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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谁家庭院别砧杵 ...

  •   上卷秋声
      第一章谁家庭院别砧杵
      十年流水似的过去。十年前的太阳,跟十年后相比,也没什么不同呢。青羽跪在池边,一边依旧是磨刀,一边这般儿想。
      坊主的刀具,刃口磨短了些,刀柄上缠的丝线旧了又换、换了又旧,已换过六遭,那红酸枝木的刀柄着人摩挲久,反而更显出沉和质地来,青羽磨着磨着,就痴痴想:怎么日子就这么磨过去了似的?
      一双千纳底的青面白底绣鞋走到廊上,几乎没有声响。鞋子的主人唤:“青羽!坊主找你。”
      青羽回头,见是乌大娘叫她,笑了笑,扎撒两手跑过去道:“坊主找我什么事?我这盒子还没磨完呢。”
      乌大娘看她高高卷了蓝布袖口,露出一双手腕来,饶是一个镯子也不戴,那双手还是跟削葱似的细嫩,只可惜历年学制扇手艺留下几道疤,虽然浅小,在她手上,仍然如白璧点蝇那么刺眼,不觉叹了口气,一句话溜出来:“你这孩子,生在这里可惜了。”
      青羽不知道乌大娘怎的没头没脑说出这样的话,红着脸,笑道:“大娘取笑呢!这盒子保养完了,我原该送过去的。坊主怎的此刻就要?那我可来不及。”
      乌大娘笑起来:“紫檀全钢的一套套都放在那儿尽有,虽然坊主爱使这酸枝的,谁巴巴为了它一大早催你?——像是别的事。你先过去吧。这里我替你做着就完了。”
      青羽应着,又道:“大娘你忙呢,我去叫别人来替好了。怎劳动大娘……”乌大娘笑着推她道:“走罢走罢!我还不省得?要你罗唣。”
      青羽的步子便急急奔向内院去,一边把袖口放下来。奔得急了,黄金的小鱼儿在衣裳里面轻轻跳动,擦着肌肤,青羽想起幼时梦般的遭遇,脸就又一红。
      那个奇奇怪怪的女孩子……现在也不知在哪呢,也该成了个闺秀了吧?若能见面,把这贵重东西还她,再臊她一臊,看她羞不羞。
      内院的归鸿堂便是坊主住所,前前后后一片的竹林,映得风色都幽青起来,前廊是用竹制的,廊口放着一只玉石水鼎,旁边搭着一叠毛巾。青羽净了手、拭净了,又褪下鞋子换上干净木屐,方进去,且不掀帘子,对架上白羽鹦哥道:“青羽来了。”鹦哥儿冲里头叫:“青羽来了!”里头静了一静,传出轻轻铃响。青羽这才进门。
      暗金兽口中销着两片瑞脑,大约合了些冰片茉莉在里头,极淡而清。有个白袍女人侧对门口而坐,便是闻名遐迩的引秋坊嘉坊主了,头发长长披着,左足在袍底露出一点来,赤着,趾甲却涂得嫣红,上面描了朵碧叶白蕊的小小兰花。青羽这么看了,都觉得心跳口干,有个男人坐在坊主的对面,却竟然目不斜视。
      青羽认得,他是谢扶苏,住在城西的郎中先生,几年前刚到栖城的,有传说他是海那边来的海客,他也不解释,只是行他的医,到引秋坊也来过几次,别人笑他一定心仪嘉坊主,不然何以给坊主把脉格外的尽心,还屡屡同她关起门来长谈……不知是这个谣言的关系,还是因为这个男人相貌实在太过清俊?青羽每见着他,大气都不敢出,是必定要躲过一边的,这次,轻轻瞟了一眼,也依然匆匆把睫毛垂下了。
      他和坊主当中隔着一只桦木螺钿蝠纹案,案上放着把扇子。
      青羽一眼认出来,是她前几天刚做出来,呈成坊主品评的那把。青羽当初呈给坊主时,像任何学童把功课呈给私塾先生时一样紧张,坊主只把目光一搭:“搁着吧。”手指尖都没碰一下。如今又怎的拿在谢先生面前?青羽把头低低的埋下去,虽然猜不出有什么事,已先把脸红了。
      坊主拈起那把扇子:“十二骨的毛竹骨的绢面扇,简单是简单一点,难为工艺倒一道也没差。”
      若要以宣纸来作扇面,纵然不洒银烫金,基本工序如开料、刮光、切形、上矾等,至少也有十几道,全靠制扇师精心料理,稍有差池,全扇尽毁,青羽手艺没到这种程度,只取了坊里现成处理好的素绢作面料,这骨子,也挑了行中最常用的竹骨,跟厨师炒青菜似的,是基本料,说基本,做起来也有吊白、染色、抛光、上钉、抛面等等二十多道工序。青羽仗着坊中方便,选竹下料不必自己操心,但从劈竹一直到抛面,十多道工序好歹学了十余年,到不久前才勉强算出师,虽然没敢刻花,中规中矩的十二骨,也已经颇费心思。但听坊主的口气,不照行规把毛竹骨子美称为“玉竹骨”,反而直称“毛竹”,有那么点儿不屑的意思。青羽就有点慌,把头埋下去。
      坊主漫不经心将扇子在案上敲一敲,倒转扇柄,像递一柄剑似的,把它递还给青羽,也没说什么。青羽拿稳了,她才淡淡一句:“只是,错了。扇子不是这么做的。”
      青羽忽然有点儿想哭。
      她打小儿给坊主捡回坊里来,虽说吃穿用度都没一丝儿亏苦,重话儿也没受过一句,算是情深恩厚了罢?可坊主早早肯把最爱的工具交她打磨,独不肯亲手传她制扇手艺,这就叫人奇怪。青羽天性怕羞,没敢说什么,只是自己咬了牙,坊里坊外一道道工序跟着师傅们学出来,好容易做了这么一把,虽说不是什么精致东西,但自己从头到尾一手一脚做出来的,也格外珍惜,坊主就这么轻轻易易一口抹杀了,可不让人心寒?
