，是不是同她一样，也不过是朱门之中，不得不为生计而静坐绣房的懊恨女子？

　　不知何时，泪在昼日灿烂之光的尽处，偷偷落下。

　　愁来饮酒不过是多苦酒肠，青鸾对着乌黑的八哥，低低地呐呐自语似地又唤道：“季北……”

　　她是个好妻子。

　　他一走，从无书信。燕子不知人，尚说行云信。

　　春来要绣桃杏牡丹，花中蝶满枝，万紫千红物色鲜。

　　她不知他的身量胖瘦，只能凭着猜测为他亲手做好春罗蟒袍。海上匮乏新鲜之物，用私下的体己银子买好芦芽鲜笋、莲蓬、藕，西瓜，微微拿盐渍了，一并托人给他送去。

　　夏景只有莲花爽利，不免绣上风摆莲叶戏鸳鸯。

　　她亲自去池中捡了新鲜的莲叶包好糯米，味道和粽子大约相同，备好艾叶，夹在做好的衣物鞋袜之中，只盼着驱毒避邪，他能平安归来。

　　秋日要绣嫩菊红萸，取义相对年年好。她要备好，乳饼、奶窝、酥糕、鲍螺与月饼，还有各种药物为他送去。

　　谁人又知道她越是绣着景致，心头越酸。

　　每一年的九日，萸菊登高，人人夫妻父子齐全。她的难堪与伤心，他是不是知道？

　　一开始，她还能林林总总写去家书，琐碎的事情有的没有的，占去几篇纸。到了后来，笔落于笺上欲写，只剩下点点墨迹污渍，她终究不知再能写些什么。

　　唯一一点残留的小女儿心思，是将八月十五剩下的月饼，偷偷收在乾燥风凉之处，寥寥无几的相见时，她便拿出来与他分用。

　　东都里的旧习俗，岁末合家而用，又叫做“团圆饼”。

　　今日春日宴上杯觥交错，唯有她独坐一隅，受着众人明了一切的眼光，心中第一次为自己的执着而可笑。

　　她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她是一个好妻子。可昌郡王不需要自己的王妃单单只是一个好妻子。

　　偏偏，她所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青鸾努力抬起头，莺啼燕飞，枝上的娉婷春光里，泪水堵住她的咽喉，声音变得更暗更哑，她执拗的对着那泛着春困，不肯理人的八哥低低唤道：“唤我一声，青鸾，可好？”

　　然后，她听到一声：“青鸾。”

　　青鸾想，必定是自己生了幻觉。

　　一个女人的寂寞像什么？

　　无数辗转反侧的夜里，她的寂寞像王府里石墙上的蔷薇藤蔓般疯长；像无可逝去的年华，蔷薇落尽，青春无可挽回。寂寞却仍旧似水，流域如此宽广，望不到边际。

　　当无数寂寞积累到了极处，每一寸肌肤都沉浸在痛楚之中的时候，她会幻想，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低低地唤：“青鸾。”

　　倚着阑干，青鸾转过头。

　　光色过于缭乱照耀着逆光而立的人，伸手向她递出一块手帕。

　　他灰色的长袍，影子被阳光拖长，眼却是那世间永不能再有的颜色。

　　一水萦蓝，碧绀的霜色。

　　日头已有些偏西，薄暮里南风好似暖煦。

　　久久等不到青鸾回话，那人身后的司礼监掌印赵谨心里发急，就咳了一声提醒道：“昌郡王妃，快接过万岁的恩赏啊！”

　　青鸾这才看清那人已是满鬓如雪，她缓缓起身，却不叩拜，只是微微福身，然后接过青帝手中叠得方正的帕子。

　　棉质柔软，挥手之间拭去凝噎的泪痕。

　　那是不会再有痕迹。

　　世间缘分如云流转起伏，仿佛间，就成了她的明日旧事。

　　青帝伸手摘去她髻上的绢花赵粉，温和含笑：“青鸾还是小孩子，眼泪擦干净，那些个春花秋月的伤心事便也随着没了。往后你就知道了，日子还有很长，长的并不是只有儿女情长。”

　　青鸾这才倏地扬头盯住他。

　　青帝的眼如镜，镜中万里暮光，却也有她一个单薄的身影。

　　妆容散乱，湿漉漉的裙贴在身上。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中，一直攥着一朵惊慌时折下的雪拥蓝关。

　　风起时，吹落几瓣，雾縠霞绡，犹若绮罗裁翦，拂到青帝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