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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白玉堂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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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不想見,卻難知深琢的習慣早已滲透了百骸,無遂人願。原當是無人能駐了,卻根本未留意間,心裡那片清傲碧空慢慢盈滿充實了,於是,也安然接受了窗櫺前的那一瞥。
陽春盈梢的日子,你靛藍的身影獨自造訪。我不爭氣的眼神卻又瞟向窗外,那一樹棠梨下曾是你我觥杯把酒的相攜身影,論武弄劍猶言在耳,如今卻只餘下你風動的衣袍,在這片早謝的瓣雨中沉浮。
我滯滯望著,已沒有震驚。震驚在得知那一諭扳不倒的皇命時早化作了芒刺千根,刻下道道傷痕,不見血,卻……痛徹骨。
「貓兒,進來。」
木納的開了口,冷了眼神。嗓間溢出的聲音幾若不似自己,沉澱了最後一波起伏。
卻是還有多少機會,能再聽自己道這一聲?
「玉堂……」
你苦澀的笑容卻瞬間摧垮我艱難維繫的意志。回過神時,你幾乎陷入藜木門框的五指深深灼痛了我雙目。無意識撫上泛白骨節,你……又瘦了……
須臾間翻覆起沉屙嫌惡。我心如此,更何況這從不把自己放在心裡的貓兒,我卻忍心用這樣的臉色面對你。愧疚的抵上你頸側,熟悉的清縷氣息又充盈感聞,我不禁喉頭一澀,伶齒俐牙卻哽咽著道不出半個字。風帶過,闃墨烏髮廝纏,已分不清彼此。
是啊,面前是與自己長髮糾結的人,然而在你水色粼粼的瞳目中望見我的倒影時,才明白曾經攜手立下的誓言竟是如此蒼白,不堪一擊。
從沒有期望認同,卻終究逃不過宦海弄權;只是不忍你懷著一顆江湖人心卻身在公門,夾雜兩處獨自承擔。卻依然是天真的臆想。我苦苦盼來脫下官袍的你卻並非還你我一隅免世的清脫;座帶牽連,誠惶誠恐接過手中的竟只是一紙罷免,似乎也在嘲笑曾經步步為營的堅守。
念一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一人情易老悲難訴。
「貓兒,我不成親了!」
曾經若往歲憶隨思,摟緊你清瘦身軀,我只恨此一刻自己的無能。枉世人皆言白玉堂天生一顆七巧玲瓏心,卻在這樣的時候一籌莫展,無計可施。霎時間心中莫名惶恐,我眼前看見的卻是殷白梨樹叢中你沉浮不定的身影,若隱若現,幾欲消失。下意識收緊了腕中力道,卻正對上你幽深的瞳眸,沉苛窒悶一波波湧來,仿佛墮入其間,便永世不得超生。
手臂被你按下,你卻分明在逃避我的眼神。
「玉堂,展昭可否借你新房物件一用?」
笨蛋貓兒,你又在一個人……胡思亂想些什麼……
映在彤豔燭光中的修長身形遲遲滯愣,我卻在看見那一抹回眸中的酸楚時徹底縱意了,再不可能隱忍。
你……是不舍的吧……?……
「玉堂,今日或許是展昭最後一次與你暢飲,借你孿燭,借你暖酒,展昭先恭祝玉堂你和家安康、玲瓏美眷……」
不再給你機會道完,我一把扯過你雙腕。脂玉夜光杯叮噹,倏然抽回自己的神志,我一抬首卻看見你刻意堆徹的平靜瞬間全失了味道,狠狠蜇得心頭一痛。
你分明是不舍的吧……卻為什麼、為什麼……?……
你些微傾前的身體被我一把抱回,蠻橫的用盡全身力氣扣緊在胸前,直至你終不耐窒悶,壓抑的聲息一下幾乎不聞的低喘。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簌簌落在你領口,一片一片化開。
