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殇》青青细胞

1、第 1 章

　　1

　　卓敏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沈梓歌的情形。
　　他早上起来，看见桌上父亲留的字条，又是赶着飞到美国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三百天在外面，卓敏没有意外。
　　他轻轻伸一个懒腰，正准备去刷牙吃早饭，但，慢着，他忽然感觉异样。
　　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陌生人。
　　对方原来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看见他，点点头：“你醒了，阿敏。”
　　见他不知所措，又道：“我是沈梓歌。”
　　卓敏“哦”地一声，面上仍是茫然。
　　轮到梓歌诧异：“你父亲没和你说过我？我们已经在三日前注册结婚。”
　　卓敏脑子里“轰”的一声。
　　仿佛是听父亲提到过这个名字，但是，这么快？
　　三天来父亲早出晚归，在家的时候自己都处于睡眠状态，父子俩一句交流也没有。
　　就这样让他和继母共处一室了，大抵是知道他有接受现实的能力。
　　在他发怔的同时，梓歌一直微微笑着不吭声，她觉得应当给他时间消化此事。
　　不过半分钟，他已经抬起头来，恢复了常态。
　　呵，到底是大孩子了。
　　她觉得有必要重新介绍自己：“你好，阿敏，我是沈梓歌，二十九岁。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你好，我是卓敏。”他尽量表现出不卑不亢，犹豫了一下，“十八岁。”
　　梓歌又笑。她没有提出质疑，只是笑着看他。
　　卓敏有些讷讷：“好吧，我其实是十五岁。”
　　“嗯。让我们互相照顾，愉快相处。”她伸出手来和他相握。
　　她没有摆出做长辈的样子来，把他当成成年人一般对话，这个态度已经博得卓敏好感。
　　他马上又有新问题。
　　“你做什么工作？”
　　“我曾做过六年医生，不过已经辞职。”
　　“辞职了？为什么？”不会是因为找到了长期饭票吧。父亲是飞行师，自有积蓄。
　　“倦了，想休息一阵。”说得这样简单，当然不是真的。
　　幸而卓敏也不追问。他歪着脑袋，又问：“为什么会嫁给我父亲？”
　　“他是个好人，我年纪也不轻了。”
　　卓敏大吃一惊：“什么？不是因为相爱吗？”
　　梓歌好像是小学生没答出最简单的问题那样“啊”地一声：“对，还因为我们相爱。”
　　卓敏不吭声，他听出了对方的敷衍之意。
　　如果不相爱，为什么又要结婚？他已经十五岁，他又不需要第二个妈妈。
　　呵，妈妈，卓敏一阵心酸。妈妈去世时他才三岁，其实对妈妈的记忆已不甚鲜明。只记得妈妈皮肤很白，生得极美。
　　那么年轻那么美的妈妈说去就去了，当时他年纪小，还懵懵懂懂，长大了，才慢慢体会到其中的惨痛。
　　妈妈病重之时，摸着他的头，说：“……对不起……”
　　她那么瘦，更显得一双大眼似要脱出眼眶。还想再说些什么，嘴巴里突然呕出血来。
　　他被爸爸一把抱走。
　　卓敏沉浸在回忆之中，一点也没发现对面人眼中的悲悯怜惜之意。
　　她好像完全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是！这世界上不可能有比她更清楚他在想什么的人。
　　沈梓歌静静看着眼前呈现出的画面。
　　如果可以选择，她情愿看不见眼前这一切。
　　志怪小说里，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特别的人，他们有特殊技能。
　　其中一种，叫做“读心”。
　　她的情形和其类似，不过糟糕得多。
　　她无法听到别人心声，但是，却能看见别人脑海中记忆的画面。
　　如果只是这样，不能叫糟糕吧，只是，不是所有的回忆她都能看见，她看见的，是别人记忆中最不堪最痛苦的那一幕。
　　因此，对着自己的病人，翻来覆去看见的，都是他们辗转反侧痛苦呻吟的画面。
　　试问有谁能够忍受。
　　她终于决定辞去工作。就在这时，她认识卓苇航，即卓敏的父亲。
　　一定是有些缘分的。
　　她看着卓敏的记忆，画面比当事人脑中的还要客观和清楚一些，似不受到男孩混沌心思的影响。
　　那女子，如此消瘦，皮肤和眼睛都有黄疸，又呕血，应该是肝病。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大概是抱歉就这样留下孩子的缘故。
　　这时梓歌看到画面中的卓苇航。
　　她一怔：他看着病妻，双眼露出厌恶的神色，不耐烦地将哭泣的小卓敏抱走。
　　女子向他伸出手：“……不要……让阿敏……恨我……”
　　她丈夫的回应是“哼”一声。
　　画面消失。
　　梓歌定一定神，是，卓敏的回忆中断了，一定是当时太年幼的缘故。
　　她看一眼男孩，假装没看到他脸上的凄惶之色，推一推他：“刷牙去，我做早饭给你吃！”

