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阙》慎心

1、第一阙

　　我名为段泽涣，是我朝西南守备军里最年轻的将领。想当初我手持长枪，带领着百十人马，把敌军打的抱头鼠窜，一时间威名远扬，好不潇洒。怎奈何天不遂人意，就在我又双叒叕凯旋归来之后，平生最不想看到的人来了。
　　那是一白发苍苍的老太监，身着锦衣华服，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是宫里来的。他由侍从搀着来到我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宗明晃晃的卷轴。老太监装模做样的咳了两声，随即扯着公鸭嗓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将军段泽涣，骁勇善战，曾多次为国之安危立下汗马功劳。此次将军凯旋而归，特令将军班师回京，以此犒劳将士，扬我国威。钦此——”
　　我埋着头，盯着老太监的鞋尖看，一副要在那上面看穿个窟窿的架势。
　　“段将军，你还不接旨？”老太监声音里带了些急切。
　　我这才缓缓起身，“臣接旨。”
　　老太监忽然靠近了些，俯下身在我耳边道：“江山辈有才人出，段将军就是你们这辈里头的佼佼者，老奴对将军也是佩服的紧，来日到了京城，还望将军能记得老奴这个一直敬仰着您的。”
　　我假装没听懂他的话，对他笑了笑：“公公不远千里赶来南边，一路上定受了不少苦头。您既然来了，我也不好意思招待不周，这样吧，就让士兵去沏上壶茶，咱们到帐内坐坐。”
　　老太监一听，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我唤来周围的士兵，让他去沏茶，我则引着老太监进了我的帐内。
　　帐中摆设普通，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老太监一进来就四处张望，很快便灰了心。
　　“将军平日里都住在此处？”他开口问道。
　　“是啊，我觉得还挺不错的，公公觉得如何？此处不比宫中，也是委屈公公了。”
　　老太监连忙摆了摆手：“无妨无妨，将军喜欢便好，老奴客随主便就行。”
　　我对他报以真诚的微笑。
　　士兵很快便提着茶壶进了来，在我和老太监二人面前摆上了两个瓷碗。老太监看着瓷碗，又沉默了。
　　我看他，他也抬头看我。眼神相撞时，我示意他喝茶，他这才犹豫着端起瓷碗。
　　“想不到将军这里竟会有茶，依老奴看，军队里的男儿多的爱喝酒，没想到还有将军这般饮茶的马上潘郎。不知将军这是何好茶？”
　　我挠了挠头，歉意道：“不是什么地道好茶，也记不清是从何处得来了，公公若是喜欢，我再多赠你些。”
　　老太监道“好、好”，喝了一口茶。
　　“将军常年驻守西南，也不容易啊。”老太监感慨道。
　　我也学着叹了一口气：“是啊。其实吧，我还算是好的，最起码西南部冬天算不上太冷，军中也没怎么闹过冻灾。就是夏天里闷得恼人，各种带毒的蛇虫鼠蚁出没，这些天驻扎在林地，那些东西出没的愈加频繁，得亏军里有医术高明的军医。”
　　老太监明显被膈应到了，他瑟缩了一下，故作镇定道：“蛇……那蛇，不会随意攻击人吧？宫里头看的紧，老奴从来都没见过蛇。”
　　“一般是不会。但是有些特立独行的就喜欢整整人。就比如我所知道的一种小蛇，就喜欢往人家茶杯里钻，茶叶水里混了毒，一杯下去直接含笑九泉。”
　　老太监咕噜咽了口唾沫，眼神瞄向自己的瓷碗。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就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抬手扔了瓷碗，大喊道：“蛇！有蛇！我茶杯里有蛇！我要死了！！”
　　呐喊声响彻了整个军营，不少好奇的偷偷探进头来看。老太监在帐内乱窜，我再后面跟着劝他：“公公，你别着急，这哪里有蛇啊？”
　　老太监目光呆滞，带着哭腔喊道：“它肯定跑到我的肚子里去了！陛下，老奴有愧于您！不料今日就要魂归此处，无法再为您分忧了！”临死前还不忘向天表露自己的一片赤胆忠心。
　　“公公，营里有军医，要不给您瞅瞅。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就是剖开肚子，把那可恶的蛇给取出来。”
　　老太监吓得面色惨白，嘴唇一个劲哆嗦。他唤来侍从，向马车走去，嘴里还嘟囔着：“老奴要见陛下最后一面……”
　　我再后面看着马车远去，“公公慢走！”
　　直到马车的影子消失在目光所及之处，我才满意的拍了拍手，刚转过身，就看见陈易抱臂站在我面前。
　　“玩够了？”他问道。
　　“还行，杯弓蛇影，得亏那老太监是个没见识的。”
　　陈易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想想正事吧，你怎么办，带你的兵回京？”
　　“不然呢，我还有得选？”我揪了根草衔在嘴里玩。
　　“……你应该知道，这次一回去，皇帝几年之内都不可能再放你回来。你不想困在京城，当匹被锁链捆着的狼吧？”
　　“那我还能怎么办 ，抗旨？我又没有十个头送给皇帝杀。”我吐出草，继续道：“更何况我家里人都还在京城……我不放心。”
　　陈易一巴掌拍在我背上，疼得我一激灵。
　　“你父亲都不肯认你这个儿子了，你还如此记挂他。他不懂你，你也知道……”
　　“陈易，”我开口唤他，神色难得严肃，“行了……你以为他不懂我，他以为我不懂他，其实道理谁都懂，志向不同罢了。他想护我安危，我自然明白，但我不愿意一辈子缩在羽翼之下。就是没想到，老头子竟然忍心做那么绝。”
　　陈易也不在说话，我两人就这样沉默着，直到他问道：“你铁了心要回去？”
　　我扑哧笑了，颇为自然的搭上他肩膀：“你别这样说，显得是我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要走的。”
　　陈易也露出了笑容：“真是越大越不中留，我还记得三年前你父亲叫你回去，你死活不肯随他去呢。当时我还想，如果哪一天圣旨要你回京，你指不定还敢抗旨，现在这一天真来了，啧啧，你也不过如此嘛。”
　　我语重心长地说：“长大了，总要懂些事嘛。当时不懂，现在懂了。”
　　陈易反手又是一巴掌：“别在这儿装什么少年老成了。”…………

