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笑尽一杯酒杀人闹市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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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启六年，春日的江南氤氲着温润的水汽，苏州却因为连日来由东厂追捕周顺昌而起的纷争而显得有些阴冷。
沈扬踏进了城中一家茶馆。店中众人正听那说书先生讲着太祖当年打江山的英雄事迹，小二打量他身上穿着，见他不过粗布裹身，便有些冷冷地不太待见。
沈扬微微苦笑，坐了下来。当日父亲沈逸在时，医术之精闻名天下，求医之人不计其数，他在苏州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沈扬虽出身杏林世家，却不擅医术，读得几年书，父亲过世后，又已是宦官掌权，朝野污浊的年代，出仕既已无望，他索性散尽家财，到苏州城外做了个农人。日子清贫，他却乐在其中。
只听得那说书先生道：“元兵自是无法抵挡，想他野蛮之人，如何能领会我华夏高明兵法？……”沈扬听到这儿，大不以为然，何以外族人便无法领会华夏文化？元朝自来便十分重视汉族文化，起用的也多是中原有识之士。元灭于农民起义，乃是失去民心所致，况且太祖本人也出身草莽，哪里识得多少兵书？他不禁摇了摇头，再听到“即使是鞑子皇帝忽必烈，也是个有勇无谋之辈”，更是大皱眉头，却听“嗤”地一声冷笑，店中霎时静了下来。
沈扬大惊，随即发现店中众人都盯着一个角落，脸上神色怪异。“是谁在笑？为何而笑？”他心里转着念头，顺着众人目光瞧去，赫然看到角落里一袭耀目红衫，却是一名年轻女子。
她瞧来稚弱，容颜秀丽，只是脸色过于苍白，仿佛还透着一股青气。她容色极淡而衣着极艳，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又有一种凄伤之意。
却听店中已有人问道：“这位姑娘为何出声嘲笑？还请示下。”
她脸上没有半丝表情：“我笑元世祖有勇无谋，也笑我大明无勇无谋。如今这局势，与元末又有何异？可笑世人仍记着开国之事，不念眼下之痛。”
她这番话虽也有理，但仍是大逆之言，一时众人大哗。
沈扬听她说话，大有知己之感，这时见气氛不对，忙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姑娘，你所言甚是有理，只是当下时局，你还是快些离开为妙，不值得为此事送命。”
她有些诧异地打量他几眼，埋下头饮茶，并不答话。沈扬干自着急，听到众人正为此大声争论。
恰在这时，因缇骑将来而四处巡视的官兵到了此处，听到这番动静，纷纷冲进店中，厉声呵斥“反民”，几声喝问后，矛头直指这红衣女子。
沈扬素来性子冲淡，不喜与人相争。这时看到官兵围了上来，也顾不得许多，挺身挡在她身前，朗声道：“官爷何苦为难一个弱女子？还望高抬贵手，既往不咎。”
话音未落，他左颊上挨了火辣辣的一记耳光：“滚开！胆敢防碍公务，连你一块抓！”他怔住，只觉得怒气直往上冲，握紧了拳头，打定主意，要是他们冲上来，便要与之相拼。
“啪！”还未等大家反应过来，先前出手的官兵脸上已高高肿起，嘴角有血丝渗出。
她皱眉：“没来由脏了手。”说完面向沈扬：“你这人心肠倒好，只可惜世道不公，有时候只能以暴易暴。”
数十把明晃晃的大刀已对准了他二人，沈扬悲怒之下，面色反而平静，那女子见他面无惧色，赞道：“我一路南来，你是我所见的第一个好汉。”
她说完这话，手中便多了一柄长剑，通身青碧，淡淡莹光，剑上隐约可见“淡月”二字。
一时金铁交击之声大作。她出手极快，淡月剑削铁如泥，霎时已将对方兵器尽数毁去，趁众人楞神的份，她拉住沈扬，冲出门去。