　　2

　　两天后卓苇航回到家中。
　　他问新婚妻子：“和阿敏相处得可还融洽？”
　　梓歌点点头。
　　相敬如宾，自然融洽。
　　苇航欣慰：“阿敏自小懂事，不需人操心。”
　　“没妈的孩子成熟早。”略一迟疑，又问：“阿敏妈妈是生病去世的？”
　　“嗯。”回答极之简单，好像不愿多说，“饭在哪里？我饿了。”
　　梓歌不放过他：“她是个怎样的人？”
　　苇航不耐烦：“都死了十多年的人了，还提作甚？”
　　梓歌温和地回答：“我只是惊讶什么样的女人能生出阿敏这样聪明的孩子。”
　　卓苇航顿时留神：“你想生育？”
　　不待梓歌回答，又道：“阿敏已经这么大了，我又常年在外，恐怕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口口声声都为对方着想。
　　当然不能说：“再生一个孩子？那怎么行！我的精力、经济情况都不允许，我不想再背上一个包袱。”
　　梓歌赶紧安慰：“我并无此打算。”
　　苇航放心了，声音又温柔起来：“我们二人世界，不好吗？”将妻子拥入怀中。后者柔顺不语。
　　社会文明进步到这种程度，天大的矛盾都可以用三言两语解决。
　　真是这样吗？
　　不，恐怕只是因为不够相爱的缘故。
　　第二天清晨他又离家远航。
　　换了一个女人，恐怕耐不住这样的寂寞。但梓歌是例外。
　　不必长久相对，正是她会选择和他结婚的原因。
　　多么矛盾可笑的理由。
　　卓敏发现继母十分喜欢阳台上那张摇椅。
　　几乎所有的时间他都看见她坐在那张椅子上，身体轻轻晃荡，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过一个下午。
　　有时候眯起眼睛，似在小憩，许久都不换一个姿势。原本白皙的皮肤早被太阳晒成微棕。
　　卓敏骇笑。她似乎比他这个放假在家的学生还要游手好闲。
　　但是，也有朋友上门。
　　连会见都在阳台上。来客是两名和梓歌年龄相仿的女子，一着蓝，一着白。卓敏偷偷窥探过一回。那蓝衣女子容貌相当普通，但面孔上那极之恬淡从容表情，令人神往。
　　而白衣女子十足是名美女。见卓敏探头探脑，忽然转过脸来，大眼里晶莹光芒，教满室生辉。
　　饶是卓敏年幼，也看得呆了。
　　她们大抵都是聊些轻松话题，卓敏听见她们不时发出吃吃笑声。

　　一日梓歌送走她们，走进卓敏房间，见他正兀自发怔。
　　“怎么不出去玩？”她问。
　　“太热。”他懒洋洋，“况且，我又没有朋友。”
　　“怎么可能，人人都有朋友。”说完随即笑起来，是因为想起，自己在他这个年纪，也认为无人可以理解自己。
　　她换一种说法：“有时候，也需你主动敞开心扉。”
　　卓敏忽然问：“你如何认识她们？以前的同事？”
　　“不，我们因为别的原因结识。”
　　“没有朝夕相处，也能畅所欲言？”
　　“皆是因为我们有相同志趣。”
　　什么志趣？不是都喜欢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吧。卓敏揶揄地想。
　　当然不能这样说出来。
　　梓歌忽然问：“阿敏，你妈妈是个怎样的人？”
　　“她？为什么提到她？”卓敏十分警惕。
　　梓歌失笑，看样子，这个话题对父子俩都是禁区。
　　“她生得美不美？”虽然记忆画面中她形销骨立，但可以想象得出，健康时候的她应该是个美人。
　　“美，当然美。”卓敏卸了心防，每个孩子都认为自己的母亲最美。
　　梓歌抿嘴笑：“看你这样聪明，她一定也多才多艺。”
　　卓敏有些迟疑：“她和爸爸是大学同校，不过学中文，一毕业他俩就结了婚。”
　　从未涉足社会的女性。
　　多幸运。如今的社会，女性除出照顾家庭，也需追寻事业，能有一样做得好，已算成功人士。
　　“不过，我印象中妈妈喜欢画画。”卓敏忽然说。
　　“哦？画得出色否？”她在这个家里并没看到过对方留下的任何印迹。
　　“不知道。我只记得她会一手抱着我，一手在展开的画卷上随意涂抹。画的好不好不重要，我知道她十分快乐，一直发出笑声。”
　　在卓敏的脑海里呈现出那时的景象。妈妈的笑声，就如银铃般清脆好听。
　　可惜梓歌看不到。她一向只能感应到事件黑色的那一面。
　　但俗话说乐极生悲。梓歌仔细端详卓敏，果然不出所料，不幸很快来临。
　　同样面对着展开的画卷，纸上却是一片狼藉，墨汁颜料洒的满桌都是。
　　女子正拥着小卓敏嘤嘤哭泣。
　　卓苇航立在一旁，满脸怒气，他忽然丢一样东西在女子脚下，叫：“你干的好事！”声音十分冷酷。
　　咦，这是梓歌没看见过的卓苇航的另一面。
　　她眼中的他一向温文有礼，笑容迷人。固然有些自私、懦弱，但，大都市中的男性谁不如此？
　　她注意到卓苇航扔下的是一张名片。
　　小卓敏当然不认得上面的字，但梓歌从旁观者的视角看得十分清楚，上面印的是“卢氏汽车制造：卢俊文”。
　　梓歌抬起头来。
　　卢俊文。那当然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且有家族企业，财力一定不可小觑。
　　阿敏妈妈如何认识这样的人？

　　有名有姓有来历，梓歌不难找到卢俊文。
　　她先致电过去，对方是卢氏的私人助理，十分客气地询问她有无预约。
　　梓歌略踌躇，说：“我是卢先生一名故交的好友。”她留下“顾妍”这个名字。
　　顾妍即是卓敏妈妈的芳名。
　　卢君还记得她吗？十多年过去了。或许他俩只是萍水相逢，转头即忘的角色。
　　但电话刚放下，马上又响起来。
　　梓歌微笑：看，美女总是有人惦记。
　　她接听。
　　“顾妍，是你吗？”那边传来的男声似是悲喜交集。
　　梓歌意外。
　　难道对方竟不知顾妍已去世多年的消息？
　　她冷静回答：“不，我不是，我只是顾妍的朋友。”
　　对方沉默半晌。
　　梓歌耐心等候。电话不同见面，声音停止交流便算结束，对方的表情、眼色一无所见，情绪得以隐藏妥当。
　　这大约也是人们越来越爱打电话的原因。
　　“她是否已不在人世？”声音比之前的已冷静十倍，但梓歌慧黠过人，她听出那语调里笔墨难绘的哀伤。
　　她柔声道：“是，卢先生，我很抱歉地告诉你，顾妍十二年前已经离开人世。”
　　“什么？”那边又激动起来，“你是谁？为何到今天才告诉我这个消息？”
　　梓歌迟疑，她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说自己是顾妍丈夫的现任妻子？
　　好在对方似也知道整件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他十分果断：“小姐，如果今晚有空，希望可以面谈。”
　　订下晚上的约会。

