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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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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从昏迷中醒来后,秦思罗这两日见了不少人,各人的寿数都下意识记在心底。有百岁高寿者,亦有中年不幸者,各不相同。
但生死簿记载,卒于明年今日的……似乎这还是头一位。
秦思罗一时说不上心中是何滋味。
不知晓便罢,知晓了反而心中沉甸甸的,即使是陌生之人,也难免令人不得不在意起来。
好在生死簿上判定的卒日是否真实,还有待再验证一二——虽然是八九不离十,但到底还不算定数。这也勉强能够安慰她,这人并不一定便会在明年今日死去。
她突然想到,既然这生死簿上只写时日,而未写缘由,是否意味着死亡的缘由其实也是充满变数的?
生老、病死、意外遭难、逢人计算……不外乎这些个方式。
秦思罗仔细打量着这位段公子。他冬日里一袭简单墨色长袍,却不受寒风侵袭,且雪中行迹极浅,可见是常年习武之人,不至于一年时间便病入膏肓。难道是遭了天灾人祸的意外之事?甚至是自己……
尚未发生之事,无法断言缘由,更无法询问本人。
总不可能上前对着陌生之人直接道,“您似乎只有一岁可活,心中对此可有头绪?”
秦思罗遇事便喜欢琢磨到底,胡乱想着,脑中已然浮现了七八个可能的场景,认认真真地推敲起来,全然忽略了身旁之人。青兰见段承平仍然含笑有礼相待,目光中却带着不近人情的疏离之意,已经急着不停地拽她的袖口。
“姑娘,姑娘,该回屋了。”
连叫了两声,秦思罗才反应过来,原来她不已不甚礼貌地盯了人家出神许久。她正欲再开口探寻一二,一阵冷风夹着雪花,猛地灌入口腔之中,呛得她不住猛烈咳嗽起来,泪花夹着雪水也被冻粘在脸上,好不狼狈。
青兰与陆婆子连忙上前帮忙。
段承平未行动也未说话,静静伫立一边看着这一切,似乎完全与他无关。过了一阵子,待秦思罗平复喘息,他才开口道:“听说秦姑娘一直卧病在床,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为好。”
话的确是关心的话,只是这语调分明温和有礼,却完全听不出人情味儿。
秦思罗好歹算是归阳县首屈一指的美人儿,只是到了这位段公子眼里,似乎变成了红颜枯骨,全然不入他眼。
青兰对这位公子印象一直不算好,屈膝告辞后便要拉着自家姑娘离开。
秦思罗身子弱,脸皮却是实打实的厚。她未丝毫注意自己方才的狼狈之态,听出对方的不耐也丝毫不羞怯惭愧,又定定看了一眼,才行了一礼。
“既然如此,那今晚除岁宴再有机会与公子相谈。”
他的身份和意图,又与阿爷是否有关,都还没摸清楚呢。
身边两人连搀扶她回去,一路留下几道浅浅的足迹。
雪花轻轻飘落于红梅之上,愈发彰显其孤傲独立之姿,俨然寒冬也无法阻却其盛放。
秦大人的小孙女吗……
段承平静静注视着这场雪中红梅,眼中略泛起一丝波澜,若有所思。
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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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过了午时,归阳县府衙的除岁宴便开始忙碌起来。
府衙负责内事的人并不多,算来也只有陆婆子与两三个洒扫小厮,且都是短工,过了宴席皆要回家自行团聚。因此忙起几十号人的宴席,几个人有些勉强,只好又拉了几名仍在府中值守的衙役在前后院帮忙。好在只是寻常素菜,且主薄大人命令务必从简,临近傍晚酉时,倒也全部都备好了。
林县尉这几日脚不沾地,偶尔来到府衙也是有要事处理。但今晚的除岁宴却是缺席不得,因此他掐着时间将将赶来,一身衣袍已然湿了不少,显然是刚从外头冒雪回来。
府上的人已就坐得差不多,大家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就像秦县令还在时那样。
下午大夫又来为秦思罗诊了一次脉,道这次虽然病势汹涌,现下倒也好了许多,出来走走,沾染下新春喜气也是有好处的。反正并无什么外人,青兰也不顾及自家姑娘的形象,将她裹了四五层,才扶着人出来。
林县尉刚到,便见秦思罗着一身白色滚边毛皮襦裙,已然行走自如,脸色也好了不少,正与他的佐吏谈话。
“林大人是去忙什么案子了?李大哥,您告诉我好不好?”