两人奔跑一阵，跃入一处无人院落，站定。
她刚落地，就开始剧烈咳嗽，眉间乌云笼罩，身子摇摇欲坠。
沈扬扶住她，温言道：“姑娘可是有病在身？应当及时医治。”
她摆摆手，掏出手帕来捂嘴，不多时竟然咳出血来，浸得白帕上血迹斑斑。
“你这……”
她微微笑了笑：“我这病打小就有，看了多少名医也无济于事，这两年病势越发沉重，只怕是活不长了。”
沈扬心知她所言非虚，不由难过。他沉吟道：“姑娘，恕在下直言，听你的口音并非江南人士，为何当此重病之时，却不辞奔波来到苏州？”
她沉默半晌，缓缓道：“我自知时日无多，来苏州，是想寻访一位故人。”
“姑娘可有寻到这人？”
她摇了摇头：“记忆已经太过遥远，苏州也已经不复当年，我这番目的，到头来，也终究不过是痴念罢了。”
“姑娘可否告诉在下那人的名字？或者我能帮上忙也未可知。”
她叹口气：“说来惭愧，他是我幼时的玩伴，我唤他哥哥，却不知他到底叫什么。总角之年，哪有人计较那许多？”
两人一面交谈着，一面穿过偌大的园子。丝丝细雨飘拂，沈扬走在她身侧，转头看到游廊外的荷池，蓦地心中一痛。
此情此景，只让他想起那个他只知唤作“小妍”，却萦绕在他心头多年的女孩。他曾经带着那个脸庞像荷花一样皎洁的她，在苏州城里四处玩耍。她曾经指了荷花，喃喃：“问莲心，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我娘总说元好问这词写得好，好在哪呢？”
他挠挠头：“莲心自然是苦的……”
小妍……莫非是命中注定么？当初你问我的时候，我们谁又能预料，你将会在我的梦中徘徊十余年，却始终无法与我重逢。
她轻叹：“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其实，之所以一直念念不忘，是因为回忆太好而奢望更多。我这一生尽是磨难，他于我的意义才显得这般重要。”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园门，看到城中街道挤满了人，极目远眺，长街那头，有一行人马，当先几骑均为华服男子，当是传闻中的锦衣卫，后面紧跟一队官兵押着一辆囚车，缓缓向这边而来，原来缇骑已经到了。
她轻弹着手中的剑：“师傅传我剑法时就说，这剑铸造之初本是一对，如今却只剩下这一把淡月。轻云既已不在，淡月自然孤单。剑亦如此，何况是人？际遇人世都是如此难料。”
“找不到便罢，他在我的人生中出现过，已经很好。”
沈扬听罢笑了：“姑娘，你这番话，恰恰解了我的心结。我也有过相似的际遇，多谢姑娘点醒在下。往事既已不可追，放下自是最佳。”一时两人心中都有知己之感。
说话间囚车已到眼前，那囚犯披头散发，浑身血污，脸上却殊无惧色，正是周顺昌。
“周大人！”“放了周大人！”苏州市民纷纷握紧了拳头大喊。一时间人声鼎沸，群情激愤。
领头一个锦衣卫神态倨傲：“嚷嚷什么？周顺昌乃东林党人，罪大恶极。尔等草民，若再助之，与之同罪！”
“魏忠贤的走狗！”“放了周大人！”人们越发愤慨了。
“啪！啪！”那缇骑拿出长鞭对着围观的百姓兜头抽去，灌注内力后的鞭子触肤见血，一时惨叫连连。
“可恶……”沈扬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就要冲上前去。
“你……”她睁大了眼睛，想要说什么，又忍住。不会武功又怎样？还有什么比这勇气更重要？
“姑娘保重。”沈扬转头对她说。她再看时，沈扬也加入暴动的人群中，场面已经乱成一团，人们拿着各种物事向缇骑掷去，甚至冲上去与之搏斗。缇骑则大声呵斥着，拔出武器应对。
这场影响深远的动乱史称“开读之变”，愤怒的苏州市民当场打死缇骑两人，最后在知府寇慎的极力劝阻下才渐渐散去。
那场混乱过后，她留在苏州，却没再次见着沈扬。
不久，一道“有旨屠城”的消息传来，整个苏州人心惶惶，她住在客栈中，正准备离开苏州，却听说有五个义士为了大局挺身而出，主动到衙门投案，将被东厂以“煽动叛乱”的罪名处死。