　　见面地点选在一间咖啡厅，幽雅静谧。
　　梓歌提前十分钟到，但对方已在等候，显见对这次会见十分重视。
　　见她到来，起身为她拉开椅子，又欠一欠身。
　　梓歌有些意外，没想到对方是这样英俊儒雅的男子。人如其名。
　　“还未知晓小姐芳名。”
　　“我叫沈梓歌，是卓苇航现在的妻子。”
　　卢氏十分困惑：“卓苇航是谁？”
　　轮到梓歌大吃一惊。
　　“你不知道他曾是顾妍的丈夫？”
　　“什么？顾妍是有夫之妇？”
　　两人面面相觑，这才知道对方对顾妍都是一无所知。
　　半晌，还是卢俊文先镇静下来，摇头苦笑：“难怪，她不愿告诉我住址电话。”
　　“你们如何结识？”
　　“在一家文具店中。”
　　是了，因为喜欢画画，顾妍外出购买绘画工具。
　　按卢俊文那样的身份，他未必会在同样的地方购物，但是惊鸿一瞥，他被顾妍的美貌吸引，不自禁走近搭讪。
　　他未料到她已是一子之母。
　　顾妍会说出这样大煞风景的实情吗？当然不。
　　常年独自在家只有幼子陪伴的她想来一定寂寞难耐，很难不被卢俊文这样的男人吸引。
　　梓歌忍不住：“你们相恋？”
　　难怪苇航那样大发雷霆。
　　谁知卢俊文的回答是：“不。”
　　“我们仅仅见过几面，不过聊天喝茶。我希望可以追求她，她未做出正面回应。最后一次见面，我们约定在这里再见，她却未再赴约。”
　　原来是一段无果的追求。
　　可是他一直眷顾她，一听到她的消息，立刻回讯。
　　也是，得不到的永远最好。
　　梓歌问：“难道你没四处打探她下落？”
　　卢俊文声音苦涩：“我想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理由。况且……我从未被女性拒绝过。”
　　是有这样的男人的，条件太优越，自尊心从未受挫。
　　梓歌微笑：而且，他肯定随即遇到条件更好的伴侣，难道能期望他这十多年来仍然独身？
　　是对现在的生活有些倦怠了吧，是以听到往日恋人的消息才会那么激动。
　　现代都市已不存在爱情神话。
　　卢俊文发现坐在对面的女子面上时时洋溢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她生得不算美，但不知怎的，因之神态相当大方得体，给人一种无比舒适之感。
　　她在想些什么？听的多，说的少。她和自己见面的目的何在？她为什么关心顾妍的事情？
　　多奇怪，她的来意明明是一个个谜团，但却是自己一直在告知她想知道的事情。
　　但也终于知道了顾妍不能再见自己的原因，原来她身患绝症，不久便告别人世。
　　这本是一个纠缠了他十多年的疑问，尤其是这两年他与妻子不睦，回忆从前那些情人们的好，发现自己最留恋的人，居然是她。
　　是什么地方最吸引人呢？不，不仅是美貌，而是那样端庄婉约的小脸，偏偏有一丝不安分的神情。
　　她如一只左顾右盼的小鹿，闯进他的心海，却那样贸然离去。
　　就在这个时候梓歌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觉得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3

　　卓苇航到家之时，梓歌还在回味卢俊文的那个答案：
　　“水，她似水，水一样柔顺，却又有暗流涌动。”
　　苇航换衣，梓歌立在他身后：“听阿敏说，他母亲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
　　苇航恍若未闻，背影却忽然僵硬。
　　梓歌看在眼内，不动声色，继续道：“只可惜，那么年轻就去世了……”
　　眼前出现异象，场景转换，梓歌知道，她就要看到卓苇航内心深处不堪过往。
　　也是卓苇航刚刚到家，顾妍伺候他换衣。
　　他斜着眼看她，忽然道：“今天没出去约会？”
　　呵，他整个人摇晃不稳，语气粗鲁，明显醉醺醺。
　　顾妍一言不发，替丈夫换上干净家居服，又转身预备热水毛巾。
　　卓苇航注视她背影，大声道：“在外面对男人笑嘻嘻，在家对丈夫全无声气？”
　　顾妍回来，递上水杯，她脸上逆来顺受的表情，显得楚楚可怜。
　　卓苇航推开水杯，狠狠拽她手臂：“我知道你有的是机会，大可趁丈夫常年不在家在外面勾三搭四。”
　　可怜的苇航，他这么凶，句句都侮辱人，不外是希望顾妍对他保证：你不要这样，你知道我不可能背叛你。
　　顾妍终于抬起头来正视他。
　　梓歌以为这柔弱的小妇人终于崩溃哭泣，但是，不，她端详卓苇航一阵，脸上的忍气吞声慢慢散去，换上坚毅神情：“苇航，你不要逼我，再逼我，我一走了之。”
　　哗，卓苇航看错了她，她原来有决心有打算。
　　苇航骇然几秒，大笑：“真的？你抛下我和阿敏？”
　　顾妍也笑：“我带阿敏一起走。”她看着色厉内荏的卓苇航，似乎有心打落水狗，面上的笑意忽然诡异，“你以为，阿敏真是你的儿子？”
　　此言一出，梓歌下意识掩住到嘴的惊呼。
　　她心神震荡之间，画面消散，但梓歌已经明白，这果然是苇航内心最黑暗片断。
　　他以为是他常年不能照顾家庭，与妻子感情淡薄，谁曾想，她一早出轨。
　　阿敏到底是谁的孩子？
　　梓歌心想，阿敏十五岁，苇航三十八岁，他和顾妍毕业后一结婚就有了孩子。
　　抑或是，因为有了孩子，才那么快结婚？
　　不能想象当时苇航的暴怒。
　　顾妍为什么要在那种情况下说出真相？
　　本来大可趁卓苇航不在家之时带着阿敏一走了之，为什么多此一举？
　　梓歌困惑。
　　顾妍敢于摊牌，还要带上阿敏，她一定准备好去处。
　　但梓歌从阿敏那里知道他外公外婆一早故世，顾妍在本市并无其他亲人。
　　卓苇航这样有恃无恐地欺凌她，就是以为她毫无退路。
　　梓歌醒悟：一定还有一个知情者！
　　那人是顾妍的靠山，说不定，就是阿敏的生父。
　　但随即否决，如果阿敏的生父知情，就算顾妍病故，一样可以找上门来，将阿敏带走。
　　这个知情者，想要的只有顾妍。
　　思前想后，总觉得自己想脱了至重要的一环。

