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林右李》吴若离

6、第 6 章

　　林家的坪，赶在天黑前铺了碎石子砌了水泥，林尽致留了杨卫国和几个帮忙的人一起吃晚饭。
　　罗红梅不知道是想通了，还是要面子，难得地配合他，好好做了这一顿。
　　林尽致洗了手，想起女儿还没回来，有些担心，就拜托杨卫国先招呼一下，自己过马路去找——下午怕小孩子捣乱，他让林亘跟着那个小邻居去玩了。
　　还没走到李家，就听见了女儿的哭声，林尽致心里一慌，赶紧冲进去。
　　那个见过一面的李家男人，手里拿着根竹条在抽打孩子，万幸挨打的并不是的林亘，林亘只是在旁边哭着求情：“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被掐住胳膊只能原地挨打的李君却一言不发，只朝她摇头。
　　林尽致大喊一声“住手”，等李国安看过来，他接着说：“孩子犯了错，好好讲道理就是，这样打，要打坏了去。”
　　李国安拿竹条指着林尽致，不客气地说：“老子教训小子，关你屁事啊，你一个外地佬，少到我面前来比划，少来挑唆。”
　　林亘靠过来，紧紧地贴着林尽致的大腿，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林尽致摸摸她头顶，然后牵起她的手，继续跟李国安讲道理：“孩子这么小，犯点错误很正常。现在是新社会，不讲过去不打不成才那套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别吓着了孩子，以后再讲道理他就听不进去了。”
　　李国安喝了一下午的酒，脑子本来就晕乎，再一听他讲这一串，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人家穿得体体面面，有那干部气质，他没了刚才酒借的胆，本能地就不敢再造次。当然了，嘴巴上仍然要强装镇定地“哼”一声，把手里抓着的李君往前用力一搡。
　　“滚出去。”
　　李君赶紧往外冲，林尽致朝李家男人笑笑，说声“打扰了”，然后赶紧带着女儿离开。
　　离开李家的林亘还在抽搭，林尽致心疼，把她抱起来，抚着她背，安慰道：“妹妹，没事了啊，不哭，爸爸给你留了鸡腿。”
　　一听说要吃鸡腿，林亘哭得更伤心了。
　　躲在自家杂屋侧面的李君，却忍不住咽了口水。
　　林尽致抱着女儿往家走，听见后头柴枝断裂的声音，回头去看，同时出声问：“谁呀？”
　　李君站直了，小声说：“叔，是我。”
　　林亘不哭了，指着他喊：“李君，吃饭。”
　　女儿虽然因为急，没说清楚，但林尽致却听懂了，这孩子不仅挨打，只怕饭也没给他吃。
　　“李君，到叔家里吃个饭去，好不好？你中午帮叔干了活，其他干活的叔叔也在。”
　　李君等的就是这句话，顺手就在路边这小爿小菜地里摘了两个茄子。
　　一跟着林家父女进门，他就顶着罗红梅的视线，把两茄子放到旁边空椅子上，小声说：“婶，给你添个菜。”
　　可惜了，他估计错误，罗红梅用力一拨，茄子滚落，她拎着椅子摆到桌边，对着刚才在说笑的几个男人说：“吃饭吧，菜齐了。”
　　杨卫国其实挺怕她突然发作的，这会看她还算客气，忙说：“辛苦弟妹了。”
　　林尽致把女儿放下，把李君也牵上，引他俩到房子一角，弄了小板凳过来，说：“大人吵，你们坐这吃。”
　　吃饭的桌子小，搬神龛那的大桌子又太别扭，一桌坐下他们六个大人已经有些挤，还不如给他们夹出菜，单独吃更自在。
　　林尽致给两个孩子各盛了一碗饭，又夹了些菜，因为女儿不喜欢肉菜，就只给她弄了个鸡腿和一点蔬菜。李君的碗里，就各样都夹了些，碗里饭菜堆得高高的。