貓兒,就是這一聲沉壓至無音的低息,卻也是只有在我面前才會吐出……
「貓兒,我不成親,我……不……成……親……」
咬緊牙,卻再難平復苦澀的顫抖。你頎長的背脊緊貼著胸前似乎一下輕怵,便感覺握緊了我穿□□掌中的五指;隱忍的氣息漸漸失了步調,溫熱淚水滴下,順著臂腕滾落,濡濕了絞纏的十指。
「我們、我們離開這裡,天涯海角、何處容不下我們?」
我呐呐的開口,紊亂心神只拼湊出這樣一句,卻是連自己都嗤笑的無力。明知道,你不可能放下。果是無聲歎息咬上耳畔,你抬手撫上我眉心。
其實,所有人都明白;其實,怎麼可能不明白。此番『新政』功虧一簣,座連范仲淹一干無一倖免;卻因為包拯力鼎陳詞,進言招複,終觸惱龍威;而龐吉更橫生枝節,將你我之事做引彈劾開封府,欲更火上澆油。數案併發,任那仁宗再『仁義治國』也早已拋諸腦後。
不曾告訴你,歐陽修臨行前夜尋來陷空島。當那個將滿不惑的男人深深向自己揖下一拜時,我卻只是淡淡的笑。
已沒有怒意。
開封府不能沒有包拯,所以他們感激你,在己身被貶的今日,感激你成全大義。然而這如海的悲哀又豈是他一拜所能瞭解,既然並非旁人過錯,我又何必唯己是人。
「歐陽兄是借一語憑弔?」
若是被你知曉,我一盼首中沒掩住的輕笑,你……又該惱了吧。
順著你游離的眼神看去,碩大燭火耀揚,又是否連你眸中閃爍亦是殷蕊投影?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忽然肩頭一松,緊挨著你顫抖的指尖一同滑下。未及我細思,便聽見你同樣顫抖的囈語,虛弱而堅定。
「滿眼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貓……?!!」
我不要!我不要!!
猛地按緊你滑落腰際的雙手,這樣又與生離死別何異?
「玉堂,憐取眼前人——但求這一夜溫存。……然後……便、忘了吧……」
忘?你我約定合奏一曲的《闋陽散》尚未譜完;庭裡樹下相約十載啟封的女兒紅亦僅過了三年;你還答應陪我遊大理、待包拯告老之後再攜江湖不是麼,幾許承諾未付諸,這一切一切你竟然叫我忘?
你食言。你居然食言?你食言……
究竟為何,願意賭上這最後一夜,條件卻是抹去至今所有包括相知相許的足跡。
而我卻竟無法拒絕你主動遞上的唇。沉溺于躑躅卻依然未停止探入的舌尖,在這一廂溫軟熟悉中不由憶起,第一次忐忑的擁緊這雙圓潤肩膀,透過相偎肌體的微微輕顫,一刻心底騰然紓緩的安坦。而如今心已不堪,又情何以堪?
伸手將懷中瘦削軀體平放於床褥之上,我撐起身,望進你墨玉般的眸子中。堅凜決絕的心意寒了一池黑潭。
心中一慟。
熟撚的一路循上,吻至已然紅豔滾燙的耳垂。眼中是你拼命壓下紊亂迷離的面容,我微皺起眉。
「昭,我去熄燈。」
撇過臉。你最不想見的,所以我終將這份疼惜埋在你身後。
「不要!」
你卻毫無預兆猛一用力,幾乎將我拽倒。肩背處摟緊的雙手加重了力道,我愕然。雖早已非初嘗,卻每每情事中,你終究無法擺脫一抹羞澀;更何況這明火灼灼,你又如何壓得下滿腔顧慮。
「亮著吧……亮著吧……」
顫抖的噎音,已不知壓抑的究竟慚怯或是泫然。
是日仁宗殿前發難,你卻在獲曉所有後作出了令我瞠目結舌的決定。
不,其實本沒有驚詫、本沒有不及阻止。一切根本只是預料之內,明知因為是你,這一切便變得理所當然,卻依舊……
你一反常態的乍肆,將曾經所有皇恩搬出,折成利箭,箭箭射向自己。是,你是成功了,終將所有矛頭漸漸引向自己,散化開開封一干的所有呵責,獨自撐起那一府十八口性命拖家帶眷;我卻只能看著日漸疲憊的眉間,愈風華,愈殘忍。
貓兒,你就不曾想過,待到一日你再負不起肩頭重荷,那一時,你會被壓成什麼樣子?那還是一隻完整的貓兒嗎?