　　半夜两点，梓歌被丈夫的梦呓惊醒。
　　“告诉我，他是谁？他是谁……”
　　梓歌扭开一盏小灯来看，苇航一额冷汗，脸上肌肉扭曲。
　　是，这个问题想必已经困扰了他十多年，梓歌想在一时半刻了解真相，谈何容易？
　　但，慢着，梓歌凝视丈夫的脸，有影像淡淡出现，原来，他在梦中也回到了过去。
　　梓歌看见一扇门开启，卓苇航满脸怒气地走出。
　　送他的是另一名男子，三十多岁，长发，獐头鼠目，一脸讨好的笑，冲卓苇航点头哈腰：“卓先生，欢迎再次惠顾。”
　　苇航不置可否。门关上，他脸上的怒意慢慢消散，剩下凄惶。他抬头，失神地凝注门畔的标识：
　　后窗侦探事务所。

　　梓歌抬起头来。
　　知情者不是别人，原来是苇航委派的私家侦探！
　　难怪他工作奔波在外，也能探知顾妍私情。
　　她早该想到此点。
　　第二天她按网上搜索到的地址找过去。
　　咦，名号未变，地址未变，连对方脸上那谄媚的笑意都没有变。
　　“女士，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他递上名片，原来叫卜强。
　　梓歌沉吟，她该如何说明来意？
　　卜强却误会了，将整张脸凑近：“女士，有什么烦恼但说无妨，本店缺对不外泄您任何隐私。”
　　显见得平日里接下的活计都有不可告人之处。
　　梓歌心中生厌，但她天性情感绝不外露，只将头偏开去，淡淡地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请问。”
　　“你可记得十二年前，有一位姓卓的先生的委托？”
　　卜强没有马上答话，坐回自己位置，在电脑上搜索，一边道：“女士放心，如果真有此人，我一定记录在案。”
　　一分钟之后，他“啊”一声叫出来，抬起头来，满脸堆笑：“原来是他！”
　　梓歌不动声色：“他委托何事？”
　　卜强笑嘻嘻：“请问女士是他什么人？”
　　梓歌知道隐瞒无用：“我是他妻子。”
　　只见卜强脸上笑意更浓：“卓夫人，您知道我不便泄露当事人隐私。您为何不直接了当回去问您丈夫？”
　　梓歌淡淡道：“如果凡事不明都可直接向当事人询问，你还做何生意。”
　　卜强不住点头：“是，是。”又摆出一副为难之态，“可是，我有替客户保密的义务。”
　　梓歌笑：“我既然能找到你这里，当然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你放着这样现成的生意不做，我找第二家去。”站起身欲走。
　　卜强当然不能放过她：“卓夫人，您说笑了，当年我能替卓先生服务，今天怎么能让您不满意。您想知道的事情我说给您听就是。”
　　梓歌又坐下来：“我在听。”
　　卜强翻看记录：“卓先生当年因发觉妻子心情有异，托我探明其中究竟。我明察暗访，发现他妻子暗中与本市一位富家子弟有来往。”
　　那当然就是卢俊文。
　　卜强示意梓歌看电脑中照片。
　　都是顾妍与卢氏喝茶聊天照片，两人无论距离、表情、姿势都毫无猥琐之处，似一对璧人，教人赏心悦目。
　　没有越界，故谈不上私情。
　　但，已教卓苇航妒忌。
　　他将卢君的名片摔到妻子面前来。
　　“卓先生发现二人的交往，为防微杜渐，请假在家，限制妻子的出入。”
　　对妻子不信赖到这种程度，二人关系已经名存实亡。
　　“后来呢？”
　　“后来？卓先生结束了他的委托，后来的事我不再知道。不过……”卜强忽然狡黠地笑，“既然您成了现任卓夫人，显然那位卓夫人处境堪忧。”
　　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梓歌沉默不语。
　　从卜强这里并没有得到特别的消息。
　　梓歌几天怏怏不乐。