　　李君控制不住，不停咽口水，主动站起来接了碗，一说完“谢谢叔”就边吃边往回坐。
　　林亘本来一听要吃饭就为难，看他吃得这么香，也跟着乖乖夹菜吃。
　　李君难得见肉，当然是先吃好的，鸡骨头啃得干干净净了再嘬几遍才舍得丢出来。他动作快，一大碗饭菜没一会就干完了，他不好意思再去盛，捧着空碗看对面的她一根一根豆角慢慢嚼，碰都不碰被拨到边边的鸡腿。
　　李君心里那个急呀！
　　林亘本来就是看他“吃播”下饭，见他不吃了，自己更加不想吃了，悄悄瞄一眼和那几个叔叔聊得起劲的爸爸，把屁股下的小凳子挪啊挪，挪到李君那边，小小声问他：“你帮我吃饭好不好？”
　　李君巴不得呢，赶紧点头。
　　林亘把饭赶了一大半到他碗里，又把鸡腿趁机挪过去。
　　身后杨卫国突然出声，“尽致，你这是找了个小女婿吗？不厚道啊，我家两个小子你都不给个机会。”
　　他一边说一边哈哈笑。
　　其他几个也起哄，“你家两个太皮了，估计林组长看见了都怕。”
　　杨卫国虽然心里嫌弃，但在外人面前还是很护短的，“男孩子嘛，吵一点那是身体好。说真的，尽致，你要是看得上，尽管挑，两个随便看上哪个都行。”
　　女儿是林尽致的心头肉，虽然知道再过十几二十年才出嫁，但听他们开玩笑，心里还是不舒坦，就催他们：“吃酒吃菜，小孩子在，不开玩笑啊。”
　　李君在她家连吃两餐肉，心里想：要我是她家的就好了，天天有肉吃。
　　他才七岁，整天不是干活就是淘气，不懂这些人说话里的调侃，也不知道女婿就是本地话里的郎谷子。若是说的这个词，他就能听懂了，因为他爸妈就在挑郎谷子。

　　李君在林家吃了个八分饱，勤快地帮着收桌子洗碗，这让省了些事的罗红梅脸色好看点，不过喜欢是说不上的。
　　林尽致把人送走，就看到罗红梅拿着手电筒要出门，随口问道：“你上哪？”
　　“要你管！”
　　罗红梅绕过他就走，林尽致叹了口气，没跟她吵。罗红梅不说，他也知道，这是要出去找地方打牌了。她牌瘾大，下午在附近溜达，估计已经找好了打牌点。
　　林尽致进了主屋，看到李君在收碗，林亘在帮着擦，忙说：“放着我来弄。李君，八点多了，你快回家去吧。好好跟爸妈认个错，以后也是，早点服个软，这样他们就不会打你了。对了，你身上还疼不疼，有没有哪不舒服？”
　　到底男人心粗，刚看他挨打时担心，一回来开饭就忘了问一句。
　　“好的，叔。”
　　李君动作利索地把剩下的碗一块收了，倒扣放进碗柜，这样残留的水沥下来，不擦也没关系。
　　林亘看着他胳膊，因为皮肤黑，挨打的痕迹完全看不出，她伸手想摸，怕戳疼他，又缩了回来。
　　李君收完碗，连跑带跳回去了。
　　林尽致牵了女儿的手，翻出自己用针线钉出来的识字本，把她抱到腿上，一字一字地教她认。
　　林亘以前不喜欢认字，但自从爸爸说她要上小学以后，她就开始接受这个任务。
　　完成识字任务了，林亘小声和爸爸说秘密：“我不想去他家玩了。”
　　“怎么了？”
　　“他家奶奶凶，爸爸凶，还有个小弟弟一直哭，我不喜欢。”
　　女儿是生客，又是个孩子，怎么这家人这么不客气？
　　林尽致点点头，说：“不想去就不去，你可以叫他来家里玩，爸爸把对面那间房收拾出来，你们可以在那个屋里玩。”
　　林亘点点头，过了会又摇头，小大人似的说：“没时间的，他有活要干。”
　　她伸出手指头，说一样掰一个：“要赶鸭子、喂鸡，要洗尿布，要去摘菜送菜，要煮饭炒菜，还有挑水。对了，他说等稻子熟了，还要去田里干活，所以过些天就没时间玩了。爸爸，你不是说干活是大人的事吗？”