      坊主看她一眼:“你恨我吗?”
      青羽低下头去:“没有……我怎么能恨您?”
      这说的是实话。坊主原是外乡人,刚来这里时,也是妙龄姑娘家,竟然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基业,年年月月的,摊子越做越大,她脸上也没什么喜怒,举手投足老是漏出一缕子妖娆来,似乎有些“不正经”样子,可要细看了,眼角眉梢仍是淡的,将人生生拒出千里之外去,隔着她一个,几乎永远赤足穿袭白布袍子,行动坐卧间,什么风雨便都过去了,怎叫人不敬重?她说出什么话来,泰半是没有错的。青羽只怪自己人拙手笨罢了。
      “你知道扇子是什么东西呢?”坊主看着她,忽然问。
      “咦?”青羽抬起眼睛。
      “扇风凉的吗?那老农民拿个草帽扇,一样有风。用来作摆设的吗?像什么玉佩珍珠一样,摆着多么好看?”坊主摇头,“不不,如果它是可以代替的,那也就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我,居然把后半辈子都耗在这里了。而你是要嫁人的吧?你这样的人啊……小傻子,注定要爱上某个男人……你怎么能懂得扇子。”
      青羽耳根都要烧起来。什么爱不爱的,对她来说太辛辣了。她羞得几乎要转身逃走,但又不敢。坊主对她来说,几乎是神仙一样的存在,让她那么敬畏。坊主做的一切,几乎都是对的、都是美的,虽然有些话吓人一点,她怎么敢那么粗鲁就转身逃开?
      “你听得懂我的话吗?”坊主唇角弯起来一点,那么滟滟的唇角,滟得几乎无情。
      “懂得一点……青羽太笨了,不懂得怎么制扇,学不了坊主的手艺。青羽惭愧!”青羽愧不可当的回答。
      “唔,谢先生也是这么跟我打赌的,他说你不能做扇子,我说你好歹在坊里呆过这么多年,再笨,看也看会了。结果你这把东西实在令我失望,完全没摸着扇子的门道呢!于是我输了。就把你输给了他。你跟他走吧。”
      青羽猛然抬起头,直视坊主的脸。
      为什么可以这么轻闲的,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呢?就像把一只小猫小狗送人……不,就算是小猫小狗,养了十几年,总有些感情吧?怎么可以这样就送掉!青羽咬着牙。那这么多年,她对坊主的崇拜、敬畏、体贴、顺从,都算是什么?随时可以弃之不顾的垃圾吗?
      “这样看我做什么?”嘉坊主当真笑起来,“来,见过谢先生。你不认识他了么?”
      青羽不肯抬头。她能感觉到谢扶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她想像不出自己怎样能抬头与他对视。她,怎样才能离开坊主,到另外一个人身边?
      “好在你那把扇子最多使出一年。”像是看穿她心思似的,坊主解释,语气还是那么若无其事,“我只把你输给他一把扇子的时间,扇子坏了你就可以回来。去吧。”
      一年?青羽自认手艺虽然不娴熟,又怎能用一年便散架。然而坊主神情闲淡,就像说“酉时了,天要黑了”那般笃定,青羽只能把疑问往肚里咽。是!对坊主来说,她是最不中用的小丫头,痛痒无关的,随时可以输走,大约一年两年都没有关系吧!青羽心里血淋淋空出一个大口子来,那么大,凉风都可以从里面吹过去。
      “去收拾收拾吧。还需要什么,跟我说。”坊主道。依然是那么宽宏大量的语气,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也不觉得青羽会抗议似的。
      青羽她……确实是不会抗议呵。
      已经服从了这么多年,再服从一次,算什么呢?毕竟坊主是比她聪明美丽这么多的女人。坊主决定的事……不会有错吧。
      青羽深深纳头拜下去:“您保重,多注意身体。”
      坊主挥挥手:“去吧。”
      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青羽本来就是这样可有可无的人吧?她在,可以帮着做点事;她不在,人家也是照样过,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方便。青羽想着,眼泪又要涌上来,嗫嚅着说句什么,连她自己都没听清,逃也似的下去收拾包裹。
      谢扶苏一直目送她消失在门外。嘉坊主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是白让你拣便宜的,最多十二个月,她一定会回到我身边。”
      谢扶苏只回答了一句:“天下没有一定的事。”

      到底住了十几年,平常觉得屋子里没什么东西,真要收拾起来,也挺多的,十岁时坊主送的玉石簪子、十二岁时坊主亲手给她挑的衣裙,还有这几天绣到一半的鞋面子……算了算了,哪里带得了许多?都抛下罢。反正、反正也不是永远不回来。两年而已,不是也快得很吗?包几身衣服、一把梳子、两块毛巾、半盒面油、几个银钱,够了够了,已经一大包了,哪儿都去得了。她出门,正待去向坊主作最后辞行,迎面一个杏眼桃腮的姑娘过来就扯住了:“青羽!”
      青羽抬头,认得是依依,几年前进坊的,年岁与她差不多大,心灵手巧,专能帮坊主糊扇面子,平常性子虽然急一点,人是极好的,跟青羽交情也不错,此刻要别离,正该说几句道别的话才是,但青羽未曾开口,声音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话。依依早双手捉住了道:“坊主叫我来跟你说,不用跟她辞行了。谢先生在腰门外等着了。你直接过去就是——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儿猛古丁就把你给了出去?怎么给谢先生?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猛古丁——咳!这是怎么说!”
