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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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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时寒自从早饭后就再没见过阿瑆,只跟自己说去山里瞎转悠去了。
自己也只跟他讲了几句别走太远,注意安全,早早回来之类的话。
这小孩儿长得蛮可爱秀气的,性子也蛮有趣的。但和自己说话时,总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抿着嘴唇,垂着脑袋,像被按头强迫和他讲话似的。
就像昨夜突下大雨,他扣响门扉,出现在自家门前。
小孩儿落汤鸡似的,嘴巴抿成一条线,眼睛不知瞟向何处,小手揪着衣角,鼓足勇气像是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样,背经书似的讲出一大串话:“先生,我家人病逝,寻亲无果,却流落此地,突遇大雨无处歇脚,可否在先生家借宿一晚。”
磕磕巴巴又订正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期限:“不、不,几日可以吗?”
要不是看他长得无辜可爱,阮时寒真的觉得他是提前打好草稿,故意登临他家。
阮时寒坐在书桌前,指尖有节奏地敲点桌面,回想起来昨日莫名笑出声来。
阮时寒承认自己会对小孩产生一种保护欲,会额外照顾他们,但自己也清楚这只是对过去的遗憾的一种弥补。
所有的小孩都只是替代而已。
自己执念的替代。
想到这里,阮时寒猫似的浅瞳暗了下来,手指也停止了敲击桌面的动作。
看了一眼随手摆在桌子上的一筒竹简。随即抓过竹简来,铺展开来。
铺开竹卷那一刻,一股竹木混杂着墨水的独特气味扑鼻而来。
指尖轻轻划过竹卷上的墨迹。
一块块方正的字迹在脑海浮现,连成完整的句子。
【璟都城郊,近河的一片树林里发现一具女尸。
死者姓名不详,性别女,年龄十三四岁左右,住址不详。
死者衣衫破旧,面部多处淤伤,全身共约二十一道细小刀口,手腕脚腕有类似勒痕的紫青。
死因伤口感染及内脏衰竭。】
竹卷中夹着一方宣纸,阮时寒猜测应该是大理寺少卿楚寒写给他的。
从墨迹的规整程度看,是楚寒没错。
【经仵作验尸,死者生前遭受过包括但不限于殴打、强|暴等虐待行为,体格瘦弱,营养不良。
死亡时间已超过一日,且经荒野暴晒、大雨浇淋,发现时尸体伤口已生蛆虫 ,蝇蚁群聚。】
看到这里,那些洇散在竹片纹理的墨迹张牙舞爪地在他眼前放大又缩小。太阳穴突突直跳,眩晕再次缠上他,眼前的视野开始扭曲旋转,恶心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引起生理上的不适,干呕不止。
他强忍着难受,将剩下的文字看完。
【死者没有户籍,这大概又是一件拐|卖|儿|童、豢|养|奴|隶案件。
大鄢盛世不再,如今户籍制度松动,人口混乱,拐卖事件时有发生。
大鄢的土地上覆盖的不是泥土,而是无名野尸;灌溉的不是河水,而是腥臭血水。
白骨蔽野,秃鹫翱空。
美梦终会醒来,无人能逃避现实。
我楚某人愿阮大人能慎重思量,权衡利弊。】
看完纸条,那种熟悉的恐惧感在心口泛滥。
阮时寒极力平复自己的心情,镇压下汹涌的不安。
纸上虽没有任何拉拢的字眼,但是拉拢之意不言而喻。
自淮安之变后,鄢朝由盛转衰,□□势紧张,朝堂之上党羽角逐,社会动荡不安。宫中淫奢之风盛行,社会风气日益走低。
盛世埋下的祸根一一浮现。
买卖人口多发生在西南境的滇川、岭南,西南境山匪马贼横行,众多山寨靠买卖人口为生,被贩卖人口多为没权没势的坤月。
而这些人口多被出售到都城以及靠港城市。这些城市皇亲国戚权高言重,门阀士族垄断权力,豪门贵胄多骄奢淫逸,以竞养奴隶、娈童为乐,常以饲养猛虎、雄鹰等凶残动物象征权力地位。
这些案件勾连众多地位奇高的朝廷重臣、富甲一方的门阀贵族,以及难以除根的西南山匪。