　　4

　　卓苇航回来，一脸阴霾，开始梓歌并没发现异样，照常上前问候，他一声不吭推开她，走到床边坐下。
　　梓歌温柔地蹲在他脚边：“工作不顺心？”
　　他冷冷转过脸来，梓歌一怔，那眼里有太多森然戒备。
　　她不动声色，该来的总会来。
　　“你想知道什么？”他终于开口。
　　“什么？”
　　“你去侦探社调查我，你想知道什么？”
　　梓歌马上明白过来，有人通风报信！
　　她的行踪一定是卜强泄露，他为什么这么做？出卖她获得好处？不不，他再
　　贪也应具备职业操守，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卓苇航一早已经委托卜强留意自己，他不放心她！
　　是因为旧日的阴影吗？他怕她是又一个顾妍？
　　好一个卜强，早知她是谁，还装模作样。他见她找上门来时一定大吃一惊，以为事情败露。但外表居然一点看不出来。她实在小觑了他。
　　毫无疑问，卓苇航一定也知道了她和卢俊文的见面。
　　她该如何解释自己知道卢君和卜强存在的理由？
　　正思量间，卓苇航已经一把将她拽起，力道之大，眼神之凶狠，教她悚然。
　　他厉声道：“你是顾妍的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了，顾妍。顾妍当然认识卢君，而卜强，她亦有可能知道此人身份。
　　因此卓苇航认定她是因顾妍而来。
　　但她和她，确实没有关系。
　　无法解释，只有沉默不语。
　　沉默是一种消极的对抗，卓苇航被激怒。
　　这时两人面孔相距不过十公分，是以梓歌清清楚楚看见他表情变化，一瞬间她寒毛竖起，但已经来不及。
　　对方的手已经扼住她脖颈，声音因冷酷而嘶哑：
　　“说，你是谁！”
　　他的手渐渐收紧。
　　梓歌毫无反抗之力，窒息中居然也不觉得恐惧，眼前景象突然模糊，她以为自己即将晕厥，原来不，在这种时候，她居然又看见了卓苇航的记忆。
　　……顾妍说：“你以为，阿敏真是你的儿子？”
　　卓苇航的反应先是错愕，然后，他终于明白对方说了什么，一声怒吼，一掌将顾妍打倒在地。
　　但顾妍没有畏惧，她擦拭嘴角血迹，面孔上仍带冷冷笑意，似在嘲弄卓苇航这时才知道真相。
　　卓氏发出绝望的喊叫，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双手掐住她脖颈。
　　一点不错，和如今同样的暴力。
　　梓歌苦笑：原来对方的手段，不外是如此，当年他尚有醉酒的理由，今天呢？今天他用什么来开脱？
　　卓苇航盛怒之中有一丝恐惧，他看得清楚，梓歌没有挣扎，她面孔始终淡定，这时嘴角深抿，居然有若隐若现笑意。
　　他当然不想杀她，只是想胁迫她说出实情，但她看样子并无妥协之意，他该如何下台？
　　就在这时候，有人推门而入，看见室中景象，惊叫一声。
　　是卓敏。
　　卓苇航顺势撒手。
　　梓歌摔倒在地，呛咳连连，她颈项上留淤青掐痕，触目惊心。
　　“发生了什么事？”卓敏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将梓歌扶起，这句疑问，乃是对着父亲发出。
　　梓歌安慰：阿敏居然有正义感，他看见自己受欺凌，帮理不帮亲。
　　“没什么？”卓苇航居然沉得住气，“我和你阿姨有口角。”
　　这样的回答当然搪塞不过去。卓敏看向梓歌：“你要不要紧？”
　　“不碍事。”梓歌笑笑，安抚地将手放在卓敏手臂上，“我和你父亲有一点小误会，正要澄清。”
　　卓敏听明白了：“那我出去，你们俩好好说。”
　　走到门口，不放心，回头补充一句：“我就在客厅。”
　　他走出去，将门轻轻掩上。
　　许久，梓歌咳一声：“阿敏真正懂事。”
　　“对不起梓歌，是我太冲动。”卓苇航也已冷静下来，声音恢复从前的轻柔，“你应该已从卜强那里知道，顾妍对我不贞，她伤害我。”
　　梓歌不出声。
　　“你知道，一个男人，怎么能容忍这些……”声音已又苦又涩。
　　梓歌知道这时应该做出反应。
　　像演戏对台词，什么时候硬，什么时候软，什么时候软硬兼施，卓苇航知道得十分清楚,作为他的结发妻子，她理应配合。
　　因此她低下头，轻声但十分清楚地说：“是我不好，我好奇心过剩。”
　　她像是决意要将误会澄清，继续说：“我听阿敏说他妈妈生得极美，有些妒忌……卢俊文打电话给我，说他知道你和阿敏妈妈的一些事情，我经不起挑拨，想知道更多……外出发觉有人跟踪，更加疑心，直接找上门去想看对方到底是何企图……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一番说辞，将事情赖得干干净净。且先对自己的不信任抱歉，堵住对方的嘴。
　　卓苇航慢慢走过来，扶住妻子双肩，看到她眼睛里去。梓歌半点迟疑也无，抬起头来，坦然与他对视。
　　这时卓苇航用手轻轻抚摸梓歌颈项，十几分钟前还行凶过的同样的手指，此刻感受起来完全不同。梓歌将头轻轻靠向丈夫肩膀，闭上眼睛。
　　道行稍微浅一点点都做不到。梓歌此时需用尽全力才可抚平自己全身寒毛应付那手指，她确实累到极处。
　　身体的语言骗不了人，卓苇航感觉不到异样，终于有些放心，他也松弛下来，紧紧拥抱对方。
　　他喃喃说：“梓歌，所有的一切，我总会说给你听。”
　　能相信吗？当然不。听只管听。
　　梓歌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知道，她已过了这关。
　　卓敏偷偷从门缝里看：父亲和继母抱在了一块，继母嘴角有欣慰笑意，看样子，已经雨过天晴。

