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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方应看的手很好看,他握笔的姿势也很好看,透着股贵气,甚至还有种文人骚客专有的骄矜之气。
      虽然,那其实是双惯于持剑的手,但刻下它确实握着支狼毫笔,泼墨山河。
      山势连绵,翠峰如簇,黛色之下但见碧浪滔天,一浪连着一浪,似要将这天地涤荡干净。天地山河均是墨色染就,深处浓黑,淡处天青,唯有高悬中天的明月透着昏黄光晕。
      碾花着色,这幅钱塘潮涌图倒也没辜负自己一番辛苦。
      方应看瞧得满意了,在明月旁题诗半阙:
      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字体清峻,笔意纵横,隐着股霸气,看得人极是舒服。
      方应看做事一向做足全套,装裱入匣裹上绢纱,再细致不过。
      顾惜朝就一直看他做完这些,也不急躁,端了杯盏安安稳稳地喝着。
      守在门外的任怨却很烦躁,紧张得烦躁,秀气的鼻尖甚至滚过一滴汗珠。
      这实在很不寻常。
      一向性子乖戾的顾惜朝今天竟然这么好脾气?
      一向见招拆招长袖善舞的小侯爷今天竟然这么“失礼”,把顾大公子晾了两个时辰?
      任怨知道,暴风雨的中心最是平和,怕真有大事要发生。

      “顾公子,你这是高估方某了。”方应看叹了口气,终于回身面对顾惜朝。
      顾惜朝放下茶盏,挑眉一笑:“小侯爷过谦,放眼天下,此事除你再无别人办得到。”
      “六分半堂的狄堂主,神侯府的诸葛先生,他们不都可以吗?”神枪血剑小侯爷面露苦色,万分为难。
      “关键在于惜朝向来不喜欢欠人情,更倾向于双赢。既然我有办法帮小侯爷达成心愿,小侯爷又能够助我一臂之力,我们合作不是自然的吗?”
      “那要看顾兄能把事情做到什么程度了。”方应看笑,仿佛红尘梦醉。
      顾惜朝也笑,目光灼灼:“我能让无情收下这幅画,还能让他答应你的要求。”
      低头思索片刻,方应看问:“你要我阻上几日?”
      “不久,两日半。”
      “好。”

      初入八月,金秋时节,汴梁城氤氲在若有似无的桂花香中。
      这天高气爽,惠风和畅的日子本来是可爱的,金风细雨楼的诸位却无福消受。
      为何?
      因为入了八月后顾公子的心情突然坏了,戚楼主要自己处理楼里的账目,杨大总管发飙了,于是人人自危。
      至于顾公子为什么情绪不好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坊间传言无数——秋雁飞过啊,上下问题啊,悲秋伤情啊……任怨也好奇,他试探自家主子,小侯爷妖孽一笑,扇点朱唇:“佛曰,不可说。”
      于是顾公子的心情就这么一直恶劣到了八月十二。

      是夜,月若银盘盛水,欠了浅浅一湾。
      戚少商窝在书房里唉声叹气。
      账目绝对是个大麻烦,独守书房半个月则是更大的麻烦。
      刚入八月惜朝就把自己一脚踹出了房门,附送两床棉被,省了情人间的絮语,就连三不五时的毒舌也不见了踪影,干脆来了个对面不相识。
      问题是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戚包子冥思苦想了七天依然没半点头绪,索性不想了,坐等顾公子消气。
      夜已深,梆子敲过了三更。
      顾惜朝推门而入,青衣黄裳,面如冠玉,洒了满身月色清辉。
      “少商。”
      许是被这般色相迷住了,戚大楼主半天没回过神来。顾公子也不理他,在书柜后翻腾出一大包物什,拉了人就往楼外走。
      “惜朝,这是做什么……”戚少商一时弄不清情人的用意。
      “大当家可知每年八月中,天下胜景哪处最美?”
      “自然是月圆人圆的胜景最美!”戚少商打蛇随棍上,握着情人的手顺势紧了一紧。
      顾惜朝听罢一愣,随即大笑:“所言极是。不过惜朝贪得无厌,不仅要大当家相伴,还想与你共赏天下最为壮美之景。”
      “钱塘潮?”
