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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困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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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昔日的繁华热闹变成了逃亡的喧嚣,走在其中,林言恍惚间有一种行走大漠的感受。这是他从队伍脱离的第二天上午,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在为父母把自己“遣送”回国而感到难过、愤怒。一天过去,这个少年渐渐认识到铜钱地另一幅真实的面孔。
铜钱地之所以被称为铜钱地,是因为从高处俯瞰,城市呈圆形方孔的铜钱形状。人们曾经调侃:“好好一个为了和平而建的城市,落成以后却像是做生意的地方。”而事实上,铜钱地确实也受到了各种商人的青睐,经过十几年的经营,这里是世界上商业活动最频繁的地区之一。现在,林言正在东环形区内边向方形区里走,他得去找他的父母,和他们在一起。
“言言这会儿应该快到国内了吧?”言乐看向整理书桌的男人,问他。
“算时间,应该是。”林言的父亲,林业,没有抬头,不紧不慢地整理东西。等到把左边的文件理好了放进抽屉,没有听见妻子的接话,他抬头,看见妻子站在窗边望着天空。心里叹了一声,走近她,安慰:“放心吧,这趟飞机不可能出事。而且,言言一落地我们肯定能得到消息。”他知道妻子心中的不安和慌张,但也明白现在的自己,不能完全安抚妻子对儿子安危的挂念。这毕竟和谈判桌上的较量不同,情感的寄托往往无法控制。
“我知道,就是忍不住。”
“我明白,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他的消息了。”
“阿业,我们能回去见他的吧?”
“……会的,我们会团圆的。”
林言现在正在街道旁边的巷子里站着,或者说,他被夹在了街上两栋房子的中间。脱离回国队伍,是林言有意为之,而被夹在这,则是情理之中的意外。他刚刚在街上逆流而行,十分招眼。有的人以为他是跟丢了人没有在意他,有一部分人则是看他穿着还算精致,以为他是回去拿钱财的,所以尾随。不过经过昨天短时间的历练,林言已经机警了许多,于是拐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想把人甩掉。这条巷道,是他10岁左右的时候发现的,当时他生气父母出来陪自己玩还半句不离工作,于是跑出来躲在这儿。彼时他还能自由地在这里面走动,现在则被卡的不能动弹,只能在心里庆幸这里不会被人发现。
这里确实是个躲藏的绝佳之地,从外面看,不知情的人一定不知道这里面有条巷道。两栋房子挨得很近,巷口上边被封了起来,只在下面留了个出口,前面摆了不知道是哪一家的花台,把巷子遮了个严实。林言上一次会发现,是因为他个头矮,从他的视线能看见花后面有条道,成人或者个头大一点的孩子看不出来。而且,为了防止战争,铜钱地修建之时就有规定:只留大路,不留小路,不允许有窄小的巷道,保证人们一出门就能被看见。这一条规定,当时在联合盟内部也引起了一些争议,不过最后还是通过了。所以,严格来说,这条巷道是非法存在,普通人都想不到真会有这种地方。
被卡在这,林言心里再着急找父母也没用,挣扎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了。难得的,他开始像大人一样开始回顾往日的时光了。只是想了好一阵,脑海里现存最深刻的记忆要么是和父母的争执,要么就是这近一天的奔波史。越想越难过,心里的委屈越来越重,泪水在眼眶里打几转就滴落下来。到底还是个孩子,忍不住地,抽泣声变成哭泣声,动静越来越大。如果不是现在路上的人都自顾不暇,这条巷道的秘密分分钟就能被发现。即使是现在,都有人驻足四顾了。林言看着花台外停下的脚,终于认识到自己该停下来,心跳如雷鼓。直到人走了,他才松一口气,转瞬间又想起李伯告诉他的话: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李伯是照顾他多年的一个伯伯,也帮忙打理一些他父母办公处的杂事,算是他们家的兼职管家。昨天上午,林言被通知立刻收拾东西出发去坐回国的飞机,很是大闹了一通,只不过没有任何作用。他父母铁了心要把他送走,他不让父母进房间,最后是李伯来帮他收拾行李。父母本来想送他去机场,但是林言在气头上,直接把他们赶了回去:“既然你们这么不想看见我,那就别假惺惺地送我!我不要!”但是让他自己去,他们怎么可能放心,想到儿子不排斥李伯,就拜托李伯跟去。因为当时李伯正在哄刚剪了头发的孙女,就顺便带着一起上了车。
车上,女孩问:“爷爷,言言哥哥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因为叔叔阿姨要把哥哥送回国。”
“为什么要把哥哥送回国啊?在这里不好吗?叔叔阿姨说……”
“因为他们不想看见我,烦我!”林言没好气地打断,“你别说话了,我怕我忍不住想揍你。”
“言言哥哥不会的。”她笑嘻嘻。
“我会!”林言瞪了她一眼。女孩被吓到了,往另一边缩了缩。
到了机场,李伯劝他:“小言,别生气。你的父母是爱你的,只是你们沟通有问题。”
“他们根本就不和我沟通,每次和我说话不到五句,就开始谈工作了。”
“他们忙,你要理解。他们是爱你的,所以才会把你带在他们身边,没有把你留在国内。”
“所以,现在是不爱我了对吗?要把我送回国。”
李伯没有接话。看着李伯沉默,林言以为自己说中了,更加难过也更加不服气:凭什么?你们说带上就带上,说回去就回去?我又不是物品,任你们丢来丢去!他从队伍里走出来,和李伯说:“我不回去,李伯,我不会走的。你带着我的行李先回去,我去鹏鹏那玩会儿就回来。”虽然年长,但不是亲人,李伯没有硬拦他,任由他把行李交到手上,在他跑走之前嘱咐了一句:回来的路上,不要太引起别人的注意。
林言顺利从机场打车去了鹏鹏家,只是到达之后的事情变得很不太好。他按门铃,鹏鹏开了门,但明显精神不佳,眼睛下面一团乌青,头发也乱糟糟的。
“你怎么来了?”
