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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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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万众瞩目的怪人。
浑身上下鲜血淋淋,但却旁若无人地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丝毫不在乎众人用怎样怪异的目光打量他。
而且他占据的桌椅正靠着窗口,侧头望去就能看见圆日落大江、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壮丽美景,是整个酒楼里最受文人墨客青睐的位置。
如今这个满身浴血的怪人不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与整座酒楼斛筹交错吟诗作对的氛围格格不入,反而相当粗俗地拎着酒罐子牛饮,并且用双手撕扯着鸡腿羊蹄狼吞虎咽。明明长着一副文弱书生的俊美外表,却偏偏配上一副流民草莽的吃相,让人不得不哀叹一声缺乏教养啊教养。
此人如此败坏雅兴,店里的掌柜却不敢赶他走,甚至没有调换桌位的意思,反而见怪不怪地继续上酒上菜。
一直等到这位兄台吃饱了喝足了,双手枕臂往椅背上一靠,开始翘着二郎腿眺望大江美景,何天龙这才放下心来。
原来这位兄台并没有自杀的意图。
年纪轻轻的搞得浑身是血,还偏偏选了个靠窗临江的位置拼命吃喝,何天龙还以为这小子遇到了什么难关一时想不开要舍命跳江呢。
既然不是寻死,那么何天龙出门在外就要少管闲事,还是收神回来继续欣赏那些文人雅客的诗词歌赋。
等到曲终人散,唱曲的姑娘们也抱着琵琶起身离座了。何天龙扭头瞟一眼靠窗的那个桌位,发现那位浑身是血的怪人不知何时离开了,只剩一缕月光落在空下来的桌椅上。
收拾餐具的伙计告诉何天龙,傍晚时坐在那里喝酒的年轻人其实是个江湖人士,经常和别人厮杀决斗,然后一身血腥地来这儿喝酒吃饭。他出手阔绰,从不赊账,而且掌柜的也不忍心看到一位死里逃生的年轻人连顿痛快的饭菜都无法享受,所以从来不敢怠慢,别说整个酒楼最好的观景位置了,就算是酒楼的柜台也可以让给他坐。
看着这位吃了上顿兴许就没下顿的年轻人如狼似虎地抱着饭碗啃,掌柜就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善事,心里顿时泛起一股怜爱的温暖。
这么年轻的小伙子,长得这么俊秀,却偏偏去趟江湖这道浑水,唉,说不定哪一天说没就没了。
然后又开始劝说何天龙:这位客官,看您的身段步伐,也像是个混江湖的吧?
对啊,跑江湖卖艺的,顺带兜售大力丸。
何天龙看到掌柜的双眼泛起父爱的光辉,连忙扯了个谎,说自己这种人离江湖风雨远着呢,最多也只到争地盘的斗殴的程度而已。
其实,何天龙根本不是耍把式卖艺的,他的真实身份是岷山派的大弟子,这次出山的目的就是为了与人厮杀决斗。
离开师门的时候,师傅声音哽咽,师母泪光点点,师妹望着他的眼光就好像在瞻仰烈士,似乎觉得他肯定不会平安无事的回来。
事情的起因都是因为四十年前有一位青年剑客与师傅比武切磋,双方都拿了一本武功秘籍做本次论剑的赌注,由于当时的师傅刚刚主管师门,年轻有为意气风发,而且又觉得对方那本御剑心法很有诱惑力,所以一时逞能惹动好胜心,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那位剑客很留情面,居然忍了二十个回合才帮师傅放倒,然后收走两本秘籍头也不回地拍拍屁股走人了。
临走之前还留下一句话,说我就住在小侯山,随时恭候你、或者是你的弟子把这本武功秘籍赢回去。
师傅的心态从不服、愤恨逐渐转为崇拜,趴在地上伸着颤巍巍的手臂很是激动地喊一声壮士留名!
称我小侯即可。
对方飘然而去,空留一个半神半仙的背影在师傅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后来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师傅忍不住大骂自己愚蠢!那本御剑心法是门十分高深的武功,小侯他自己不会修炼吗?自己就像哈巴狗一样盯着肉骨头流口水,就没好好看看后面还有一人握着杀猪刀呢。
唉,真是被猪油蒙住了心窍。
小侯的武艺远超自己,他们两个的水平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赢回秘籍这档子事,师傅觉得自己这辈子就算拼死修炼也无法胜过小侯,因此只好把希望放在下一代身上。
不过丢失师门秘籍,岷山派一时之间声名扫地,门下有点出息的弟子全都改投它派了,等师父都变成老头子的时候,门可罗雀的岷山终于培养出一位能够摆上台面的弟子。
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何天龙很不情愿。但是师傅说距离那场论剑已经过了四十年的光阴了,小侯他早就变成糟老头子了,你怕他作甚?
呃,师傅,万一他也收了徒弟呢?名师出高徒啊。
徒儿!如此唧唧歪歪婆婆妈妈,不如让你师妹替你去好了!