佐吏被她扯着衣袖摇晃着胳膊,不禁笑道:“阿罗怎么病中还想这些事?若是被林大人听到,少不得训你。”
“大人这不是还没来嘛。”
林县尉本是十分烦忧,见到这一番热闹情形额,心中烦闷消散不少,哭笑不得,大步上前,惊得交谈的两人一缩。
他板着脸训道:“我已经到了。阿罗,何不直接问我?”
秦思罗见他已经到来,先是直直盯着他看了几眼,直叫林县尉心中疑惑,才好似确认了什么一般,松了一口气。
她见自己方才打听案情被捉了个正着,不由得轻轻咳嗽几声。林县尉一着急,也顾不得假意斥责,直接命人去喊大夫。秦思罗连忙阻止道:“只是说话急了些,我无碍的。”
林县尉皱眉道:“好吧。你才醒来几日,可再不能病倒了。”
秦思罗心中暖意涌来,道:“大家的担忧,阿罗都知道的。您瞧,我现在身体好了很多呢。”
见林县尉欣慰一笑,她又忍不住问道:“大人这两日可是遇到了难案?都一个个偏瞒着我,定是您下的吩咐。”
林县尉并不意外她猜出来此事,能瞒一时是一时罢了。
见她眼中扑闪扑闪的迫切之情,他犹豫片刻,还是解释道:“并非我有意瞒着。这么多年,你的查案能力已然远超于我,绝不是不相信你。实在是这一次秦大人操劳离世,你又才离了鬼门关,我实在是怕……且大人离去时,嘱托我们照顾你。这些人间苦难,小姑娘家还是远离为好。”
秦思罗沉默片刻,低声道:“阿罗喜欢查案,也有不得不查案的理由。”
又不是官员职责所在,怎会有不得不查案的理由?
林县尉一怔,只当是她执拗劲儿又犯了,无奈道:“这次真的算了,也不是什么难案。走吧,先去准备开宴。”
秦思罗闻言也不气馁,跟随上前,心里却想着宴席结束后,必定找机会缠着他问清楚案件来龙去脉,无论是否水落石出,只听一听也好。
宴席主座是空着的。以往这里是秦县令的座位,若是未来的新县令愿意保留除岁宴传统,那想必这位子就会换了一个人坐。
只是此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当作秦大人还坐在这里,和蔼可亲地与众人说笑。
林县尉刚要坐于下方次首,略略扫视,眉头不禁一皱。刚想要问身边佐吏,便听秦思罗出声询问。
“林大人,怎的少了两人?”
除岁宴,是府衙内外团聚的大事。每逢这个时候,上到县令县尉衙役,下到洒扫婆子小厮,便是负责值班的狱卒、门兵也会来此欢聚一堂,可谓是无一人缺漏的盛宴。也正是如此,多年来归阳府衙和乐融融,在秦县令的治理下,无甚勾心斗角之事。
秦思罗向来在细微之事上有着敏锐的察觉。她略疑惑道:“陈卫大哥不在此处,难道家中有事?也没有见到那位段公子。”
陈卫是府中皂班衙役,负责升堂行刑,人算得上敦厚能干,秦思罗也与他打过几次交道。
林县尉神色一僵。
“陈卫……最近家中有事,我命他先回去休息了,”林县尉心中叹气,严肃道,“且不说他,阿罗,难道你已经见过段公子了?”