      青羽见她真情流露,心下忖:到底有人舍不得我。倒觉宽慰,伸手把依依抱住了,好一会儿,止住哽咽,轻声道:“你回去吧,没什么大不了,只有一年呢。一年我就回来了。”
      依依顿足:“女孩子家好随便给人一年的?你跟坊主说呀!你说不去呀!”
      青羽摇头:“坊主定下来的,总有她的道理。谢先生也不是什么坏人,我去便是。他又是郎中,我学几手,回来你们有个头疼脑热的,我说不定还就能医了呢。”
      依依恨道:“这时候你还能开玩笑!” 往四周看看,悄悄在她手里塞了个东西:“要有什么困难,找这一家。一定会帮你的。”青羽张开手,见到只双鱼核桃扇坠,已经把玩出包浆来了,色泽极好,从那鱼形之腴美、鱼尾之圆秀、鱼鳞之细润上,也可见雕者功力。栖城以扇业驰名,跟扇搭边的产业一路红火,扇套、扇坠、纸业、绢布业上,都很发展出几户驰名商家来。青羽看这坠子,脚下刻个云状标记,果然是略有名头的一个作坊,名叫“云水坊”的,总也传过两三代了,这几年来却有些没落样子。青羽不明白依依叫她找云水坊作什么,依依也不解释,急匆匆道:“记住我的话了?我给你的东西,别叫任何人看见。”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再往两边看看,很怕被人发现的样子,抬脚就走了。
      青羽看她背影,倒发一会子呆,心想:我并没什么好处到依依跟前,她对我便这样有情谊。坊主对我恩深似海,我又怎舍得离开。只恨我没有涓滴半点儿回报给坊里,也难怪坊主舍得叫我走。我这会去,好歹争一点气,虽说做扇子没天分,若真学一点医理回来,不提姐妹大娘有个咳嗽疼痛的好照顾,听闻坊主是常年心火热、底子又虚寒的身子,时常发病受苦,我若能于她病上多尽点心,也算有点儿用处了。
      这么想着,心下定了很多,忽然“呀”的拍拍自己脑袋:还不快去腰门,叫别人等久了可怎么是好!忙一路奔去。
      轻轻竹子满院摇曳。坊前订扇、求见的客人、坊后送纸、送扇骨材料的师傅们,都已如往常般陆续盈门。引秋坊的一天开始了,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而青羽,就这样奔向新的地方。
      跑到腰门时,青羽才醒悟:自己原该慢点儿走才是。像这样,跑得气喘吁吁去见人,可不羞死?待退回去调一调气息,耳畔已听道:“青羽姑娘。”
      谢扶苏个子极高,青羽又是埋着头,觉得这声音是从自己头顶上传来的,忙抬头,肩上的小包袱滑了下去,忙去捡,手上的大包裹又摔在了地上。她手忙脚乱蹲下去,却急、越出错,一扯把包裹角扯松了,梳子镜子和女孩子抽屉里什么小私物都掉出来。她心里叫声苦,几乎想用两只手捂住脸,寻个地缝跳进去,哪怕赴黄泉都不妨,只是不要再见人。
      青布袍子轻轻撩起,这个男人蹲下来,手伸在她面前,那双手修长、削瘦,干净,安安静静的帮她拣东西:“我帮你打结。”声音很是温和。
      青羽一直低着头,只敢看谢扶苏的脚尖儿,看着看着,忽然卟哧笑了。
      谢扶苏一愣:“怎么?”
      “这里……”青羽忍着笑、红着脸,向前一指:“先生的鞋子破了。”
      “哦,”谢扶苏一愣,也没有把脚往袍子里躲,倒扬声笑了,“是啊。怎么又破了。”
      他笑得爽朗,青羽胆子也大了,便抬头,正撞见谢扶苏的目光。
      暖和的、像是和熙阳光,又带着某种专注,仿佛像要从她身上找到某个熟人,几乎——几乎像是,她的生命跟他的生命有某种联系似的。
      青羽怔怔蹲在那儿,胸腔里,一颗心又“嗵、嗵”跳起来。黄金小鱼在衣服里一起一伏,擦着胸口肌肤,痒酥酥的,格外让人脸红。青羽迷迷糊糊想:它不好再挂在胸口了。这些年,身体的这个地方是长大了些……怪羞人的,怎好再挂东西。但不挂在脖上,又不知挂哪儿,掖腰包里只怕丢,若不随身带呢,又怕猛然撞见当年的那女孩子,不好还她。着实叫人作难。
      这般胡想着,谢扶苏的手已经伸向她的手。是要握住她?青羽“哎呀”一声,要躲,谢扶苏却已经很自然的接过她包裹:“我来拎。”还是那么温和的,又伸另一手给她,“我拉你起来。”
      青羽犹豫一下,可是谢扶苏的神情那么自然。他是郎中呢,任什么天仙美女生了病,伸手把脉也是寻常事,扶一下小丫头……也许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吧?“
      她伸出手。
      小小的粉白指甲,稍微有点儿发抖,递在那双手里,一握,握住了,拉起来,放开。他的手真暖和。青羽惘然想。右手被他握过,立时比左手柔软而暖和,像个去过神奇地方的姑娘回门子,明明还是旧时模样,可却成了贵客。青羽不知把它往哪儿摆才好。
      谢扶苏已经举步向前。青羽急道:“等等——“谢扶苏回头:”怎么?“青羽扭怩着,又开不了口。
      她先前摔了一跤,恐怕后面衣服脏了,待要拍呢,在这么个男子面前,怎好意思拍打……屁股?连说都不好意思说的,扭怩着,只苦没个借口走开一下。
      谢扶苏忽而微笑一下:“我先到门外,你有什么整理的,再整理一下好了。我在门外等你。“缓步走开。