      “正是。”
      “难怪你半个月不给我好脸色看。”戚少商无奈一笑,细细的宠溺挂在眼角。
      “不然能骗过杨无邪?”顾惜朝很是得意,“我还备有一支伏兵,钱塘潮落之前,杨总管就先忙一阵子吧。”
      八月十三夜,翘家出游天。
      梆子敲过了五更,杨无邪醒了,方应看也醒了,郭东神雷媚和八大刀王他们都醒了。

      八月十五,金乌西坠,翘家人在天涯。
      “这路是去盐官县的必经之道,道旁竟然连家旅店也没有……不如盘下那几家民居开间酒楼,前边卖酒后面打尖,给风雨楼增加收入,我们来时也好有个地方洗澡。”顾惜朝紧锁着眉头一边念叨,忍不住又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
      戚少商也是一阵苦笑。
      这回杨无邪为追捕他们当真下了血本,前两日方应看帮忙阻人,一路南下还算平静,除了被几个楼里的兄弟撞见,一面抓着自己衣摆哭诉一面暗地发信号招来了分舵人马那会儿忙活了一阵,总的来说是马不停蹄、日行千里。
      今日午时方应看收手,杨无邪的天罗地网立马呈排山倒海之势扑了过来。
      他们从官道换了水路又乔装改走山路,放倒了七路人马,还是被围困在了莫干山,最后不得以扔了颗霹雳弹炸了块巨石解围,自己也弄得满身尘土,活像刚从地里挖出来。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里山多湖多,大不了入山做个清水郎嘛!”
      九现神龙就是九现神龙,铁齿非常。
      山林里的夜色格外幽深,树影扶疏,月挂枝头,像极了黄澄澄的灯笼,映在湖面上,乍分乍合。水声更是清泠,仿佛能听见风擦过的声响,衬得这山林更加静了。
      “这湖水清冽,月影摇碎,大当家一路辛苦,先去享受一番吧。”顾惜朝黑着脸要将站在湖畔的戚少商踹到水里,不想被他抓住了衣袂一道落水。
      “戚少商,你,你好!”顾公子大怒,被拖着灌了一领子的水任谁也难得好脾气。
      戚大楼主却是笑,笑得清朗豪迈又不失款款深情,“你我知音,自然应该有福同享。可要我服侍顾公子宽衣擦身?”
      “不敢当!”顾惜朝羞恼,甩袖欲走却被戚少商捞住了腰。
      胸膛贴着胸膛,浸湿的衣襟贴在一起,乍暖还寒。
      “惜朝。”戚少商从腰上解下一壶酒来,拇指顶开瓶塞,酒香浓烈,正是当年的炮打灯,“这酒我藏了半年,就为此刻能与你一同回味当夜的烟霞烈火。”
      言罢,仰首饮下,喉结滑动,滴落一道酒痕。
      顾惜朝一瞬不瞬地看着,勾了一抹淡笑。
      你我的名字早被拴在了一起,从千里追杀的夙敌到月圆人圆的相守。
      你我的命运早就纠缠不清,共荣共辱共生共死,罗带同心。
      戚少商,顾惜朝,谁能失了谁?
      月宫嫦娥怕是见了也要悔,得了永生失了后羿,何必。
      得了天下,失了你,何必?
      也许是月色太美好,也许是色相太迷人,也许顾公子的心情本就上佳,戚少商笑着递上酒壶他也笑着接过,“月白风清,共享此良宵。大当家,这酒我念了数年了。”
      大口饮下,这多年是是非非、恩怨情仇也像这酒水清凉,滑过咽喉,冲得人满头烟霞烈火,却自胃里升起融融暖意,化了人心。
      “大当家,有酒无菜亦不成欢,当日的杜鹃醉鱼也该回味回味,这里有水自然有鱼,你捉条上岸吧。”这么说着,玉面修罗施施然上岸生火烤衣,留九现神龙独自在湖水里翻腾。
      月明星稀,寒鸦数点哇哇飞过。

      八月十六,钱塘潮起,海宁镇盐官小县也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集市上两匹神骏并驾齐驱,马上之人一着青衣着白,俱是翩翩少年郎。
      再是乱世也不缺乏观潮的人,尤其的达官贵人……不过为什么这路越走越往偏僻处去了?
      戚少商这么想着,愈发好奇,禁不住问身旁的青衣人:“惜朝,我们不观潮到底是要去哪里?”
      “八月十八才是潮神寿辰,那时的钱塘潮最为壮美。江南风物另有滋味,我们先游赏两天不好吗?”
      “好是好,不过你不逛集市不进酒肆不入戏院不访名园,那究竟要去哪?”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顾惜朝勒马停步,“大当家可听过柳毅传?”
      “自然,说书的每日都要讲上一遍,我都能演了。”戚少商随他停下,摸了摸马儿的鬃毛。
      “那可记得钱塘君?”
      “那性子刚烈率真的龙神?柳毅传里最精彩的人物当属他,任情任性,骄傲肆意,实在可爱!”