师傅都用上激将法了,何天龙也不好意思把自己降低到师妹那个层次上,因此收拾了衣服盘缠踏上征途,风萧萧兮易水寒去了。
到了江槐,在酒楼里落脚的时候,正巧遇到一群书生开诗会,也顺便偶遇那位血淋淋的怪人。
自己有可能像那位怪人一样,吃了上顿就没机会吃下顿了。
如果此番比武能够完整无缺地回来,何天龙决定也要到这幢酒楼里痛痛快快地大吃大喝一番。
寻家客栈度过一晚,何天龙站在柜台前订房间的时候,身侧一阵微风,传来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扭头一看,正是傍晚遇到的那位血衣青年,神色疲倦地把一锭银子丢在柜台上,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老板给间上房。
上下打量,何天龙发现他身上的衣服沾染的血迹更多了,发丝凌乱,气色更差,脸白得像张窗纸,不过幸好没有缺胳膊少腿。
何天龙一时冲动,想说句话安慰一下这位落魄的同行,于是非常和蔼友好地说了一句:“这位侠士真是百战百胜啊。”
那小子目光转动,冷冷地瞥了一眼何天龙。那冷淡的眼神让何天龙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算了算了,这小子的死活与我何干?
何天龙决定从今往后继续把这小子当陌路人,回过头敲敲柜台,让老板快点领他去房间休息。
“这个,”老板十分抱歉地搓手掌,“二位客官,只剩下一间——”
何天龙翻白眼。
“一间房就一间房。”剑客扭头看着何天龙,“你不满意的话可以出去留宿其它客栈。”
凭什么让我走?何天龙心里有点气:“一间房就一间房!”
晚上睡觉的时候打呼噜磨牙放屁,看你受不受得了。
店里伙计抬了床板上来,在卧室里搭建了另外一个床铺,还没等何天龙找到机会去谦让一番,剑客突然一脸平和地提出一个公平分配的好建议:
“猜拳,三局两胜。”
省得废话,不必违心,垂头剪子布——被迅速解决掉的何天龙非常郁卒地看着剑客带着得逞的微笑坐到松软的大床上,将宝剑挂到墙头,然后开始动手解外衣。
“真是没经验啊,”何天龙看不惯了,“出门在外闯荡江湖,应该将佩剑应该枕在身下,时刻保持警觉性。”
剑客瞥了他一眼,嘴角有了笑意:“你这人有点意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暗示我是个菜鸟。”
这算是夸奖么?何天龙躺在自己的床上,两眼盯着那位剑客拆了发簪扒拉着头发,准备躺下了。略作思索,便开口问道:“兄台常年行走江湖,可曾听说过小侯这个人?”
青年的眼色一动:“他可是早在四十年前就名满天下的剑客,怎么,你与他有瓜葛?”
何天龙便把此行的目的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话音刚落,青年抬起右手,十分轻佻地对着何天龙勾勾食指。何天龙正在纳闷对方的举动,就听见枕头底下噌地一声震动,他的佩剑居然冲出剑鞘,自动投怀送抱地飞到了青年手中。
何天龙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万分戒备地注视着青年下一步的举动。
“这么轻易就被人夺了兵器?”青年手腕灵活地挽了一个剑花,一甩手,佩剑瞬间回归剑鞘,“你还不会御剑术吧?”他学着何天龙刚才的样子摇摇头,“真是没经验啊,你这种水平根本不用去找小侯,还是乖乖回家,把希望寄托在下一辈的徒弟身上吧。”
真的毫无胜算?
何天龙真是心如死灰。
不过,既然提前得知胜负结果了,知道自己千里迢迢跑去挨揍的结局早已注定,何天龙反而踏实下来了,连睡觉都觉得十分轻松。到了早晨起床一看,同屋青年早已不告而辞,听客栈里的小二说,店里伙计大清早的买来新衣之后,那小子就结帐走人了。
用过早饭之后,何天龙便继续赶路前往小侯山,顺便一路游山玩水大吃大喝,尽情地挥霍盘缠,等他来到小侯山山脚的时候,兜里的银子正好全部打发出去了。
小侯山地处偏僻,山高水恶,林木浓密,风一吹阵阵林涛在静寂的山峦之中呼啸回荡,让人内心顿生寒意。
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十分适合那种性格孤僻的室外高手蛰伏隐居。
何天龙叉腰仰望眼前这座找不到路口的山峰,中气十足地吼两嗓子[死老头赶快出来下山受死!]
因为他找不到上山的路,所以还是请对方下山来吧。
但是喊了半天,山上也没动静。何天龙认命地耷拉着脑袋,抽出佩剑开始披荆斩棘地踏上命运之路。
这一路乱石嶙峋草木纠缠虫叮蚊咬,何天龙手脚并用地爬上最后一段险坡,终于在日落之前来到山顶。在一幢搭建在悬崖上的小木屋面前,何天龙扶着膝盖坐在地上呼呼地喘气。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穿着一身新衣的青年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脸上带着一股欠扁的笑容:“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不用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