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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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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兽炉上方青烟飘散,窗开着,瑞脑香在崇政殿内弥散开来,味道厚重,尊贵,是只有天子帝王才能使用的香。
朝臣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像这样长时间在崇政殿内闻到这股味道了。
前朝皇帝昏聩,整日懒政,怠政,朝臣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上朝就像点卯,更别说像这样终日议政。
帝王勤政虽好,可对他们来说,未免有些……
下了早朝又议政到现在的老臣们悄悄扶了扶老腰,稍微变换了一下坐姿。
从闲散怠政到殚精竭虑,连个过渡期都没有,真够教人吃不消的。
靠近龙案的齐大学士偷偷抬眼,着深色龙袍的新帝坐在最上方,手执奏章淡淡说话,两侧宫女一下一下为他打扇,坐姿端正挺直,龙章凤质,没有丝毫疲态。
他扶着腰,心想:不愧是行伍出身,精力果然不是那些养尊处优赏花弄月的王孙子弟可比。
邵钦说完话,搁下奏折,眼皮微抬向下扫:“众卿以为如何?”
殿内沉默半晌,相邻的大臣们交头接耳了下。
坐在中间位置的一个大臣拱手道:“陛下,新朝初建,轻徭薄税虽能示天恩,但……两年之后,国库恐会……”
邵钦轻轻倚在单侧扶手上,食指漫不经心敲了敲:“户部的钱,每年大量用于修缮皇陵,举办宫宴,以及各种仪式、大典,这些繁文缛节兴师动众,华而不实,从简即可;赋税减免,才是国之大事。”
新任礼部侍郎迟疑拱手:“这……陛下,皇陵、祭祀、宫宴、大典,越是兴盛隆重才能彰显国力之强盛,天子之威仪,百姓亦会俱有荣焉。若在此等典礼上俭省,不知百姓心中会做何猜想……”
其实这话没错。对百姓而言,君王盛典越是华丽,繁荣,对百姓而言越是富强的象征,这些都会形成对君王的爱戴与钦佩,可以凝聚民心,说华而不实,倒是有违历朝历代的传统礼制了。
尤其新朝初建,民心更要一稳再稳。
邵钦沉吟道:“既这么,祭祀、大典俭省些,至于后宫……暂时空置,俭省开支。众卿也不必再递什么选秀的折子。少在后宫养闲人。如此,更不用留那么多宫婢。”
礼部侍郎额头一跳。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感觉自己被点了?
前些时日,他刚与其他老臣上书选秀之事,劝陛下尽早立后,今日就……
礼部侍郎与其他朝臣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年纪大的齐大学士拱手道:“陛下,立后乃国之大事,怎好……”
不立后没关系,重要的是,要有太子。
历代帝王登基,第一件事就是立好皇后,诞下太子,确保有人继承皇位,避免皇权他落。
没有太子,便不确定皇权会更迭到谁的手里,人人都会蠢蠢欲动。就如水中浮萍,看似稳固,若某天翻起风浪,浮萍必被雨打风吹去。
邵钦忽地打断他:“大学士,早膳用的什么?”
大学士一愣,没料到新帝突然同他话起家常来,却还是从善如流地回答:“……臣,早膳用的是响油鳝丝面,和鸡蛋。”
邵钦掀唇一笑:“大学士好胃口。朕记得,此乃江浙菜肴,京畿无鳝鱼,这鱼是水运而来?”
齐大学士仍然一头雾水,但话还是要应的:“确实如此。”
邵钦道:“鳝鱼抓捕,打捞,搬运上船,过港口有关税费,行船有船运费,到京畿送入学士府,亦有厨师烹饪费,大学士这一碗面,至少……十两银子。”
齐大学士一抖,看来这是嫌他花钱多了。可是哪个朝臣家里不是这么吃饭的?
他有苦说不出,连忙从椅子上下来,一撩衣摆,颤颤巍巍扶着椅子跪下:“老臣……老臣只是今日想了这口,平日里都是粗茶淡饭,绝对没有骄奢淫逸,铺张浪费……”
邵钦淡淡睨着下面的老头,却没有喊他起来。
他道:“朕从前行军时,路过农户家中,众卿知道他们在吃什么吗?”
“他们在吃黍米粥。”
“他们种出来的粮食都抵了税,剩下的粮食不够吃,只能煮成粥,因为米汤多,可以喝个水饱。至于明年还有没有米汤喝,他们不知道,赋税一年比一年重,他们交了税,甚至没有粮食可以吃饭。”
“十两银子,可以够一家三口喝多久的米汤,众卿有谁知道?”
崇政殿中,坐着那么多靠嘴吃饭、说话的文臣,这时竟无一人开口。
因为他们不知道。
他们都是入朝十年二十年的老臣了,离那些生活,已经太远太远。
邵钦狭长锐利的眼眸一一扫过他们,唇角微勾。
“十两银子,可以让他们喝十年。”
“齐大学生,你一顿早膳,就能让一户农户活十年。”
“那你们谁来告诉朕,选秀,立后,这些要花费多少银两?又可以让多少这样的农户活下来,有饭吃,哪怕只是果腹的米汤?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社稷,百姓,实际上这些活着的人根本比不过什么祖制、规矩,比不上一群死人来的重要,是吗?”