      青羽心里大是感激,躲在树丛后头,好好拍了拍泥尘,这才出门去,依然是羞着。谢扶苏倒像什么都没猜着过、什么都不知道,只管温和着道:“都准备好了吗?那我们走了。“起步离去。青羽忙跟上。她的包裹,说大不大,抱着也有点儿吃力,谢扶苏提着,却那么轻巧,像没份量似的。他那么高,背影看起来却那么俊秀,青布袍子从肩头那儿垂下来,连流纹都格外清雅。青羽局促的错开眼光,埋头跟随。
      引秋坊的旁边,紧挨着就是个纸坊,出很好的宣纸,青羽只有桌子那么高,就在那里学了写纸、画纸、衬裱纸诸种分别,那时纸坊老板还是个乐呵呵的红脸汉子呢,腰圆膀粗,到现在,青羽成了大姑娘,他也成了小老头儿,背有点弯、肚子可是凸了出来,还是乐呵呵的,在店门边正指挥搬货,没看到青羽,青羽走了过去。
      这条街永远热闹,卖纸的、卖布的、卖胶的、卖竹木石角的、卖染料的、卖浆水的、卖烧饼的、卖山南酥糖河西爆鱼的,常年没个消停,老少作坊们还大多矜持着、跟引秋坊一个态度,半掩着门,绝不露出急火火拉生意的嘴脸,间或客户上门,也多是稔熟的,拱个手,不谈生意,先客客气气寒喧,透着那么股儿气派风度。作饮食生意的可没这么客气了,燥子燕鱼烙润鸠子酒醋蹄酥片生豆腐、金橘团雪甘豆汤豆儿离刀紫苏膏,哪儿不是红火火、水灵灵、烟腾气猛、炉沸勺儿响,卖瓜果的胖大婶正灵活的切着瓜旋儿,展眼望见青羽两人,笑开了嘴招呼:“嘿,谢先生!前儿小毛头的夜咳可多亏您哪!哟,青姑娘!跟谢先生出门儿哪?来个广芥瓜儿?清口提神!”
      青羽只好笑笑。谢扶苏回头问她:“要吃么?”
      这怎么好意思点头的!青羽慌乱摇了摇头。
      谢扶苏居然“哦”了一声,真的转过头就继续走路了。这人,还当他聪明呢,他实在会不会做人啊!青羽好气又好笑,也把头一勾,闷声跟他走。从热闹的街道转入比较冷清的巷道、再走进更冷清的村道,举目已经可以看见一些菜地了,墙是泥土混着稻草秸造起来的。谢扶苏的家,还要更远,靠近城外的翔燕山。
      青羽回眸向她离开的地方告别。坊主也不知会不会想她?她虽然是这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但,真的、真的,很希望能对坊主有用、也希望能得到坊主的爱。
      她就像任何孤儿一样,双手空空,见到任何一个像妈妈的怀抱,都想要抱住。坊主是收养她、从小到大一直照顾她的人,她想趴在她脚下、把脑袋搁在她膝盖上、让她的手抚摸自己的头发、半闭着眼睛轻声撒一会儿娇,好想好想。
      就为了这个愿望,她一直在多努力的学制扇手艺,花了多少时间在院子里那个小小的磨刀池、又花了多少时间在引秋坊内外,但凡跟制扇有关的、她又能去的地方,哪里她不曾流连?
      “你知道你在带我离开哪里吗?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青羽望着谢扶苏高大的后背,真想这么询问。她看见谢扶苏包裹里探出个东西,是她那把扇子的扇头。
      如果……可以悄悄把这扇子抽出来,弄坏掉的话。她就可以回引秋坊了吧?因为,坊主不是说“扇子坏掉你就可以回来”嘛?
      青羽悄悄的伸出手,一点点、一点点的接近,很怕被谢扶苏发现,心越跳越慌,不经意间目光一侧,呆住:他们此刻的影子映在墙上,贴得那么近,像是偕手赶路的一般。
      “怎么了?“谢扶苏微侧身,问她。
      青羽忙缩手。摇头。她再也不敢告诉他:这像她做过的某个梦,梦里,亲爱的家人,拉着她回家。

      谢扶苏的家在翔燕山脚下,开出地来种了些蔬菜与药草,绿葱葱的,篱笆前头一口水井,用个桦木盖子半遮着,连盖子带青石井台,都冲刷得洁净,一架丝瓜正在茂盛时候,细碎的小叶片像裁出来似的美丽,后头一排三间的木屋,是拿衫树解的,没怎么漆饰,连节疤都还留着,深吸口气,能闻到林木的清香。
      青羽第一眼就爱上这个地方。
      这排屋子是朝南的,谢扶苏自己住了西首,将东首让给青羽。青羽有些不好意思,谢扶苏只道:“女孩子住敞亮些好。”青羽待再推辞,谢扶苏早把她行李拿进去了,还连声歉道:“我也不会收拾,只能你自己来了。”
      青羽便住下来。屋里收拾得果然不是很清爽,地板好歹扫过,但窗角还是灰;杂七杂八的东西大概尽量搬出去了,好让她住得宽敞,但难免留下些家伙,放得也不整齐。“男人真是……不会收拾屋子。”青羽想着,不知为何倒有点儿甜,卷起袖子就忙开。上半午,收拾了自己屋子,下半午,把堂屋全都整理干净了,有些实在碍事的杂物,统共搬到后头柴房去,待要收拾西首屋子,轮到谢扶苏不好意思:“姑娘,怎么能麻烦你……”
      “叫我青羽就好。”青羽笑道,“先生不要客气。既然来了,这些事情该当青羽做的。再客气,就是看不起青羽了。”
      谢扶苏用一种引颈就戮的神情推开房门。
      青羽吓一跳。她就没见过这么乱的房间!一架简陋的破木床很惭愧的缩在屋角,其余地方满满堆了瓶瓶罐罐、还有大大小小的袋子。有的敞着、有的没有,看起来装的不是药草、就是半成品、或者成品的药物。几本线装书,也许是医书罢,连个架子都没有,东一本西一本丢着,连边都卷了。
      瞧谢先生一表人材,原来屋子里这么乱!