      顾惜朝闻言会心一笑,扯了扯缰绳,胯下骏马踢了踢蹄子重新上路。
      “入得盐官当然先要拜祭钱塘君,龙神庙不远,不过□□里路了……咦!”
      他话音未落,白马突然受惊立起,前蹄在空中直踏,长嘶不已。
      那瞬间顾惜朝飞身而起,青衣风流划出一道淡绿的痕迹,人就堪堪落在戚少商骑的马背上。
      “何人!”戚少商亮出痴剑,怒斥。
      一个男人。
      落拓沧桑的蓝衣人。
      满目风霜,满身尘土,抬了眉眼看他们,也是懒懒的倦。
      他笑,也像不经意,像长辈戏弄小辈,人却看不出年纪。
      “你马差点踏到我身上,嗓门竟然还这么大?如今世道当真的是黑白不分。”男人叹气,一幅失望至极的模样。
      戚少商和顾惜朝听了一惊——被马蹄踏到?摆明了的假话。可是他是何时出现,又是何处势力何种目的?两人都算得上当世高手,面对这个来无风声、来路不明的男人,俱是心下一凛。
      “在下一时不慎让先生受惊了,实在对不住。”顾惜朝振袖一拜,“敢问先生大名,他日定当登门赔罪。”
      “哈哈,不必不必。我听你们说要去拜见钱塘君,正好顺路一道。”男人笑言,又暧昧地看了看同乘一骑的戚顾二人,目光流转,“小老儿赶了几宿路了,腰酸背痛,二位如不介意可否把这匹小白马借我一用?”
      “先生客气了,请吧。”
      不知男人打得什么主意,只能先应下,于是三人二马悠悠踱向了龙神庙。
      “大当家,你说这人什么来历?”顾惜朝在戚少商耳边轻声询问。
      戚少商仍是盯着骑在前方的蓝衣人,以防大意生出万一,“难说,不像专程冲我们来的。”
      顾惜朝吃笑,“杨无邪设的伏兵你也以为他们是卖包子的。”
      戚大楼主有点窘,随即笑出一深一浅两个酒窝:“可他们确实是风雨楼的厨子啊。”
      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三人就到了钱塘龙神庙前。
      今天的龙神庙很静。
      庙前树枝上的枯叶也是静的,挂在枝头,些微的颤动都无。
      静得庙门紧闭,静得一点也不安详,静得没有半点人烟。
      很奇怪。
      “来来来,两位兄弟把马栓在这里吧!”蓝衣人扬声招呼到,率先把刚骑的小白马绑在了庙前八风不动的老槐树下。
      戚少商皱了皱眉,依言而行。
      他系好缰绳的瞬间,天地似乎都颤了一颤。
      原先挂在枝头的那片枯叶落了下来,在半空中转了个圈,落到了树下的盛了水的石钵里,晕开一圈圈的水纹。
      “泾祥小人,你竟然还敢来!”一声爆喝从四面八方炸开,九分怒气一分羞恼,十分磨刀霍霍。
      戚顾二人对视一眼——这又是怎么回事?
      蓝衣人却是一派淡定,面朝庙门负手而立,笑得狡猾:“你请,我就是翻了泾渭云梦也是要来的。”
      “好,够胆来就怕你不够命回去!”声音里的羞恼之意又多了几分。
      “你不开门,我怎么进得去呢?”
      话音刚落,庙门洞开,蓝衣人蓦地站直了身子,直如一块老石。
      一道红光迸射而出,直冲到拴着两匹骏马的槐树下,原来是一俊逸男子。
      “劈不死你这奸诈小人……什么!”男子扬手欲挥,突然发现不对,却是为时已晚,蓝衣人已从后面缚住他双肩,一手抵住他背心,压在他肩头笑得好不得意。
      “你竟然用幻术来骗我!”红衣男子既惊又怒。
      蓝衣人笑得更加开怀:“打又打不过你,耍点小计谋也不失公平啊~钱塘啊钱塘,这回可让我抓到你了。”
      “很得意啊你,有本事就光明正大的跟我比上一场!”
      “择日择日,你有客,放肆不好。”
      红衣男子的眼神飘了过来,顾惜朝喉头一紧——什么?金色的眼瞳!