　　5

　　卜强一大早起来已经有不祥征兆。
　　果然，踏进门社，发觉早有人等候。
　　“你们……你们如何进来？”面上还能保持镇定，无奈颤抖的语音出卖自己的惊骇。
　　是一蓝一白两名女子，笑盈盈坐在候客沙发上，蓝衣女子一副戏谑腔调：
　　“大约是年久失修，门锁腐朽。”
　　“咣当”一声将不知如何卸下来的门锁扔在他办公桌上。
　　那白衣女子作惊讶状：“怎么会，卜大侦探生意这么好，客似云来，怎会吝啬这点款项？”
　　卜强举手投降：“两位是谁？有何来意？请快讲。”
　　蓝衣女走上来，递过一张名片：“你可还记得，三天前，你曾招待过一名叫沈梓歌的女子？”
　　卜强低头一看，惊骇莫名：那名片极简单，只印着“蹊径女子侦探社”七个字和电话地址，但卜强却知道那是两名来历不明的女子，看似弱不禁风，不知怎的，却一而再再而三接下极其棘手的案件，在行内极具盛名。
　　她们为沈梓歌而来？怎么可能，那女人何德何能，惊动她们大驾？
　　但口内还要逞强：“我与沈小姐之间的事务与两位无关，两位既然是同行，就应该知道规矩，这番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那蓝衣女还未答话，就见那生得极为美貌的白衣女一声冷笑，将面孔凑上前来，在他耳边说出一个名字。
　　卜强顿时面如土色。
　　“现在可以全盘托出了吧。”蓝衣女子察言观色，已知他防线崩溃，慢条斯理地道。
　　“是，是。”
　　事情与梓歌料想的并不差，卓苇航本是个极多疑的男人，十多年前妻子的背叛，刻骨铭心，如今再娶，妻子明明是职业女性，却赋闲在家，教他如何放心？
　　白衣女顿足：“梓歌怎会嫁给这种男人！”
　　蓝衣女却沉吟良久，忽然问：“除了跟踪顾妍和梓歌，卓苇航未委托你其他任务？”
　　卜强回答：“我擅长的，本只有这种任务。”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蓝衣女是在思量：那卓苇航知晓卓敏本非自己亲生，怎会甘心，势必要对前尘旧事来一番追究，是否也会委托卜强？但转念之间，便想到这种丑事，卓苇航怎会告知外人？他要验证顾妍的话，只需私下取一点卓敏的血拿去医院化验即可。
　　如真不是，毫无头绪的他，怕也只能从顾妍口中知晓真相。想到这里，蓦然心惊，那卓苇航暴戾至此，怕不是要百般折磨顾妍，逼她说出卓敏的生父。
　　卜强这里，只不过是证实了梓歌的揣测，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探不到。
　　二人只得离去，找梓歌交待。
　　但蓝衣女只觉胸口一团淤浊消散不去，她只觉整件事似一个黑洞，越是发掘越觉得难解。这并不是一个案件，也无人被害（顾妍只是病死），因此她们要找的并不是一个凶手——她们根本连要找的是什么也不知道。
　　出现在这个事件里的，本是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十二年之前，因为顾妍，莫名地被联系在一起，而顾妍死后，又由于梓歌的出现，重新聚首，不能说没有缘分的。
　　当然不是什么好的缘分。
　　命运没有放过顾妍，梓歌呢？
　　那卓苇航当真可恨，他从来没有信任过梓歌，一早让卜强监视她。
　　卜强——电光火石之间，蓝衣女忽然抬起头来。
　　卜强！
　　他一早已经监视梓歌，梓歌一言一行，都在他掌握之中，既然如此，他怎么不可能不认识探访过梓歌的她们！
　　又怎么可能不探清她们的底细！
　　他根本早已知道她们是谁！
　　这面目猥琐的男子，她们都以为他不过是其中一个小角色，梓歌已经上过他一次当，未曾想她们居然又上了一次。
　　二人急急沿原路转回，不出所料，侦探社内早失去卜强踪迹。