      青羽深吸一口气,开始干活。
      首先应该把乱七八糟的东西理出个顺序吧?她试着让一个瓶子从麻袋旁边移开,到瓶子该呆的地方去——
      “青羽姑娘!”谢扶苏紧张道,“我来吧!”
      这个语气很不信任哦?难道真的看不起她的能力啊?青羽坚持:“我来我来!”
      开玩笑,这种打扫的事情再干不来,她就太丢脸了!
      谢扶苏只好缩回手:“哦……”
      随即,青羽稍微一个踉跄,本来可以往后一步的,因为怕撞到谢扶苏,她勉力往前,结果重心更加不稳,由踉跄变为跌倒,眼看就要摔上面前的尖头瓮。她本能的抱紧怀中的瓶子:“哇——”
      千钧一发时刻,谢扶苏拉住了她。两人对视片刻,谢扶苏商量道:“姑娘,还是我来吧?”
      青羽认输的低下头:“哦。”
      就这样,她被取消了打扫西首房间的权力。因为打水时差点滑到井里、做菜时又烫到手,她并且被剥夺跟井和厨房有关的权力。然后,因为忘了带顶针,使针线时扎了手,谢扶苏更禁止她继续帮他做针线活。
      “那我能干什么呢?”青羽小小声道。
      “背背医书?”谢扶苏很客气的建议。
      于是她开始很努力的背诵穴位图、背诵草药图鉴、甚至背诵药方,但脑筋总是一不小心,又滑到了扇子那边。
      “沉香质坚而重,通体作香,入水便沉。沉香木作扇骨时倒不是香的,香的是檀香木……”
      “沉香是沉香木分泌的油脂物,分泌它的木头本身确实不是香的。而医书里,并没有扇子。”谢扶苏道。
      “抱歉,先生。”青羽无措的喃喃。
      “没有关系。但是,请不要再想扇子了。你生来不是做那种粗活的,你可以有更好的人生。”谢扶苏道。
      “什么?”青羽张大眼睛。是她太笨,还是他这句话确实有问题?她怎么没听懂。
      “没什么。”谢扶苏取出一件东西,“你吹吹这个。”
      “这个……可以吹?”青羽犹豫的接过它,捧在手里端详。它是馍馍大的东西,陶土烧的,中空,深黑色,用青笔描着两片叶子,倒是铁画银钩,非竹非兰的,竟不知是什么植物。这陶器上端有个口子,另一边排下来六只孔,大约确实是乐器了,青羽却从没见过。
      “这是埙。”谢扶苏教给她,“这样吹的。”
      他吹响它。
      呜呜的声音,苍凉,空远,这乐器像是掘中华腹地的泥土烧成的,必要在废都断城上吹奏,一旦奏响,任何地方都成了秦时明月汉时光,秋霜如雪望断了乡关。
      凡是听过埙声的人,任何时候都能分辩出它;凡是听过埙声的人,永生都不能忘了它。
      谢扶苏擦干净埙,把它交在青羽手里:“你试试?”
      他刚刚并没有吹旋律,只是把简单的音阶演示了一遍。青羽看他吹得容易,接在自己手中,“呋呋呋”的,却怎么也吹不响,认认真真练了一会儿,全无进展,灰心丧气要向谢扶苏求助,一回头,却见他正凝视她,那眼神,像是要在她身上看出另外一个什么人来似的。
      青羽心下一跳:“先生?”
      谢扶苏已经错开目光去:“多练练就好了。”语调很平淡,仿佛刚刚那眼神只是青羽的错觉。

      谢扶苏说的“多练练就好”,最后证明也只是个空洞的安慰而已。过了足足半个月,青羽站在谢扶苏面前,还是只有道歉的份:“先生,我到现在都没有把几条经脉背下来……”越说声音越小,“埙也没怎么学会……”
      “没关系,我可以再教。慢慢来,你不用急。”谢扶苏耐心无比。
      “是我不好,扇子没学成。明明很想跟你学医药的,但还是学不会。要不、要不你还是让我做家务吧?”总不能白吃人家的饭,青羽努力给自己争取一点活儿做,“虽然我有犯过错误,但是到最后也一定能做好的嘛。就像我学做扇子,虽然也不小心削破了手指……”
      下一秒钟,谢扶苏已经抓起她的手,找到掌心、指侧三道细小的疤,看了片刻:“你受苦了。”
      “呃,不算什么苦啦……”青羽怪不自在的把手缩回来,“是想把竹子刨光滑一点,没用对刀子,还有操作切纸时一开始不懂……嗯,总之!总之就是,哪个老师傅手上不是疤叠疤的?虽然有弄破手,可我还是把全套工艺都学会了啊!所以我也可以给你做菜、做针线的!相信我!”
      谢扶苏只是默默看着她。
      “好吧。”青羽垮下双肩,“那把扇子一无是处。”
      虽然那么辛苦的努力,做出来的东西只是坊主看都不要看的废物。她果然是个没用的人吧?难怪谢扶苏连针线和炊煮打扫都不放心交给她做。
      青羽低下头:“对不起。”
      头顶上那个声音温和问:“为什么?”
      “因为,被坊主作为赌注输给你,结果还是什么忙都没帮上。”青羽越说越伤心,手指绞着衣角,“我真是没用。对不起!”
      那双削瘦温暖的手轻轻伸过来,拉住她的手指,拂平她的衣角:“你不明白。”
      “什么?”青羽警张抬头。
      “你是作为‘最重要的东西’,被你们坊主输给我的。”
      “什么?”
      “我们打了个赌,她输给我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你。”谢扶苏说。那个眼神……不像是假的。
      青羽结结巴巴开口:“我不明白!”