　　以前，林尽致怕女儿进厨房伤到自己，一直是这样教育她的，现在却不好解释了。他想了想，才说：“他家种了田地，有很多的农活，大人们干不过来，只能找他帮忙了。”
　　“哦。”
　　“还有别家的孩子来找你玩吗？”
　　林亘摇摇头，她不爱说话，没有办法主动交到朋友。下午李君带着她到好几家串了下门，有些孩子在家，有些不在，在家的就被他领着介绍了一下“这个是我这一边的”。
　　“我这一边”的说法，是他们看战斗片最常说的，现在露天电影放的多半是些抗日片子，一看到地下工作者或者解放军，孩子们就会急急地扒拉身边的伙伴，大声说“这是我们这边的”。
　　那些男孩对林亘这样的女孩不感兴趣，都是随意看两眼，就找李君约着要玩掼宝或者玩弹珠。
　　李君嫌他们不给面子，都不欢迎一下林亘，没好气地打发了人。
　　外头热，没地方可玩，李君就带她回家看他藏在席子下的连环画。林亘在今晚之前，没有正式识过字，李君则只认识标语里喊得最响亮的“中国”“建设新社会”这几个字。
　　好在这样的小书，十分照顾小文盲们，每一页，大半是图，下面或者侧面才有两三行小小的字。
　　小孩们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填补了知识上的空缺，非常流畅地阅读着，并且加入了他们自己的理解。
　　李君的书，是从堂哥李和那借来的，有适合儿童看的《大林和小林》，也有不那么适合小孩看的《红楼梦》。
　　林亘翻到《红楼梦》，他就一把抓过去，塞回席子下，使劲安利自己手上这本。
　　“那个没一点意思，你看这本，可有意思了。”
　　其实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什么故事看看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所以他涉猎甚广，打土匪的看，武侠的看，童趣的也看。只有那一本，他翻来翻去，也没有看懂里面这些人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在干什么。旁边的人围着不动，吵架不像，跳舞也不像。没意思极了！
　　林亘刚才看到封面，又翻开了一页，她有点想看，只是乖孩子不敢提要求。以前她有电视看，就喜欢看这种长袖子（古装）。
　　她跟着李君翻书的节奏，听他绘声绘色地讲，又觉得这本也不错，挺好玩的。
　　书就这么几本，没一会就翻完了。李君开始表演翻跟头给她看，双手撑翻一个，单手撑翻一个，背着手光顶着头也来一个，林亘看呆了。
　　李君看她不出声，以为她觉得没意思，又表演了一个从床上翻到地上的。这次声大一点，刚好李国安歇一小会就得下田正烦躁呢，隔着墙就训他，让他赶紧干活去。
　　李君和林亘屏气凝神，听他出去了，才松了口气赶紧藏书。
　　李君干活，林亘就跟着看，毕竟她也无处可去。
　　虽然林亘觉得李君真的好能干，什么都会做，可等李国安到田里放完水回来，李君还是要挨打。因为李奶奶告状了，说他懒得死，喊他做活故意当没听见，只知道和小孩子玩，一点用都没有。
　　因为自家田里的水被别人堵了，李国安本就一肚子气，一听这话，薅着他不容分说就开打。
　　林亘是真的吓坏了，她以前听外婆说那些后妈折磨小孩的恐怖故事，这一次落到实处，崩溃地哭了出来。
　　现在还不到七月，暑假还漫长着呢，等双抢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腾不出人手，女儿就更没有什么可玩的了。
　　林尽致一边带着她洗漱，一边在心里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