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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银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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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讨厌秋天。因为到了秋天,天气转凉,万物都是一派衰败的景象。
就算是冬天都会有雪的到来,而秋天,除了被风吹散的衰败,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遇见他的时候,银杏叶快要落光了。我坐在长椅上,看见他随手捉住一片飞舞而下的银杏叶,放在指尖把玩了一会儿,而后拿着它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歪歪扭扭的一路向下,最后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让它与其他银杏叶躺在一起。
他做这些的时候像是在跳舞,脚边的银杏叶随着他的步伐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收回视线,低下头继续看膝上的报纸。我记得我当时看到了报纸的散文部分,正在看的那一篇叫做《在所有泛黄的旧时间里》。
他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我们之间大概只隔了半米远。他向我搭讪,问我是否有纸巾。
“你从所有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他念出里报纸上引用的一句话,在我没做出回应之前,又兀自的说,“聂鲁达是位优秀的诗人。”
我勉强点了点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这真是个怪人呢。我这样想。
他没多待就起身要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我鬼使神差的收拾了东西,不远不近的缀在他身后。
我看见他和沿途遇上的飞舞的银杏叶道别,他踩在银杏叶上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的美梦。
我探究的盯着他的脚步,落脚在他踩过的足迹旁,然而那里只是躺着一堆衰败枯黄的银杏叶而已。
我跟着他走进了住院部,跟着他走楼梯上楼。他拐进了三楼左边的走廊,我看着他的背影被夕阳拉长,然后忽而消失在走廊的地面上。
“下午好。今天感觉怎么样?”我的主治医师从楼梯上下来,看到我,略有些惊讶,礼貌温和的跟我打招呼。
“还不错。”我这样回答。
医生点点头,摊了摊手示意自己还有工作要忙,就又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我其实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那种问题。我知道自己的病有多严重,前不久我还套医生的话知道了还是没有适合的血。我明白,再拖下去我会面临什么。所以,这些问题都是多余的。任何一个可以预见自己死期将至的人,感觉应该都不会太好。
第二天下午,我又遇见了他。
我很少会在下午出病房,而这两次都遇见了他。他似乎很外向,同我说的话也比前一天多了。
他告诉我他喜欢银杏叶。喜欢泛着油画质感的秋日。他说他在读大学,不过现在已经休学了。他还告诉了我他休学的原因—他是个心脏病患者。
“你为什么会喜欢秋天?”我忍不住问。
“不知道。或许是因为银杏吧。”他回答的语气里有几丝散漫。
出于礼貌,我告诉他我患有白血病,没怎么上过几天学。不过我没有告诉他我讨厌秋天,讨厌枯黄衰败的景象。
于是他说我们是朋友了,非要拉着我一起踩到银杏叶上。我心中吐槽,这人是不是有点社牛,但还是任由他拉着走在银杏叶上。
简直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
某天,我的主治医师给我做过检查,把单子递给我时说:“你最近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可能是因为遇到了一个幼稚的社牛吧。”我状做无奈的耸了耸肩。
“我很高兴你有了朋友。”医生说。
我客套的道过谢就离开了。
朋友?这对两个濒死的人来说,有什么干系吗?
不过后来,在他单方面的示好与关心之下,我们好像真的成为了朋友。医院的银杏叶落光了,我们裹上大衣,在尚未腐烂的银杏叶上奔跑。
有几次他似乎心口发痛,却状似无事发生地绕着银杏树奔跑着。若不是我从他神色中看出了一丝隐忍,可能真的会被他明朗的笑意骗过去。
我向医生问过他的病况,医生有些意外,但还是如实回答我说,他一直等不到合适的心脏,而他的心脏已经衰竭,换成人造心脏后如果还找不到可以换的心脏,他最多一个星期就会死去。
我陷入了沉默。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这个奇怪的心脏病患者擅自走进了我的生命里,又不由分说的抓住了我的心。
但我不敢告诉他我的心意。因为我们是同性,并且我们都是随时可能死亡的绝症患者。
那天是寒露。银杏叶被秋雨沾在地面上,被泥土掩盖住叶边。
我们各撑一把伞,分座在长椅的两端。
那天我戴了口罩,因为面色太过苍白,偷偷借的护士的化妆品已经做不了太多掩饰了。呼出的气流从口罩边漏出,打在我的眼睫上。我感到睫毛有些湿漉漉的沉重感,大抵是下雨的缘故吧。
他沉默着站起身来,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也没有说话,只安静的把一只手递给他。好像有种心照不宣的情绪在雨中弥漫开来,冲刷着两个绝症患者的思绪。雨水打在伞面上,又从伞的边缘坠落,摔在两只紧紧相握的手上。
我们在雨中奔跑起来,最终停在了那棵银杏树下。他的呼吸很急促且紊乱,我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心脏愈发羸弱的挣扎。我们默契的保持着静默,耳边除了雨声和呼吸声什么不留下。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在他眼底看到了熟悉的、复杂的情绪。
那种情绪我再熟悉不过,无数个黄昏我回到病房,从床头的镜子里撞见自己的神色,与这如出一辙。
我听见他喊我的名字,语气中是被压抑的掺杂着难以察觉的绝望的珍惜与爱意。我惊讶的眨了眨眼睛,在他说下面一句话的时候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
他对我说,他喜欢我。
我记得我撑着伞的手在发抖,几度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好似不在意我的反应般,俯身探进我的伞下,隔着口罩在我唇边轻轻一蹭。
我下意识就要后退,我看见他垂下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眸底的情绪,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拒绝。而下一刻,我又一次做了鬼使神差的事—我摘下口罩,在他直起身前吻了他。。
伞是什么时候掉落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全世界好像只剩下面前的人是有温度的。除了他,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两个绝望的病人在寒露的雨里肆意疯狂的燃烧着爱意。
然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那个自私的家伙,他在离开之前将我据为己有。
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那个少年乘着秋日的黄昏递给我一片掉落的银杏叶。我打量着那片银杏叶枯黄的纹理,好像看到了他举着银杏叶的奇怪的步伐。我和他一样,把银杏叶放在了地上,然后起身拉住了他的手。他拉着我跑啊跑啊,直到周围的景色模糊成一道黄色的虚影,他在这虚影构成的隧道里松开了我的手,净身奔入了夕阳,只留给我一句“你会好起来的”。
我猛地睁开双眼,入目是干净整洁的病房,输液袋里的药液只剩一半了。感觉到手里有什么东西,我迟疑了一下,抬起了手。
那是一张自制书签,里面夹着一张银杏叶。空白的地方写着:你从所有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我明白了。他也是熊猫血。这个自私的家伙,擅自就做了决定,硬要我记他一辈子。
医生简单跟我说完情况,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只是安静的收好书签,置若罔闻。
出院那天,我走出住院部楼门,鬼使神差的蹲下身,捡起了一片边缘有些腐蚀的银杏叶,小心的用纸包住,装进了口袋里。
起身时,我看见银杏叶落了满地的金黄,一个穿着不合身的病号服的少年正与一片银杏叶共舞,另一个则坐在长椅一端,从报纸上微抬视线,偷偷的看。
我浅浅勾了勾唇角,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医院。
因为我讨厌秋天,它带走了银杏叶,让我的少年永远留在了泛黄的旧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