      “能让嘉坊主觉得那么重要,你必定有你自己的优点吧。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你。”谢扶苏微笑,“不然,两年之后你的状况不好。我怎么交代?”
      青羽觉得晕晕的。坊主说,她是“最重要的”?而这个谢先生,说要好好照顾她呢!
      “那……那我有什么优点?我现在能做什么?”她渴切问。
      “不急。”谢扶苏闲闲起身,收拾纸笔和一些药物,“总之你不用做任何粗活。我先出诊去了,你先休息休息。”
      “那……我,要跟先生一起出诊。”
      “嗯?”
      青羽手绞着衣角:“也许可以帮先生背背药箱、磨磨墨?”恳求的抬起眼睛,“先生,我很想做点什么事啊。”
      “我不用你背药箱磨墨。”谢扶苏自己拎起箱子往外走。
      她的目光,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难过、失望,偏偏连一句抱怨都不会说的,全部的情感融在眼波里,投注在他身上。他走到门口,都仍然能感觉到她目光。
      “跟就跟吧。”谢扶苏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咕哝了一声。
      青羽怔了怔,脸上的笑容含苞、绽开、盛放。她快步跟了上去。

      这是秦家,栖城贩扇最大中转商之一,听说眼下,外头有人在假冒栖城扇贩卖,偏生做得又像,纵然栖城行家也未必分得出来,于是诸多外销生意都受影响,秦家老太太急得气喘病都发了,请了几位神医不见效,闻说谢先生治一些疑难杂症有口碑,故巴巴的请他来试试。
      青羽从来没有跟一个有点陌生的男子一起,去拜访一处全然陌生的人家。她紧紧跟在谢扶苏后面,只怕跟丢了,里头有什么小厮、婢子出来接着谢扶苏,她连眼睛都没敢抬,只是跟着。但是人家忽然把她拦住了:“姑娘先等等。”
      “呃?”青羽迟疑着。
      “谢先生先进去。姑娘先在这儿等等。”那个全身香喷喷、看起来怪了不起的婢子重复一遍。
      都是下人,怎么气势相差这么多?青羽给压得不敢说话,单拿眼神向谢扶苏求助。
      “你等一会儿吧。”谢扶苏无奈道,“没事的,不会很久。”
      青羽就呆呆的站着了,也不敢坐。眼神去研究自己的鞋面:呕,好旧,跟人家的衣着不能比。目光移远一点:咦,人家的地板上都有花纹呢,好漂亮,不愧是秦家……再移远一点,栏杆上也有花,雕出来的,真漂亮,这个就叫“雕栏”吗?再远些,花园……嗯,这个就不如引凉坊了。不论是假山,还是花叶,坊主亲手设计的景色,总要比这个花园看起来舒服呢!
      “喂,你在干什么?”忽然一个声音。
      是哪里经历过的呢?怎么觉得这样,似曾相识?
      抬头,一双刺云丝履,暗花罗裳,珠玉彩绦佩饰,扁青纱勾金衫儿,分明是贵家儿孙,与她搭话则甚?青羽不敢看他脸,讷讷扭头。他偏凑过来:“哎哎,问你话,你怎么不答我?”气息喷在她脖颈里,忽然笑了:“你脖子里挂的什么?”就手儿抓出来。
      青羽哪料到这人这么放肆,吓得忙扬手:“还我!”这一急,目光彻底抬起来,便一怔。
      她再没想到这少年这般好相貌。
      那个眉眼、那个颜色,说是“眉如墨画、鬃若刀裁”,只怕太俗,待用“色若春晓、颜似韶华”,又怕唐突。只是那双黑水晶似的灵动眸子,那朵顶顶放肆、偏又好像亲切得不得了的笑容,便是青羽所知的什么字句里都不曾有过的。
      她看得有些愣神。
      少年握着她的黄金鱼儿,轻轻的转:“哎,怎么这么眼熟?”
      青羽诧道:“你说什么?”
      少年又是笑。他的嘴唇有点阔,唇角天然就是弯弯的,笑起来,极其动人。“别急呀,”他道,“我只是觉得眼熟嘛。也许我也有过这东西?”
      青羽急问:“是吗?真的是你的?”
      少年摸摸鼻子:“也许……”放声笑起来,“好了不逗你了。我怎么会说你拿了我的东西。不过哎,我好像真的有过这一类东西,我们真的很有缘,是不是?”
      青羽的眉毛皱到一起:“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是你小时候送我的吗?”
      少年原不过随口一说,借以搭讪,见女孩子如此认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吟吟将黄金鱼儿在指间拈一拈,递还她:“谁知道呢?你看我像不像?”青羽一时没及时伸出手来接住,少年便要替她塞回领口去,青羽大窘,忙退后了两步,道:“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这样?”眼泪又要涌上来。
      她双颊柔软粉嫩,一急,添上芙蓉的颜色,少年看得心中一荡。再看她黑眸子里盈盈泪光,三分怜惜、七分却更想调戏,凑过去,闻着她身上的幽幽香味,忖道:这又不是脂粉香、又不是熏香,难道是她身上自有的么?想着,便抬手在鼻端。青羽问:“你干什么?”少年便贴在她颈边回答:“我摸过你的鱼儿,想闻闻,是不是手上也沾了香味。”
      青羽窘急,想着这贴身东西,给他握过,实实在在是不好,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低了头,眼泪一滴滴落在鞋尖上。
      少年也低头,看她鞋上绣的是莲花,半旧了,针脚也寻常,图样却是好,竟比平日见的都秀致,着这眼泪一打,真真的清露带雨,叫他大大不忍起来,便道:“好了好了。闹着玩,我又没欺负你,你哭什么?”