　　卓敏走出自己房间，见继母照例在阳台休憩，半阖眼，颈项上的淤痕在阳光下格外刺目。
　　他走近，轻咳一声。
　　沈梓歌闻声，慢慢睁开眼，转过头来。
　　她眼里是三分的疏懒，七分的茫然，一点聚焦也无，要说这样的女子有何深沉心机，任何看到她此刻眼神的人都不会相信。
　　不知怎的，卓敏的脸突然有些发红，他清清嗓子：“我有话说。”
　　梓歌看着这个大孩子，展开笑颜：“请讲。”
　　卓敏并不急于行事，他先倒上两杯清茶，示意梓歌入座，在梓歌诧异目光下，郑重开口：
　　“你和父亲之间，是否存在误会？”见梓歌一怔，又补充，“因为妈妈？”
　　“为什么这么说？”见卓敏开诚布公，梓歌也镇定下来。
　　卓敏低下头：“他也曾那样对妈妈……”
　　少年记忆的帷幕拉开，梓歌再次看到当年暴力画面，不同的是此次从小卓敏视角。
　　他原本睡在自己的小床上，听见父母在另一间房内争执，慢慢爬起来，摇摇晃晃走近门边，从微敞的门缝内张望。
　　大人们竟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顾妍正在说：“……你以为，阿敏真是你的儿子？”
　　梓歌震惊：“原来你一直知道……”又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本不该知道此事，马上住口。
　　卓敏当然不知道梓歌看见什么，他苦笑着说：“是，我一直知道妈妈临去世前，父亲已经不大在乎她。”
　　他们都以为他还小，不知道他也会用眼睛看，用心判断。
　　“很快她就生了病，病得很重，父亲把她送到医院去，医生一直摇头，她的情况越来越糟，父亲又把她接了回家，寸步不离。”但不知怎的，小小的他也知道，父亲的眼里没有关爱心疼，他看她的眼神，是冷的。
　　那晚他在父亲看继母的眼里，又看见了相同的寒意。
　　此刻他已经长大，当然知道那个眼神代表着怀疑、轻视、厌恶。
　　妈妈说：你以为，阿敏真是你的儿子？
　　父亲的愤怒，完全来源于这句话。
　　卓敏记得，妈妈去世的那天，他扑倒在妈妈身上哭泣，而父亲在一旁，一言不发，直到小小的他也发觉这死般寂静的异样，擦着眼泪抬起头来，看见父亲的脸。
　　父亲的脸是一种奇怪的青色，他看着自己，神情既像怨怼，又似愁苦。灼热的视线几乎要将他射穿。
　　终于，父亲长叹一声，走过来将他抱紧。
　　他将他带到医院里去抽了一管血。
　　长大以后，有了常识的卓敏在体检时知道，自己是AB型的血，而他偷偷翻看过父亲的，是O型。
　　答案一点疑问也没有。
　　梓歌通过卓敏的黑色记忆，也看到了事实。
　　少年的手搭在台子上，兴许是因为心绪紊乱而微微颤抖的缘故，连带着杯子里的水也激荡起小小的水花。
　　茶杯里风波，大约就是这样。当事人自己认为天翻地覆的大事件，对整个宇宙来说，不过是涟漪。不，恐怕连那个也谈不上。
　　是以梓歌从不以自己身具异能而觉特殊。诚然，她是有些与众不同，但那又怎么样，紧要关头时，异能也不能帮上她的忙。
　　“你……是否会离开父亲？”卓敏鼓足勇气，终于说出重点。
　　梓歌意外：“为什么你会担心这个？”
　　卓敏不敢说：当年他妈妈也曾想弃家而去。
　　“呵，”梓歌仍笑得云淡风轻，“你还小，大人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卓敏不满意这样的敷衍，但抬眼望去，继母脸上虽有笑意，眼中却无半分欢容。他认识她这么久，微笑似乎是她唯一的表情。她悠闲、自在，她洒脱、佻达，但怎么却让他有一种感觉：
　　她对生活，一点要求也没有，一丝希望也不抱。
　　她不离开这个丈夫，这个家，也许只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指望过能从丈夫身上得到爱与尊重，自然也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损失。
　　卓敏有一种冲动，希望她真正快乐，他忽然像梓歌曾经对自己那样，将手放在梓歌手臂上。
　　他说：“父亲就是那样一个人……其实他爱你，只是不知如何表达……”
　　梓歌不自觉地轻抚自己伤痕，笑道：“不，我想，他已经表达出来了。”
　　有些人可以十年脉脉相对，但只要露出一次真面，相信对方便心中有数。俗话说得好，撞过鬼谁还不怕黑。
　　幸运的她，因为不曾付出过什么，还不觉得吃亏。有些人就比较倒霉，力图说服自己：他真的在乎过我，我们有过一段幸福的最初。对不起，你想保存美好的记忆，对方弃之而去倒还罢了，最怕他不耐烦地冷笑数声，踏上两脚，连一个逃避现实的机会都不给哩。
　　梓歌安抚卓敏：“你不必为他抱歉。”
　　女子凝视少年，目光灼灼，到这个时候，她势必得告诉他一些真相。
　　但正在这时，电话响起。
　　梓歌走过去接听。
　　话筒里传来一把不卑不亢声线：“卓夫人，是我。”
　　梓歌双眉一扬，她已听出对方身份。
　　是卜强。
　　她沉声问：“什么事？”
　　“我有话想与卓夫人单独谈。”
　　“何不上家里来。”
　　“不，”他好像十分坦率，“卓夫人两位朋友来找我，我并未对她们说明真相，但她们不是笨人，这当儿恐怕已经发现我言语中破绽，找不到我，立时就要上卓家去，我不欲与她们发生冲突。”
　　这番话可信吗？似乎合情合理。但聪明人随即便会想到：当时你不肯说出的真相，这会儿又要招了？
　　但梓歌不去揭穿他。理由很简单，他目的不过是诱骗自己出门，而她要的是真相，又有本事通过别的途径知道，她需要冒这个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当下她回答：“你说一个地址。”