邵钦与大臣议政时,向来是少言少语直击要害的风格,从未像今日这样,直白说出这么多言语。
而他不说则以,一说便将这些个肱骨重臣骂了个狗血淋头,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他们尸位素餐,不谋其政,毫无报复,老眼昏花。
朝臣们再也坐不住,一个一个赶紧从座位上起来,朝着龙椅跪下叩首:“陛下息怒!”
邵钦仍是倚着扶手的坐姿,淡淡扫过他们,许久不说话。
一时间,崇政殿内人人如履薄冰。
邵钦缓缓坐正身子,再开口,又恢复了以往的平淡,冷漠。
“众卿今日回去,好好想想朕今日的话,拟定新的条例、律法呈上来。”
说完,他抓起桌案上一个折子,双指一夹,嗖——
奏折飞速旋转,哗啦啦飞到礼部尚书脸上,啪一声,砸得礼部尚书眼睛一闭。
“以后这种折子不必再递。”
奏章落地,摊开,上面是前几日礼部尚书递上去的,关于选秀的内容。
邵钦起身,单手负后,一步一步从龙椅上下来。
“朕累了,都退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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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宫婢遣散的事情落实得很快。
无人入住的宫殿,除洒扫、剪枝等粗使宫婢外,其余人统统遣散归家,御膳房人手也少了许多,不过,从江南请过来的厨子倒还留着。
后宫本就空荡,寂寥,人一少,更有亡国宫殿的味道了,前朝的破败在此留下遗迹,新朝的生机并未感染这里。
御花园里已经有花开了,绿树繁花,姹紫嫣红,宦官拿着大剪子正在给树木剪枝,见到长宜,忙不迭跪下。
“公主。”
长宜带着四个宫女,一齐到御花园来采花,见到行礼的,她微一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和宫女们继续向深处走。
以冬说:“不知是不是今年暖的早,花也比往年开的早了,公主,不若多采些鲜花回去,放在殿里才叫好闻哪!”
长宜没说话。
另一边个子更高一点的以夏说:“依奴婢看,公主应当让尚衣局再做些漂亮衣裳,等过几日天气再暖些,公主到御花园来,让画师给公主画几幅画留着,那才好看。”
以冬听了,眼睛也是一亮:“你这个主意好!我们公主这么漂亮,就该多留些画来,也教百年后的人们瞧瞧,我们公主是何等天姿国色,花容月貌。”
以秋接话道:“就是不知现下宫中还有哪些画师?公主从前最喜欢孙画师的画作了,还有……”
以冬道:“其实画的最好的,除却宫中画师,还有一位,公主也十分喜欢。”
其他三个宫女齐齐看过来:“谁?”
以冬瞄了长宜一眼,见她神色平常,并无不悦之意,胆子也大了起来,道:“你们忘啦?公主及笄那年,宁世子可是为公主献了一幅画,后来每逢夏至,宁惜玉都会入宫为公主作画的。论画技,世子可不输那些宫廷画师,就连先陛下也夸奖过。世子画出的公主,比画师画的还要更生动、漂亮呢,当时五殿下还出言打趣,问世子是不是私下里偷偷画过公主千次万次,否则怎么会画得这么好?”
以冬这一说,其他人都想起来了。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公主及笄,宁惜玉献画,他没有送那些个金银珠宝,但心意极好,他用的墨加入了一种西域香料,画卷展开时,就连蝴蝶都被吸引了过来,与画中的蝴蝶相呼应,仿佛画中美景活了过来。
以夏哀叹:“要是世子今年能再为公主画一幅画就好了,公主如今年华正好,是女儿家最美的时候,当然要技艺最好的画师留住这容颜才是。”
长宜站在花中,双手拢着宽大衣袖,透过锦绣花丛,也回想起当年的光景。
也是那副画,让长宜对宁惜玉好感倍增。有才学不稀罕,内阁大学士哪个学问都不低,才情才是稀罕物。宁惜玉是个有趣的人,知分寸,懂礼节,人又谦和,满朝文武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了。
他待她好,不单单因为她是公主,他爱慕她,长宜感受得到,也愿意接受这份爱慕。
但长宜如今多少有些后悔……如果她跟宁惜玉没有这些往来,他今日也不会有这些劫难。
不。
长宜思绪一止。
不怪自己,她没有错。
是邵钦,如果没有邵钦,一切都会很好,就算王朝被别人推翻,她怎样无所谓,起码宁惜玉不会因为她遭受这些。
长宜微微偏头,对身后的宫女们道:“采花罢,从前的事,以后莫要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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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宜和宫婢们在御花园摘了许多花回去,四个贴身宫女一人挎了一篮。
宫女们在后面有说有笑:“这些花可以酿成花蜜,拿来做糕点最好吃了。”
“还可以给公主泡澡……”
长宜走在最前面,没参与她们的话题。她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天真烂漫,可以无忧无虑地探讨这些。
沿着宫道一转,长宜抬头,瞥见长乐宫前的侍卫和步撵,拢在袖中的手不由一紧。
以冬也瞧见了,笑容顿时敛起:“陛下来了?”