      青羽心忖:这都不算欺负,什么算欺负?又不知谢扶苏什么时候能回来。越急、越是没话,只是哭。
      她肤质娇嫩,一哭,眼圈固是红了,双唇也益发似雨中蔷薇似的,随着抽泣,还时时颤抖一下,少年看着,不觉痴想:是什么滋味?我总要尝尝才好。便把脸慢慢凑过去。青羽觉出异动,急抬头:“你干什么!”少年的嘴唇便重重撞上她面颊。
      青羽觉得脸旁滚烫,固然是呆了。少年的双唇亲在女孩子柔软面颊上,一时也觉如有电殛,竟不知今夕何夕。
      忽然平地炸起一声:“你干什么?!”
      少年回头,吓得一缩脖子,拔腿就跑。青羽呆站着,还搞不清状况,一个华裳的胖大妇人就迎面扑来,扬手一掌,骂一声:“狐狸精!”手腕上的金镯子玉镯子丁当乱响。
      青羽给打得整张脸侧过去,脚下一旋,坐到地上,耳朵里嗡嗡闹着,依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少年扑回来:“娘!我犯了错,你要打就打我嘛!”妇人果然提着裙子扬手过去:“怕不打你!!”少年鬼叫一声,逃得无影无踪,妇人回来提起青羽:“你是哪儿来的狐狸精?!”又要打下去。
      “住手。”这两个字,传入青羽耳里,有如天籁。
      她挣开戴满金器的那只手,奔到谢扶苏身后,双手抓住他的青袍,像总算找到了避难所,吁出口气,身子这才瑟瑟的抖起来。
      “这是我带来的人,犯了什么事,太太这样生气?”谢扶苏道。声音没有拔高,但不知为何有种森然的样子,这秦家太太听了,也呆一呆,觉得这好脾气的郎中怎么忽然变得有点儿可怕,不觉往后缩两步,定定神,叫道: “你带的狐狸勾引我儿子!”
      “是么。”谢扶苏点头,声调依然没有变化。回身轻轻拍拍青羽,“不怕了。”又向秦太太欠欠身,“太太,您过来一下?”
      “什么事?“秦夫人走到他身前,狐疑的问。
      谢扶苏手中药箱狠狠就挥向她的脑袋。
      离那只肥硕头颅只半寸远地方,药箱停住了,稳若泰山。几根发丝被劲风带得摇摇摆摆,凤嘴里的珠滴一个劲摇晃。谢扶苏安静道:“花朵被狂蜂欺侮,从来不是花的错,你明白么?”放下手,将药箱重新背回肩上,执起青羽:“走吧。”
      青羽怔怔的随谢扶苏出去,跨过两道门槛,才听到后面发出杀猪样的嚎叫。她担心的抬头:“先生……”
      “不要紧的。”谢扶苏轻轻触碰她的面颊,“还痛吗?”
      青羽摇摇头。
      谢扶苏点点头,便没再说什么。可青羽觉得,他眼里像有些自责的样子。
      埋头赶了段路,她终于开口:“先生。”
      “嗯?”
      “都是我不好。我希望不再给您添麻烦。”
      谢扶苏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十指交握着,回家的路,一点点变短。

      这一次回去后,谢扶苏对青羽格外照顾,不知担心着什么,几乎不肯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他自己好像也没再到城里头出过诊,只是有一次,几个神色焦急的病人家属上门来请,他才出了一次门。
      他一出门,青羽倒松口气。她就是个丫头命,被供起来什么都不叫做,反而全身不舒服。谢扶苏一走,她恭送他时还乖乖的,看他身影消失,立刻挽起袖子,操起晒衣竿,把那看了三天的蜘蛛网捅了,然后把那堆了两天的衣服拿出来,连带床上被单一块儿撸了,趁着好太阳,一并在井边拿皂角揉敲洗净,晾了起来,看那白布飞扬的样子,想起引秋坊里晾扇料的场景,走了神,将最后几件衣服掉到地上,只得又重洗一遍,看日脚,已经移过去个多时辰,只怕谢扶苏要回来,忙着拿扫帚把地都扫一遍、喂了鸡,本来就该乖乖坐回书前去等着了,看看屋里屋外一些东西放得不是位置,忍不住又站起来整理,一路理到谢扶苏房间里,把两枝笔洗净了放回架上时,碰倒了个水杯,水流出来,打湿了桌脚下一个布袱,青羽急忙将布袱拎起来抖水,赫然却见,她做的那把扇子,就放在下面。
      坊主说:“当这把扇子坏掉,你可以回来。”
      青羽颤抖的手捧起它。
      如果把它撕坏,嘉坊主和谢先生的赌约是不是也一并撕坏?那她,就可以回到嘉坊主身边是吧?
      从懂事开始,她把嘉坊主当母亲一样爱、当英雄一样祟拜、当主人一样服从。为了能多接近坊主一步,她,是什么事都肯做的。
      她的手指已经捏住扇骨的两边。
      可是,真的可以……撕坏自己制作的东西吗?就算坊主说它不算什么。可她是制作它的人,她的汗滴在它身上,她的心意和期待一直是它默默感受。就算全天下都嘲笑它,她不应该是唯一保护它的人吗?就像母亲挺身保护自己明明不可爱的孩子。
      再、再说,如果她真的撕坏扇子,谢扶苏又会怎么说呢?他像呵护一个瓷娃娃一样,那么可笑又不必要的呵护着她,而她一逮到机会就迫不及待的走了?如果她真的离开他,谁陪他聊天、谁又趁他不在时悄悄替他打扫屋子?
      青羽的手抖着,撕不下去。
      “你在干什么?”一声疾喝,谢扶苏快步进门来,伸手在青羽手肘上一托。青羽手一麻,扇子就跌下去,人也一个趔趄。他一手扶住了青羽、一手接住了扇子。
      “先生,你怎么一身是土?”青羽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由惊呼。
      说土,那还轻了,谢扶苏衣服破了几处,上面还有些血迹和鞋印子,头发蓬乱,脸和手刚刚可能已经擦洗过,但仍然看得出不如平常干净,全身上下看起来,竟像被暴打了一顿似的。可他行动如常,又不像受了任何伤。青羽实实想不出什么人、用什么方法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没什么事。”谢扶苏只是问,“你要拿这扇子做什么?”