　　6

　　卜强十分狡猾，他在电话里说的是第一个地点，当梓歌赶到之后，他又开车将梓歌带到郊外一条废弃的河道边。
　　天色已晚，又是深秋，一阵凉风吹过，令人瑟缩。
　　二人下得车来。
　　这时候，卜强的歹意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连脸上那一贯谄媚的笑容都消失。
　　他已无伪装的必要。
　　四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但梓歌听见“喵呜”一声，一只野猫从路旁的树丛里跳出来，逃走了。
　　还有生物呢，梓歌忽然镇定。
　　她全神贯注凝视对方，等他发话。
　　卜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到底是谁？”
　　呵，他和卓苇航一样心虚了。
　　梓歌立时明白对方的弦外之音——她能找到卢俊文，又能找到他，怎么办到的？
　　势必是知情者。
　　她轻轻回答：“你们都以为顾妍没有亲人，所以才敢放肆地欺侮弱女？不，你让她置身险境，她不能原谅你。”
　　这话说得十分巧妙，即没有承认什么，也没有否认什么，让对方根本探不清她的底牌。
　　卜强那边，他只见晚风中女子鬓发轻扬，唇边笑意一如往常清清淡淡，配上她那句话，听在他耳中，有说不出的诡谲之意。
　　他当然知道，当年在自己的监视下，顾妍根本没有与外界联络的机会，那么，对方的讯息从何而来？
　　他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幕，这十二年来，他自以为早已将那恐怖离奇的一幕淡忘，未曾想时过境迁，他想放过回忆，回忆却不肯放过他。
　　那一年，他接受卓苇航的委托，去跟踪他那美丽的妻子，看她有无外遇。
　　她确实很美，可是，却不那么令人着迷。她温顺、娇怯，看上去一点性格也没有，她似玩具店那只最大的招牌玩偶，美则美矣，没有灵魂。
　　她不过是一涓细流，能荡漾起什么水花？
　　他错得离谱。
　　他跟踪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在一个雨后的傍晚，他又跟在她身后，没料到她忽然转过身来，径自走到他跟前。
　　她问：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
　　她仰起的小脸上一派天真。
　　他猝不及防，结结巴巴否认，不料她一指地上，说：不要赖了，我在镜子里看见你鬼鬼祟祟地盯着我看。
　　他一怔，随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哪里有什么镜子，那不过是街道不平的一小块凹地，积了一滩雨水。
　　她能通过那个看见他？
　　他应该跑掉，下次再谨慎些，她当然不可能追得上他。可是他看见她嗤嗤地笑，轻快地走开。
　　她恐怕只把他当成一名觊觎她美貌的登徒子。
　　他矛盾了很久，只把卢俊文的名片给了卓苇航，而未给他那些照片。他含含糊糊，吞吞吐吐，未说明她的无辜。
　　任务结束，他却没有罢手，他窥探卓氏的反应，知道他辱骂她，甚至动粗，他下意识想知道她的反应。
　　她逆来顺受。
　　趁卓苇航外出买醉，他拜访她，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和她丈夫对她的不信任，吃惊过后，他看到她脸上出现悲哀的神情，眉宇间的倔强却又令他隐隐不安。
　　临走之前，他在卓家暗暗留下一枚窃听器，当晚，他听到她口中的真相。
　　这女子，一早背叛出轨，在她温和柔顺的外表下，覆的是如何的假面？
　　但同时，他有异常的喜悦。
　　她想离开他！
　　这时他才骤然发觉自己的企图。
　　他知情不报、挑拨离间的目的原来是妄想得到她！
　　他低下头，深深震惊。
　　一直不知道恋爱是怎么一回事的他，要找的人原来早已是别人的妻子。
　　他知道她并无其他朋友，那么，是要投奔那个卢俊文？但，卢氏并不知道她有夫有子，那个富家子弟，他想追求她一起吃饭跳舞是一回事，但接受她真实的身份，是另外一回事。
　　他将男性的自私和懦弱估计得十分到位。
　　他预备着她做出行动，再遭遇挫败，走投无路，他就可以从天而降。
　　可是她突然病倒。
　　这场病来势汹汹，她的健康急转而下，他去过医院，婉转打听她的病情，呀，她患的是胆囊癌症，已经肝脏转移，现代医学束手无策。
　　她已时日无多。
　　他双手簌簌发抖，他不能接受事实。
　　最糟糕的，是卓苇航将妻子带出了医院，回到家中，几乎寸步不离，他无法见到心上人。
　　只能通过窃听器听到卓氏的恶声恶气，她软弱无力的哭泣。
　　他心如刀割。
　　终于，等到卓苇航外出购置生活用品的机会，偷偷潜入她家中。
　　他只想见她最后一面。
　　却因此，看到毕生难忘的诡谲景象。
　　她应是口渴，想要喝水，那茶壶却放置在远远的桌上，只能吃力地倾着身子，目光中露出渴望的神色。他正想现身，却见他心爱的女子，原本已经黯淡无光的眼骤然晶芒四射，单手轻轻一扬——
　　那茶壶口忽然窜出一道几多米的纤细水线，顺着她的手势缓缓流入她口中。
　　他受不了这至奇场景的震撼，号叫出声。
　　声音惊动了她，她一转头，水流溅落在地，却仍有水痕从她口角边溢出，她未来得及敛去眼中光芒，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看上去浑似非人。
　　他指着她，声音颤抖：“你……是人是妖……”
　　她一脸不屑之色：“你这奸险小人，还敢来见我，我若是妖，早取尔性命。”
　　她骨瘦如柴，面孔塌陷如骷髅，早非他昔日心仪模样，加上这异像、这腔调，不不，这哪是他深爱的女子，这是妖孽！
　　他冲上前，用床上枕头大力按在她脸上！

　　想到此处，骤然抬头！
　　顾妍是妖，是祸根，而面前这女子又是何人？
　　而对方已然面色大变，他看惯对方处若不惊模样，这时也不禁失色，只听得对方颤声：
　　“你！你！原来是你！”
　　梓歌一手指住卜强，只觉心中震荡到极点，她满腔悲愤无法遏抑，忽然抬起头来，大笑三声：
　　“看，这便是口口声声深爱之人！天见证之，若人同此心，爱同此景，谁敢再爱！”
　　爱如流沙，瞬息消散。
　　世间有几段真爱？怕不都是梦中呓语，醒即忘情。
　　是以她从不稀罕。
　　而卜强也已面孔扭曲：“你说什么？”随即醒悟，“你知道我心中所想？！”
　　他只觉体温骤然降至冰点，腋下和手心粘糊糊的都是汗，右手不自觉伸入怀中，摸到利刃。
　　他一步步向对方走近。
　　梓歌毫无惧色：“是，我肯定不与你是同类！”
　　卜强眼中已杀机毕现。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远处传来行车声，卜强一惊，抬头看时，一辆小车，已箭一般驶近，车前灯强光刺眼，竟是向他撞来。
　　惊慌失措之间，只能就地一滚，险过剃头。
　　那车子驶停，跳下三人。
　　正是蓝白二女与卓敏。
　　蓝衣女一把拉过梓歌：“那恶徒意欲何为？”
　　梓歌已经镇定下来，她平静地说：“阿敏，这人是害你妈妈的元凶。”
　　卓敏一听，面色惨白，想张口质疑，但看见梓歌面色，敏慧如他，已经知道梓歌说的都是实情。
　　因此他只问：“为什么？”
　　“阿敏，你听清楚了，你妈妈顾妍，她并非普通人，她身具异能。”
　　卓敏张大嘴，但他马上想到之前，蓝白二人是如何带他找到此地，他点点头：
　　“我明白了，你们……和她一样……”
　　梓歌淡淡一笑：“不仅如此，阿敏，你也是我们同类。”
　　那日她看得清楚，那茶中风波，并非卓敏身体颤抖引起，只因他情绪激荡，那水无风自动。
　　“阿敏，你和你妈妈一样，有御水能力。”
　　“……”
　　“阿敏，你还不明白？我为你而来，因你在此。”
　　此时卜强狼狈站起，他听得真切，立时怪叫起来：“你们……你们都是怪物！”
　　梓歌和蓝白二女，忽然齐齐转过身来，面向他，三人一起面露微笑。
　　笑容诡极，令人窒息。

　　故事至此，已经告一段落。
　　什么？一定有人问，蓝白二人到底有什么异能？她们要如何处理卜强？
　　卓敏是否能够接受事实？他的生父又是谁？
　　梓歌自称为卓敏而来，可是，她们又是受谁引导，知道他身怀异能？
　　呵，那已经是下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