秦思罗道:“白日里在小花园见过的,不过并未说什么。”
她想了想,又问:“大人,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来归阳县又为了何事?他决计不是您的旧识,这些年阿爷也应未与此人有过交集。”
林县尉沉默片刻,忧心忡忡嘱咐道:“此事与你无关,阿罗,段公子只是在此处小住几日,待雪停后去西山祭拜过秦大人便离去。你千万莫要前去与他说话,听到没?”
秦思罗没说话,也没点头,显然是尚有疑心,打定主意问个究竟。
林县尉一看就知道这小姑娘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只是还未再行教育,便见正厅大门帘子被轻轻掀开,雪花随寒风飞进屋子,火盆中明灭了一下。
是这位段公子来了。
众人皆畅谈得热闹,似乎也没什么人注意到。林县尉顾不得秦思罗,离了座位迎上去,低声道:“段公子。”
段承平略回一礼,道:“林大人,有事来迟了,请勿怪罪。”
林县尉连道不敢,欲引他上座。段承平却道:“听闻每年此时秦大人都会命府内全部人等聚在一起,辞旧迎新,我只是感怀秦大人良苦用心,前来瞧一瞧,大人不必理会我,还请自便。”
说罢,便随意找了个无人角落坐了下来。
他容貌俊美,风流倜傥,分明态度有礼有节,周身却散发着说不清楚的凌厉气息,仿佛空气割裂,自成天地。有注意者本想上前交谈,却都退却了。
林县尉不敢勉强,只得回到座位。
秦思罗小口饮着热茶,静静观望,若有所思。
酉时整,除岁宴正式开始。
不似往年的酒酣耳热、不醉不休,今年此宴一来为了祈祷新一年雪灾减轻,二来为了令刚病逝的秦大人泉下安心,因此素菜清茶,并无特别。只是到底难得有机会如此相聚,众人依旧是热闹地畅谈起来。
林县尉略说了几句,众人以茶代酒,纷纷起身向空置的主位致敬。
秦思罗也起身,遥遥敬了一杯,一饮而尽。
阿爷,新春祥和。
素菜一道道上来,外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孩童的欢笑声隔着重重风雪也传入堂内。
厅中十分嘈杂,充斥着相谈甚欢的洪亮声音,秦思罗微笑听着,却不觉得吵闹烦闷。
约莫一个时辰后,值班的狱卒、门兵先行回去值班,家中有妻儿等待的也告辞离开,回去与家人共同守岁。
林县尉见秦思罗面色有些差,知晓她在人多处呆了这么久,定是受不住浑浊空气,身子又难受起来,于是命青兰赶紧扶她离开。
“我也要先离开了,”林县尉穿起外袍,叮嘱道,“你回去休息,不要总琢磨些有的没的。”
“还有,那位段公子,”他扫了一眼,见对方依旧自斟自饮,压低声音道,“决不可与他来往,也不要打听他的事情,听到没?”
秦思罗道:“那您给我讲讲这两日的案子,我就不问了。”
林县尉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青兰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催促她快快离去。
秦思罗不情不愿地拿起斗篷,系得严紧紧的,跟了上去。
只是还未出厅门,便见方才先行去值班的狱卒慌张跑回来,也不顾是否差点撞到她,直直冲向林县尉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何事?”林县尉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秦思罗见状,快步上前。
狱卒嘴唇不住发抖,不住磕头,慌张不已。极度惊惧之下,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大人……牢中疑犯,她,她……”
“她怎么了?你快快说!”两人催促道。
“她,她自尽了!”
声音不算大,厅中推杯换盏的热闹气氛依旧,只是此方空气霎时间凝固起来,比外头风雪更寒。
秦思罗闻言一顿,与林县尉对视一眼,皆是面色凝重。
远处角落独自饮茶的段承平,抬眼望向此处,眼中略浮现出一丝兴味。
竟是除岁夜,命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