西南、中原、沿海地区相互勾结,筑成牢不可破的三角链条,各地各有分工,以此诱拐运输贩卖坤月,因此被称为“银月角”。
朝廷当然有忠臣正直上书,企图扭转局面,可是仅凭一己之力难以撼摇根深蒂固的“银月角”,无一不落个贬官流放,甚至入狱杀头的下场。
这汪浑水不是没人蹚,而是根本搅不起浪,甚至连水纹也漾不起来。
如果参与其中,阮时寒很清楚最后的结局。
突然,一声瓦罐落地的脆响在耳边炸响。虽然声音是从屋外传来的,但是在异常安静的环境中,还是非常突兀。
刺耳的声响,瞬间拉回阮时寒穿梭在云山雾海里的思绪。
这时他才发觉,院子里一直有踢里咣当的声音,闹腾得不行。
这不像是一个人能够搞出来的动静。
阮时寒登时心头一紧,扔开手里的竹简,赶忙朝庭院奔去。
阮时寒推开门扉的一瞬间,恰好看见阿瑆惊慌失措地回头,一个不解,一个窘迫,两人就这样尴尬地僵持着对视了几秒。
还好,预想中最好的场景没有发生。一颗吊着的心又平稳落地,踏实有力地在胸腔中跳动。
阮时寒率先打破僵局。
“小朋友,闯什么祸呢?”阮时寒看着阿瑆的模样,心里不由一乐,掩嘴偷笑起来。
笑声轻得像春风吹落的桃花,不经意划过心尖,撩得人心痒痒。
小朋友一脸犯了错却不好意思开口道歉的窘迫样。小手背后,十指不停摆弄着,像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秘密,所有的情绪都表现在纠结的手指上。
阮时寒悠哉悠哉地朝闯了祸的小朋友走去,略微观察了下案发现场。一地剥落的果皮,阮时寒暂时分辨不出是什么果子,但鼻腔中有股淡清新的酸味。
他佯装生气地撇了撇嘴。
“小朋友,把我厨房搞的这么乱,你在干嘛?”绕着灶台转了一圈,看见灶台上放着几个翻倒的小竹篮,伸手翻了过了,“别告诉我你在做饭。我饿着你了吗?”
窘迫的小朋友侧脸垂首,始终不敢抬头看阮时寒一眼。
阮时寒弯下腰,尽量与他平视。指尖抚上他略有肉感的脸颊,力道轻柔地擦拭去阿瑆脸上黑乎乎的灶灰,顺手捏了一把。
软软的,很舒服。
“小脏猫?”,忍不住又捏了几下,“把自己弄得这么脏,还把我家厨房搞这乱,你可是才洗了澡啊。”
“嗯?”
从嗓子里溢出来的音节,轻飘飘的,像娇猫在暖日下打着慵懒的呼噜。
正在捏的手一下子被拍开了。
忽然又感觉到腰部受到很强大的推力,那股力量的主人尝试把他推到外面。
啧,手劲真大。阮时寒潜意识里的想法。
在推到门框时,他使劲扒住门框,原地站立,定住不动。
阿瑆没料到,用力推的胳膊忽然软了一下,脑袋一下子撞到阮时寒硬实的腹肌上。
捂着被硌疼的脑袋,一脸羞愤地抬头企望阮时寒。
午后的日光依旧耀眼,强光照进眼睛,伸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指缝漏下的阳光依旧强烈,他忍不住半眯着眼。
从指缝中看到的阮时寒逆光而立,能看见他周身悬浮着微小的尘埃,他的轮廓边界在强光中变得模糊不清,像刚刚从天上飞落到他面前的仙子。
瞬息之间,神智恍惚。
眸中的陌生身影,耳畔的沉沉笑声,鼻腔的馥郁梅香,都将成为使穆御风一念疯魔的罪证。
不为人知的秘密在心底暗暗滋生。
那人的嗓音很好听:“再不看你锅里的好东西,”他伸出手指,指了指炉灶的方向,“可就要糊了。”
穆御风脑子里的想法开始咕噜咕噜冒着气泡,像锅里炖沸了的梅子,滚烫着也烂透了。
阮时寒看着一个小黑球,黑着张脸,灰溜溜地跑向灶台,屈腿蹲下,双手环腿,蜷成一团,朝炉子里张望,又捡起手边的小树枝有模有样地捅了捅炉火。
晴天的日光安静地铺满厨房,灶膛里的柴火哔剥作响,穆御风的衣料摩擦着时不时发出窸窣的声响。
阮时寒只静静地注视着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阮时寒撸起衣袖,走向灶台,掀开锅盖。热气瞬间腾起,扑面而来,热湿湿的水汽里夹杂着酸酸甜甜的香味。
原来是梅子酱。
锅里的梅子咕噜咕噜的沸动着,梅酱色泽透黄,一颗颗梅子晶莹剔透,浸在浓稠的酱浆中可爱得惹人欢喜。