“我还想问你怎么弄成这样子,好……不修边幅啊。”
鹏鹏翻了个白眼,让他进门,屋子里全是打包好的东西,这一个箱子,那一个盒子。“你们家这是?”
“鹏鹏,是谁来了啊?不要随便开门!”
“妈妈,是林言。”
“啊…小言?你怎么会在这?没有和你爸爸妈妈在一起吗?”
“阿姨,我就是想来找一下鹏鹏,你们是准备搬家吗?”
“对,我们今天下午就回国。”
“回国?你们要回国?”林言睁大眼睛看鹏鹏。
“你没听错,我也是昨晚听我妈说的。这不,连夜收拾东西,一会儿就去寄,然后下午回国。”
“为什么啊?”
“我哪知道,他们又不告诉我,不过左右是和局势有关系吧。”
局势,父母和自己解释的时候也说是局势紧张什么的。可是,他们每次解释都用局势紧张这个开头,他听太多次以至于觉得这是他们的专属借口,不愿再听任何一句话。最后父母没有继续解释,只是痛快通知他:收拾行李,走!只是他没听,现在还在鹏鹏家。
林言思索:鹏鹏家要回国,今天在机场的时候人明显比自己记忆中更多。他一开始没在意,现在想想,很多人还是拖家带口的,不像做生意,更像举家搬迁。虽然不满父母每次都和他解释时都用局势做说辞,但是长时间以来也明白铜钱地这个地方并不太平。这时候,林言有点慌了,他越想越不安,什么想法都没了,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赶紧回去!“鹏鹏,我先走了,你慢慢收拾。”说完他就出门了。
跑到打车地,林言站着缓了缓气息,等了好一会儿才有车过来。真正坐上回去的车时,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了,他以为会顺利到家,到时候再补个午饭就行,结果司机只开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就不愿意往里面开了。主要原因是路上不知什么时候设了路障,越靠近方形区,路障越多,司机越开越紧张。林言没办法,只好下车,决定自己走回去,只是不知道到底要走多长时间。他想,爸妈应该是生气的,李伯应该已经回去告诉他们自己没有坐飞机回国了。不过这时候他不计较父母对他生气,只想赶紧回去,遇见开门的餐厅也没进去填一下肚子,往常他可不会饿着自己。
另一边,林业夫妻在配合政府做撤离的收尾工作,忙了很久,午餐吃了两个三明治。不过从李伯那知道儿子已经顺利踏上回国路程,夫妻俩心中无比踏实。
下午四点,林言体会到饥饿的滋味,虽然之前他也饿,但那会儿以为能回家补,心情是很放松的。可是现在,他躲在东一门商铺的广告牌后面,看着一群群手持枪械的人来来往往,心里的忐忑达到了有史以来的巅峰,饥饿感更加明显以至于有一种绞痛感。枪械他见过,他父母也有,但他从未见过这么大规模的使用。此时他心中有无数疑问,其中问的最多的是:铜钱地不是禁止战争、械斗的吗?关键是拿着就算了,竟然真的有人开枪。
如果只是拿着武器,林言不会畏惧到躲避的程度。但是,之前他走到东二门时,看见有几个不同肤色的人在争执,本没有当回事。但是,他还没有穿过路口就听见了枪响,一转眼争执的人中就倒下了两个,人群静了两秒,紧接着就乱了。这一乱,枪响更多了几声,还是从不同方向传出的。林言完全是凭借直觉跑进东二门里,闭着眼狂跑了一阵,周围没有枪声了,他睁开眼。几乎要以为之前的乱象是自己的错觉。
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东二门街,眼前的景象是平静安逸的,只是周围的人都向他投来了异样的眼光。一个带着红帽子的阿姨看着他,关切道:“孩子,你怎么了?”他惊魂未定,呆了几秒,摇了摇头。他问:“你们听见枪声了吗?”周围的人听见了,笑起来,看在他是孩子的份上,红帽子阿姨给他解释:“铜钱地可能会有军火、枪械交易,但不会有枪响,孩子。”阿姨还在看着他,其他人则是把他看做了调皮捣蛋的小鬼,笑着走了。林言转过头看了眼来时的方向,然后认真地对红帽子阿姨说:“我听见了,还看见了。”阿姨生气了,谁不知道铜钱地是完全和平的?但她没有斥责他,只是摇摇头,让他赶紧回家去。