盛怒的我欲硬闖大慶殿,卻是你的巨闕橫在我面前,決意的雙目絲毫不容置否。你是告訴我,如想跨出一步,除非你我一人橫屍當場……吧……
那日你曲膝一跪的身影如撼雷震天,我無以再應,只餘下你壓低的凝噎在空泛腦中游走,嗡嗡作響,四下撞得生疼。
『展昭此生無悔,只是欠下玉堂太多。』
竟忘了伸手去扶。
只記得自己勾起冷笑,原來白玉堂所求僅是『連累』一句?荒唐!!!為什麼在你眼中只能看見我,卻看不見我們,更永遠看不見你?
無名火倏然騰起,這一去疏星淡月、斷雲微度,卻在這一時一刻你仍然選擇獨自承擔?
「玉堂……今夜展昭所負玉堂,來世定當犬馬……唔啊……」
脫口而出的慘呼在掌中綻開,是最蠻橫的方式打斷了我無法眺見的許諾。
今生不待,何枉來世?還能一起擁有的是共同的回憶,而如今你卻親手埋葬,堅持用欲潮正熾下的涓滴香汗酹情殤破鏡的墳土!
好似心底燎上一把炙灼,和著沉重悲涼,劈啪作響。
『嘶啦』一聲,刺人疼痛的尖銳,我幾乎以為是撕裂了自己混沌意志。睜開眼,才發現自己竟粗魯的蹂躪著身下精頎軀體,失控的狂暴再沒有昔日一絲溫柔。
僅著的褻袍被你死死攥緊,生生繃斷了緊密絹織。
開始慌亂,望進你吃痛壓抑的粼星瞳眸。那一潭溫潤謙和錯雜汾蕩,渙散的失了焦距。我卻只可憑本能微弱回應,僅存的理智早已奔騰潰流,無以復加。
欲阻止,卻太遲。
矛盾的心糾結起來,縮成一團;一撥撥漣韞擴散的抽搐,痛得我幾乎窒息。唇邊沾滿咸澀味道時,才知道,自己哭了。
「玉……玉……堂……」
迷蒙間,是你輕語的低喚。
憐取眼前人——
同樣這三個字,卻是否過了今夜,便再不可能頸項廝磨間,你一再縱容我的堅持,斷斷續道出『夢中人是眼前人』……橫亙眼前的事實無從辯駁,生生將耽溺於幸福毫不知省的你我兜頭澆醒。你自明日便要遠赴幽州,從此這方紫竹窗柵再不可能出現那個如風般男子,在繁茂枝間清靈跳脫。
「貓……貓兒……貓……昭……叫我的名字……」
我嘶啞的聲音瀕臨崩潰。今一日後便再不可能自你口中聽見,所以……
「昭,叫我的名字,說你愛我、說你愛我……求你……」
是不是不夠成熟,所以事到臨頭,才驚覺自己錯得離譜?
「玉堂、玉堂、我愛你,我愛你……」
自始至終,你未曾道出一句抗拒。
在天雷地火的欲念中榨盡最後一絲索掠,你深埋在我胸前,調穩著急促混亂的喘息。濃濃愧疚鋪天蓋地掩來,我擁緊懷中身軀,貼吻著你已開始冰冷的髮鬢。
「昭,我……」
你沒有抬頭,卻是一句似從我胸內溢出的聲音,打斷了自己。
「沒有。」
鈿箏移玉柱,海燕雙飛去。不曾虧欠的彼此,是否就此斷了最後因緣?願你我亦能如風般自由,前行路上,各自珍重。
忘了自己是如何擁著你沉沉入睡,依稀間,似是你溫熱氣息印在了唇上。
我又該如何,微笑著與你告別?