      “我……我。”青羽无法解释,支吾了两声,索性闭嘴。
      “你不要再动这种脑筋。就算撕破扇子,我也不会把你送回引秋坊那里去!”谢扶苏命令,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还带了一股煞气。
      青羽给吓住,抬头望他,本来明净的双眼,浮起一层水气,像秋天的湖面弥漫了雾。
      谢扶苏无法直面这样的目光,偏过头:“我、我是说。这样不符合赌约。如果扇子自己坏掉,我一定会遵守约定把你送回去。在那之前,你可以留下来吗?我……会照顾你。”
      青羽低头:“是。我给你烧水洗一洗,先生。”
      她仍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留她下来。这个世界有太多她不明白的事,她不可能都弄懂,只要知道他很希望她留下来就好。知道自己对别人有用,这样就很好。
      但谢扶苏拦住她:“不用了,我自己来。你……你练吹埙好了,累的话,也不用吹太多,免得头晕。”
      他真的自己烧水、自己拣了几把草药熬起去,青羽学艺不精,看不出这药汤治什么用,只知道有两味药是干地黄、甘草,像茶叶一样,所谓清火祛邪百搭药,就是没病,洁肤健体也是好的。
      搭不上手的青羽只能在旁边吹埙。
      握久了,埙也亲切起来,捧在手中,像一个可爱的朋友。她的手指已经习惯了那些吹孔,只仍然吹不好,送出十口气去,五六口都是“呋呋”的白吹,只有三四口能发出真正的埙声。
      一旦埙声响起,青羽恍惚也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沉静、从容,水榭玉堂或茅屋竹墙,全无所碍,心底,一片古都永巷明月光。真的,青羽似乎能闻见埙中透出旧香,淡如一片月光。
      这只埙的孔很圆润,是被旧主人磨出来的吗?那旧主人跟谢扶苏有什么关系、谢扶苏又为什么要把它交给她?
      青羽惘然将长音吹出去,直到那口气息在唇间凋尽。
      谢扶苏那天晚上在房间里再没出来,第二天一早,遮遮掩掩的,自己把一盆水拿到山后去泼掉。青羽悄悄去泼水的地方看过一次,看到些红色,也许是他流的血。
      虽然他换了件高领长袖的袍子,把全身尽量遮严实,但青羽毕竟看出来了,他下巴、手腕,确实破了皮,回家时也许是用泥巴故意糊住的,避过了她的目光。
      青羽不说话,就笔直瞅着谢扶苏,跟亲娘看撒谎的淘气儿子似的,谢扶苏终于忍不住了:“你这叫什么眼神?”
      什么眼神?青羽眼圈一红,泪水就漫了上来:“先生不跟我说实话。”
      “这个……啊,我采草药时掉到山下去了。”谢扶苏回答。毫无表情,眼皮都不眨一下。
      这个家伙,每当背书、或者背台词的时候,就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吧?真是个差劲的演员。
      “对了,还给你准备了一件东西。”谢扶苏很明显的故意转换话题,转身拎出一件东西来。
      青羽看清那东西之后,真想笑说:“先生,你就算想换话题,也不用把你自己的衣服拎出来。”因为那真是一件很宽很大的袍子,明显应该是男式的。
      可是谢扶苏很认真的拜托她:“换上吧。”
      青羽犹豫了片刻,听话的披在身上。抖开来时,她发现这件袍子是新的,而且比谢扶苏的高度矮一些。难道,真是买给她的?
      谢扶苏把埙放在她手里。
      青羽很迷惘。她从没有这样装束过,简洁的男式袍子,似乎很潇洒,但似乎也……很不合适。她身材比寻常女孩子略高一点,裹在这样袍子里,仍然显得娇小,举起埙,还没启唇,气息已经先乱了,吹不出声音,红着脸又把埙放下。她像个偷了父母东西玩儿的小女孩子。
      谢扶苏呼吸也有一点乱。他没有看到他预想中的那个影子,却看到一个全新的女孩子。这女孩子在他心中引起的是什么感情呢?他不知道。
      “谢先生!谢先生!”有人大呼小叫的远远奔来。迷茫中的两人一起被惊醒,青羽脸红得似晚霞,忙转到后面去换衣服,谢扶苏定了定神,迎出门去问:“什么事?”
      原来山里有人摔断了几处骨头,境况很不好,路又陡,送不出来。给谢扶苏报信的伤者家属急得满头大汗,苦求先生出诊。谢扶苏迟疑着未曾答应,看看后头。青羽已经脱下袍子出来了,知道他不放心她,忙道:“先生快去罢!这里我自会照应——真是!担心什么来?”
      谢扶苏叹口气,把着她的手,哪件事要小心、哪件事要小心,交代了百八十遍,又切切嘱咐:“没事别出去,尽量坐在屋里,闩着门,谁叫都别开。”
      青羽骇笑:“先生真当我是三岁孩子?”
      谢扶苏摇头:“这里偏僻,你是个女孩子家,总小心些好。”
      青羽便不语,送谢扶苏出门时,轻道:“青羽知道先生担心什么。我虽然笨一点,也并不很傻。秦家人要真来找我,我不会开门出去请他们打骂的,量他们也不敢拆房子,先生莫担心。”
      谢扶苏顿一下,就走了。
      青羽不知道,那时候谢扶苏的喉咙忽然有点儿哽;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明白为什么。
      连谢扶苏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情,青羽又怎么会明白?
      她不过是这样笨的一个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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