铜钱地的建设都是一板一眼的,按照之前林言从东三街走到这里的时间算,走完一条长街至少两个小时,不过今天应该能回去吃晚饭。不幸的是,在东一门,他被迫停下了回家的步伐,这里几句了一群群持枪械武装的人。好在,有个广告牌可以让他躲。林言觉得那群人中应该有人看见他了,不过没空搭理他,比起一个小孩,显然是旁边手持武器的对手更能吸引自己的注意力。但是他也不敢就这样从他们旁边穿过去,之前东二门那还有大部分普通人群,而这里却只有这些人。
“小鬼,醒醒!”额头传来冰冷的触感,林言睁眼,一个应该是警察的人用随身携带的手枪把他戳醒了,那群武装的人已经消失。小孩眼里有明显的惊慌,吴良有些窘,注意到自己行为的不当,解释:“看你在这睡了好久,居然能靠着柱子睡这么久,为什么不回家?”小孩没回答,他就接着说:“看你这样,偷跑出来的?赶紧回家,已经晚上八点了,你父母该着急了。”
林言走在东一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空落落的。不过这会他没下午睡着前那么饿,刚刚那个人给了他一个面包,他想他应该是个警察吧。白天遭遇的这些,让他十分迷惑,有一种被困住的感觉。不过他不想去思考了,快速朝家的方向走去,至于为什么父母到现在都没有来找他的这个问题,他想他们应该是生气了。
夜晚,开完最后一个会议,林业他们在铜钱地的任务就算是结束了,只等明天在军队的掩护下撤离。林言本该乘坐的那架飞机,已经跨越了一个海洋,他的位置上,一个被裹得严实的小男孩儿抹了一路的眼泪。
林言卡在巷道里,已经明白为什么昨天父母会强硬地安排自己回国,心里悔极了:如果自己昨天按照父母的安排上飞机,不至于昨天一路奔波,夜晚找几张大纸壳把自己盖住睡了一觉。不会遇见械斗,看见战争前的预兆,也不会被跟踪,被卡在这离家三四百米的地方动弹不得。而且,自己一晚都没回去,爸爸妈妈应该已经着急了。可是自己卡在这,他们是找不到的啊。他歇息了这一会儿,积攒了些力气,尝试侧过身子走出巷道。只是侧身,不那么容易,手背渐渐被磨出血迹。
“林先生,言夫人,我们已经准备就绪,可以离开了。”吴永在门外示意。
林业提着一个行李,问:“我们能再买点东西带走吗?想带回去哄哄孩子。”
“可以,但是现在东一街和东三街的商铺差不多已经全部关了,只能去东二街,我们可以在交汇口的门那里等你们十分钟。”
“好的,谢谢。”
林言在巷道里,终于快成功侧过身,两只手因为用力摩擦,已经一片血红,但他顾不得,眼看外面道路上人的鞋子从各式各样变成同一款皮靴的时候,他就知道,得抓紧时间。少年这时候不会因疼痛而流泪,忘记了之前的委屈,只想回到父母身边去。
林业买回了林言爱吃的那款小吃,和言乐在车上交流:“应该能哄好那小子吧?”
言乐说:“等他知道打起来,就不用哄了,儿子很懂事的。就是不知道他到了没有。”
“还有一会儿,等出去,就给他打电话,别着急。”
“嗯,我们以后也可以多陪陪他了。”
中午十二点整,铜钱地战争爆发,世人皆惊。人们知道它的范围小、强度大,是史上鲜有。但是没人知道,那场战争中,藏着重型武器的巷道里,有一个心心念念想回到父母身边的少年。没人了解,那个残破的红色帽子曾经戴在一个相信和平的美丽妇女的头上。也没人明白,为什么那个看着像少年的小女孩在机场泣不成声。
铜钱地建立13年,于公元4067年毁于一旦。荒芜是它的结局,死亡是他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