“先生,我再过些时日便可走了,我已想好我的归途。”他的小脑袋埋在膝盖上,只露出两只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小狗眼,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好像是不满的语气。
阮时寒拿起锅边的木勺,翻搅着梅子酱。
“好,那我便同你一并去璟都。”
阮时寒仰头看向窗外灼烈刺目的太阳,眼神却略微黯淡几分,“璟都人多口杂,”他侧脸垂眸看向阿瑆,语气变得轻快,“你呀,长得这么俊俏,别等被别人骗去做了娈童,还傻得替人数钱。”
穆御风脑袋埋得更深,幼稚地回怼他:“我才没有很傻。”
阮时寒放下勺子,去碗橱里翻腾一顿,找到一只满是灰尘的褐色瓦罐。
他吹去罐上的灰尘,灰尘瞬间扬起,呛得他咳嗽几声,用衣袖掩住口鼻,把罐子抛给他。
“好好好,你不傻。”声音闷在衣袖里,沉沉的。
罐子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穆御风稳稳接在怀里。
阮时寒紧蹙着眉头,嫌弃地扇走面前飞扬的灰尘,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指向门外的井,说:“去那里洗出来,擦干净,”又指向锅里的梅子酱,“再装进去,你再找个瓶塞盖住就行了。”
他弯腰拾起地上破碎的瓦片,瞥了一眼身旁抱着罐子的阿瑆。
“不傻就好好看着火候,”灰尘钻进鼻腔里,痒痒的,他不禁又多打了几个喷嚏,“笨手笨脚的还爱做。”
穆御风就站在原地看着他狼狈地逃回了屋子。
不屑地挑起了眉。
你才傻,你最傻,我不傻。
就你话多,就你碎嘴,就你厉害。
他又乖乖地把罐子洗干净,擦干了,把梅子酱装进罐子里,塞上塞子。
好像缺点什么。
环视厨房一周,并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
抱臂思索片刻,偶然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裳。
果断撕扯下一块自己廉价的墨蓝色衣料,盖住塞子,扯下自己的黑色发带。
用发带把罐口束住。
褐色,墨蓝色,黑色。
颜色配起来有点不太好看啊……
又把束带系成蝴蝶结状。
还是有点难看啊……
又在自己身上翻找有什么装饰物。
几枚铜钱……
要不试试吧。
又把蝴蝶结两脚穿过铜钱方孔里,打个漂亮的结系好。
一般般的好看……
还是少点东西。
忽然他眼睛一亮,像想起了什么。
他在院子找到一块石头。
他习惯在罐子上刻上制作的日子,就像他家里那一罐罐梅子酒一样。
他一笔一划地刻写着,模仿着八九岁孩童稚嫩的字迹:
【七月二十一日,风】
镂刻得过于入神,把自己的名字刻了上去……
他望向窗外,怎么办呢……
一阵和风送来一股梅香。
淡淡清香飘散在风中,只叫人心绪摇曳,心驰神往。
穆御风鬼使神差地拿起小石头,脑子里都是阮时寒后颈上的梅花标记。他将“风”字圈成圆,用石头磨掉痕迹,在圆圈周围画上五瓣花瓣,细致勾勒着,每朵花瓣都圆润可爱。
又在有铜钱的一面刻上一张咧嘴的笑,配上两枚小铜钱,活像个见钱眼开的小财迷。
清风习习,檐铃脆响,花草低伏,心野恍然。
穆御风走出厨房,忽然脚步一滞,只感觉心口没由来的闷胀。
下意识地把怀中的梅子酱搂得更紧。
眼前的木阶梯忽远忽近,自己根本无法迈上台阶,于是靠上栏杆大口呼气。
在炎热的午后,他全身不知为何渗出了冷汗,湿透了衣裳。
只感觉空气中所有的寒气都猛往他皮肤毛孔里钻,他顺着栏杆滑坐到石地上,蜷起身子,以此取暖。
血液像被冻结,四肢僵硬,根本动弹不得。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以前所有病症痛感的累和都不及此十分之一。
数万银针刺进肌肤的痛觉,使他颤抖不止。喉咙像含着块寒冰,所有的嗓音都被堵在咽喉。冷汗浸湿鬓发,墨蓝色瞳孔中似有冰霜向内蔓延,他眼里的光芒一点点熄灭。
急促且微弱的呼吸飘散在悦耳风铃声中,像是最后的求救信号。
忽而一阵冷风裹体,画面突然倾倒,世界顿时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