「貓兒……昭?!」
當我猛然從牙床上掀起時,我才知道,自己永遠都不必再面對這個問題。
空空蕩蕩的屋內,你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昨夜打翻酒漬亦然,在斑白的牆面上折影一片波光漣漪,叫我禁不住的一廂臆想,其實所有一切只是自己相思若狂。
將臉孔深深埋入衾被,睡榻依然沾染滿你熟悉的味道,灼痛著乾澀的眼卻再流不出任何淚水。
床單上留下的歡愛痕跡,證明這不是一場幻象。
是否相知便是錯誤,你我短暫的交際匆匆相撞一點,自此卻茫茫再無前路。
或者說,最初的相遇就根本只是一切刻意縱下的餘興消遣?
我……不甘心!!!
一把撩起薄被,卻只聞咣當一聲,你四品官職的御賜金牌順著床褥滑下,攔在我足前。張揚的顏色晃得眼前一片空白,短暫的滯怔,我終於笑出了聲。
直笑得滿心苦澀。
……知白玉堂者……展昭也……
所以,你果然還是不信我,所以,你果然留了最極端的手段。
你留下開封府十數口家眷數十條人命,留下你誓死捍衛的正義公理,留下你守護的一方青天,留下你的職責,留下除了你以外你的一切,以及那塊禦令金牌一同沉甸甸駐了下來,直壓得我動彈不得、壓得我寸步難行。
死貓,你好……卑鄙……
攤開手,依稀間無法辨清實幻的觸感還留戀其中,不舍離去。你平鈍的指甲一筆一劃勾出我再熟悉不過的雋永筆跡——
『謝謝你』
『還有』
『對不起』
為什麼?這便是我問的為什麼,你所持的答案。
狠一用力,蟄入掌心的指甲宣洩著心底無聲的咆哮,就任憑溫熱粘稠的血液隨著你留下的感覺一同奔走,我握緊拳,卻……一無所有……
往事浮雲流鶯不絕,倏倏帶著自己倒退往覆;與你相識一幕幕歷歷在眼,卻終究曇花一現。再回首,相思已是不曾閑。
終點,不告而別。
答應了你不再輕言退婚,卻一轉身,才發現這間不算太大的居室裡,早已深深嵌滿你的身影。木然整理著所有承載滿彼此回憶的事物。
三年的時間雖然不長,卻也的確……不短……
上林湖的青瓷壺,是你尋來配我那對戈壁盞;宣城的諸葛筆,是我不忍你終日埋首公文、不知辛苦;江西的雙井綠茶,是你知我挑剔,特意於公差之便捎來;福州的角簪,是我信它傳聞鎮氣舒疲,硬要你換下;梁平的慈竹簾,是你記得我一聲暗贊,居然在殿前封賞時索要貢品;還有東陽的木雕、定州的緙絲繡、滁州的幹菊、泉州的神曲、德陽的花石、夏邑的硯墨,還有……
不知不覺間,已在庭院中壘成了一座小山。
扯起苦苦一笑,白五爺居然害怕睹物思人。負手揚袖,掌中燈檯被我拋了前去——隨同你留下的半截喜燭。瞬間火光吞噬了視線,我抽出畫影,一躍上前。
焰火漸漸漫過你的溫潤面容、謙淡笑靨,漫過你我相依的肩膀。紛飛的灰燼隨著畫影雪白劍路撲騰翻滾,跳躍不定的光焰漸漸模糊了雙目。
那一招一式攻備守還之間儼然刻滿了靛藍輪廓,恍恍惚惚,似乎袂動中又折現一抹輕盈身姿,比劍論武,間默合契。
仿佛終有你在身側如影隨形……
「忘不了你啊忘不了你……」
我無力倚著門框,掩上臉。冰冷水流越過指間,滴落下來,自你離開後的第一滴淚終於落下,我閉上了眼睛。
清煙,嫋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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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玉
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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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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