其他三个宫女一听,多少也有些紧张。
长宜抿了抿唇:“不妨事,该做什么做什么,走罢。”
一行人走到长乐宫门口,刘公公见了长宜,翘着兰花指行了一礼,道:“公主怎的不在宫中?陛下已经等了很久了。”
长宜瞥了刘公公一眼:“怎么,本宫难道出不得长乐宫吗?”
刘公公轻轻扇了自己一嘴巴,连忙赔笑:“奴婢不敢,没有责问公主之意,只是担心陛下等久了,会降罪下来……”
长宜抬脚迈过门槛,道:“那也是怪罪本宫,又不是怪你。”
刘公公连忙称是:“奴婢是担心您,怕您与陛下伤了感情。”
长宜勾了勾唇:“是吗,你倒忠心。”
廊下有少监应值,长宜推门要入殿,刘公公抬臂一拦:“公主等等再进罢,陛下还没醒。”
跑她这睡午觉来了?
长宜转头:“知道陛下午休,怎么没让陛下去建章宫?”
她好好的床,被邵钦睡了,还要她怎么睡?
刘公公道:“奴婢说了,陛下说要在这等您,然后便一直等了,哪知公主一直未归,陛下便等睡着了。”
又说:“让陛下歇着罢,陛下已经很久没有安睡过了。”
长宜收回手,转身便要走。
殿内传出一声轻咳。
刘公公耳朵尖,道:“陛下醒了。”
说着轻叩殿门进去,倒了一杯温茶送到邵钦手里。
邵钦从暖炕上坐起来,接过刘公公的温茶,问:“李长宜回来了?怎么没让她进来。”说完漱了漱口。
刘公公又亲自奉了盂器上前,道:“怕打扰陛下休息。”
邵钦搁下茶盏,说:“无妨,以后让她直接进来。”
刘公公心头微惊,面上仍旧不显:“是。”
长宜被刘公公请进来,邵钦坐在炕边上,瞧见她,拍了拍身侧:“过来坐。”
长宜顿了下,低眉顺眼走过去,挨在邵钦身边,屁股只搭了个边。
邵钦手臂搭在炕桌上,瞧着长宜细致的眉眼,眼底浮现柔色:“你去了御花园?”
长宜:“嗯。”
“去做什么?”
“采花。”
“都采了什么花?”
长宜答:“有什么采什么。”
她说话时,也没看邵钦,不知道在看哪里,留给邵钦一个侧脸。
邵钦并未觉得敷衍,似乎耐心很好地问:“哦,那都有哪些呢?”
长宜忍了下,道:“陛下若好奇,不若亲自瞧瞧看。”
说完,开口唤道:“以冬。”
以冬很快进殿,对邵钦和长宜一一见了礼。
长宜道:“把采回来的花给陛下瞧瞧。”
以冬惊讶地抬头看了眼,没想到陛下还有这样的兴致赏花,还是公主采回来的花。
她很快应下:“是。”
花还没来得及收,提一篮过来也不耽搁多少时间。红黄粉靛,姿态各异,花一提过来,殿内都多了不少生机。
邵钦把炕桌上的东西推了推,篮子搁到旁边,问长宜:“这么多花,准备做什么?”
长宜说:“不知道。”
以冬未料想长宜在邵钦面前说话这样冷硬,她听着都要冒汗了,悄悄瞥了眼邵钦,竟也没有动怒的意思,甚至饶有兴致。
但新帝脾气再好,终究是皇帝,长宜这样敏感的身份,她怕公主在陛下手中吃苦头……
于是斗胆接了句话:“平日里都是奴婢们负责这些,公主自然是不知的。这些花可以做成花露花蜜,佐以糕点,也可以用来泡澡,染蔻丹,制胭脂。”
邵钦听罢,视线重新落到长宜脸上,问:“染蔻丹?”
他忽地牵起长宜的手,搁在掌心里。他的手掌比长宜大一圈,能将长宜的手掌完全覆住,骨节也比长宜粗。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里,肤色对比强烈,把邵钦衬得黑了不少。
邵钦执起她的手,只是握着,未敢过多动作。
这双手拉过弓,杀过人,受过伤,也有厚茧,是常年习武的痕迹。力道很大的一双手,如今托住这样一只柔荑,竟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了。
她这样乖顺,没有抽回她的手,没有躲避,他珍惜这样的时刻,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他怕稍一用力,就会弄断她的手腕,让她受伤。
光是这样触碰着,也觉得这手柔软得握不住,像是随时都会在他掌心化开。
他望着长宜的侧脸,微微笑了:“准备染什么颜色?说说看,我也帮你参详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