      就在戚顾二人被骇得说不出话,头脑混乱之际,眼前的二人又像来时一样莫名消失了,周围突然热闹了起来,拜神上香的人络绎不绝。
      “我们,这是遇见哪路神仙了?”戚少商还没从怔然里回过神来。
      “现在觉得,你以前讲的刀狂刀魂的故事十分可信了……”顾惜朝眨着眼睛,方觉天大地大,纵使自己仰知天文俯知地理中晓人和自比管仲乐毅之才也还是有力不可及的地方……

      与十六日的奇遇相比,俩人十七日的行程实在是苦不堪言,不仅没有清风明月荡舟湖上抑或竹杖芒鞋踏遍青山,反是花了半日与还不死心的杨大总管斗智斗勇,直被逼到有马不能骑,有店不能住,所幸两人江湖漂泊惯了,就在山洞里相依相偎将就了一晚。但这不妨碍戚大楼主终于下定决心,同意顾公子回去后将他家总管好好调教一番。
      八月十八,晨曦微露,风不定,微冷。
      两人并肩站在海塘上等着潮头初临。
      天边逐渐浮现一条纵贯江面的白练,轰鸣作响,仿佛闷雷滚滚而来。
      潮头由远及近,飞驰而至,潮头推涌,鸣声渐强,白练似的潮峰顷刻奔至眼前,耸起一面十数尺的水墙。
      潮水势如万马奔腾,倾涛泻浪,喷珠溅玉,不少水珠迎面洒落,淋湿了衣衫湿润了眉眼。
      顾惜朝看戚少商闭上眼,仰面迎接这场潮雨,嘴角挂着自信的微笑,真有化龙而去的气势,恍然就想起旗亭一夜弹琴舞剑,知音相契,然后就是千里追杀,苦苦相逼,谁都斩不下最后一剑。
      时间久了,往事是否就真能随风逝去?血海是否就真的淡作清池?
      一步之内的万重山水,还有救国就民,天下为公……天下,能一起守住吗?
      人若有了爱,便生出贪、嗔、痴,便学会了患得患失。
      “如此壮美酣畅,不虚此行。”回望着顾惜朝,戚少商笑得坦荡,掩不住的兴奋。
      顾惜朝的眉目也沾了水,愈发温润。他笑笑,不语。
      见他这般,戚少商执起子之手,两只半湿的手握在一起,掌心相抵,虎口相接。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惜朝,诗词我不行,守诺你不行,说好了信我怎么又恍惚了?”
      “这么肯定?说不定是你想太多。”
      将情人一缕沾湿的额发拨到耳后,戚少商目光温柔:“你我知音。”
      一阵轻笑。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也是你我的天下。我是天下人的九现神龙,也是你的戚少商。”
      “是。”
      “顾惜朝也是天下人的军师,是戚少商的缘定三生。”
      “大当家这可就太过自信了,你怎么知道惜朝来生来世还愿意要你这山大王?”
      “不要不行,月老簿上定好的。你是公子我是闺秀,你是王侯我是郡主,你是风儿我是沙……你是书生,那我就还做大侠。”
      钱塘潮犹自起起落落,千年如一,潮声如玉碎如冰裂,如轮回中回响不休的誓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虽然方小侯爷画了钱塘潮涌图却无潮可观,今年的中秋倒也过得很是惬意。
      中秋夜,月中天,神侯府夜宴刚偃,方应看也从宫中宴会里告退了。
      他带了张桐木古琴,进了小楼。
      无情关了小楼的机括,备了一局珍珑等他。
      他看到自己那幅真迹挂在墙上,笑了,纯如莲花,静若处子,眼底迷梦一般。
      “无情兄,愚弟来迟了。”
      “那就请小侯爷自罚一杯吧。”无情一如既往的冷、傲,话却似乎带了点玩笑的意思,换了别人大概都会受宠若惊。
      不过方应看不是别人。
      他接过无情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理所当然,无比坦然。
      上好的青梅酿,无情手制,别无分号。
      “好酒!香清冽,味醇绵,入口肝肺皆冰雪。”方小侯爷啧啧称赞,只是连呼出的鼻息都化作一团冷雾。
      “多谢夸奖。”无情神色不动,抬手请方应看坐下,开始行棋。
      方应看入局。
      棋一路下,无情一路给方小侯爷倒酒,难得殷勤。
      方小侯开始是来者不拒,直冻得连内力都逼不出寒气了终于忍不住发问:“崖余啊,这酒里究竟加了什么?”
      “听说你想喝我酿的酒,顾公子又难得慷慨,送了我聆雪散,自然就加进去了。”无情淡淡飘过一眼,眼底隐着笑意。
      聆雪散,难得一求的珍品,对寒凉一脉的内功心法大有裨益。
      但我是神枪血剑小侯爷,练的是山字经、伤心小箭、忍辱神功啊……好、你、个、顾、惜、朝!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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