其时正是初夏，她随人群来到闾门外吊桥观看行刑。
沈扬双手被缚，仍昂首面对屠刀而不变色。他正准备引颈就戮，却听到一个清越女声：“且慢。待我送他一程。”
是她，一袭红衫转瞬就到眼前。她举起一杯酒：“当真令人钦佩。见识你这等人物，真是不枉此行。”趁他喝酒的当儿，她靠近他，压低声音道：“我可以带你离开。”
沈扬饮完，听到这话，笑着摇头：“死得其所，方值此生。何况你的病情，若妄动真气，只怕……”
她叹气，却听他说道：“姑娘，你我意气相投，却不知彼此姓名。在下沈扬。”
“我姓杜。表字惜妍。”
她的声音很轻，到沈扬耳中却不啻平地惊雷：是她！是她！
“十多年前，你是否曾跟随你母亲慕容湄，到苏州沈逸处求诊？”
她愕然看着他，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眸中泪光莹莹：“你，你就是……”
他亦哽咽：“问莲心，有丝多少？”
她双手颤抖，抓住他的衣襟：“莲心知为谁苦？我……我只当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
那是她多少年来的梦啊！她曾经在这里与他邂逅，曾经在这里留下她单薄生命中最快乐的回忆，而如今，终于在这里与他重逢！
他蓦地闭了眼：“小妍，你快走吧。该行刑了。”
杜惜妍的泪水流到了他肩头：“不！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么……杜氏一门早就没人管我了……娘亲去后，要不是师傅，我根本就活不下来。我一定要救你，或者，跟你死在一起。”
他一惊，还未开口，她已经起身跟监斩的锦衣卫斗在一起。
淡月从未在她手中如此明亮过。家传的杜氏回风剑法，出身望璟阁的母亲教授的天玄剑法，师傅所授的淡月剑法，一一挥洒出来，淡月的光芒织就一片耀眼的帷幕。然而锦衣卫中不乏高手，她重病之身，以一敌五，饶是她身兼三家所长，又有绝世神兵在手，也落了下风。更为骇人的是，几招过后，她发现这五人竟清一色出自少林，般若掌，摩诃指，大智无定指，寂灭抓，如影随形腿……她的剑法本胜在轻灵迅疾，遇上沉稳宁定的少林绝技，真气不足，便只有送死的余地。
她这边败局已定，那边监斩的寇慎早已看得不耐，挥手之后，刀斧手便对着沈扬高高举起手中屠刀。
杜惜妍眼光瞥及，还未及脱口惊呼，就看到刀光已到，沈扬身首异处。
“不！”她觉得五脏六腑都疼得碎掉，接着她高高跃起，使出淡月剑法最后一式“碎影”。
这是最为凶险的两伤打法，而她此时心神已迷，根本不去管身上已有多少伤口，只挥洒着最凌厉的剑招，务求重创敌人。淡月剑清光摇曳，跟着一片片血雾腾起。
一个，两个……杜惜妍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嘴角勾起一抹凄厉的笑。他已经死了……再战又有什么用呢……
她向他的方向走去，全身空门大开，一步，两步……她背上挨了一记“慑服外道”，右臂中了一记“洛钟东应”，淡月剑高高抛起，她终于支持不住，委顿在地。
她神思恍惚，仿佛十多年前的稚嫩童音又响起在耳边：
“小妍！小妍！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小妍回家要好好养病啊！”
“小妍以后会不会想起哥哥呢？”
“小妍，等你病好了，哥哥带你去游遍天下好玩的地方，你一定要记得啊！”
“小妍……”
她曾朝他伸出手去，却再也到不了他的身边。
淡月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落回地面，犹自轻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笑尽一杯酒杀人闹市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