　　圣旨要我带军于七月中旬之前回京。老太监走后，我整顿军务又花了几天，眼看着时日不多了，我这才领兵上路。
　　临行前，陈易牵来我的爱马，我脚认镫，一个潇洒翻身便上了去。陈易站在马头旁，看着我说道：“路程遥远，此时里皇帝给定的期限不久，万不可在路上耽搁太久。”
　　我嘿嘿一笑道：“放心吧，我靠谱。边疆多动荡，戎族难免再犯，你万事小心。等到哪一日回了京，我请你吃最好的酒，咱们不醉不归！”
　　陈易不屑地嗤笑道：“算了吧，等我回京，你估计都有妻有子了，哪还能跟我一块儿鬼混。”
　　“怎么会，我可没打算娶妻生子，你就放心吧，兄弟府上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陈易哧笑一声，拍了拍我的背，道：“上路吧，有缘再见喽。”
　　“启程——”
　　三万精兵应声而动，放眼望去乌压压一片，马蹄奔走声如雷贯耳，旌旗在空中挥舞，引着将士们一路北上奔波。
　　我骑着马走在最前方，抬头望向北面，仿佛隔着连绵山脉，看到了那一方熟悉又陌生的故土。
　　我军的脚步不快，但也绝对算不上慢。绛州至京城，脚程八千里，纵使我军规模庞大，走了一月便也差不多到了京城。
　　距离皇帝给定的期限还有五六日，我接到飞鸽传书，称宫中派来的使者已到了德州，要我军在进京之前先到德州修整安顿。德州是中原八大州之一，东北部紧挨着京城，我军行至此处，知离京不远了，便也稍稍松了口气。
　　使者在德州接见了我，我同他一阵寒暄，趁机在他那里打听了家里的事。
　　使者是个挺好相处的，聊了几句便熟稔了起来，他道：“段将军安心，令尊康健着呢，现在又干起了老本行，在国子监做了五经博士，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却也吃穿不愁，倒是劳费将军不远千里挂念着父亲了。”
　　他在德州待了一日，便称要先一步进京汇报，“在下先走一步，不同将军一起了。”
　　我则将在三日后正式领兵进京。

　　三日时间也如白驹过隙一般，转眼间便到了进京那一日。
　　我起了个大早，花了些时间整顿军务。我手下的兵是我一手带起来的，大大小小动乱经历过无数次，早已出落得威风凛凛。我不由心生感慨：“若是父亲我培养出来的兵，会不会对我有所改观？”
　　京城的城门，沉重而威严，在世间隔出了一片极乐圣地。如今这扇古老的城门，在我面前徐徐打开，门后面站着前来迎接的使臣和摩肩接踵挤作一团的百姓。待到城门大敞，我军的全貌屹然展现在众人面前，我听见人群中传来不住的赞叹声，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使臣上前一步，拱手施礼道：“恭贺将军凯旋归来，臣奉陛下口谕前来迎接将军。请将军同臣一起入宫面圣，陛下已在宫内设好庆功宴。”
　　我闻言愣了一愣：“那我这兵呢？陛下可提安顿到何处？”
　　使臣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马车，听到我这话，不得不下来回答我的问题，但我看他脸上早已挂上了一抹不耐烦。
　　“京城西大营早已人满为患，实在腾不出地方安顿将军麾下三万精兵。但陛下早已下旨扩建西大营，将军静候佳音即可，只是这段时间要委屈将士们暂驻南山下的锦江校场了。”他说完，又对我一揖，不等我再问些什么，他已经转身上了马车，其余人等也开始向宫门那边涌动。
　　我叹了口气，捏着缰绳跟在使臣的马车后面。
　　怎么办，这才刚到京城，我就已经开始想念边疆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