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2007年春 京沪高速 ...
-
萧郁开着奔驰大G沿着京沪高速一路往南。车上除了换洗的衣服,他还带着高尔夫球杆,本想在上海停留两天,打两场球后再往南都赶。可车一开上高速,萧郁心里就澎湃起来,用归心似箭也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自萧郁多年前去北京做边境贸易后,他就很少再回南都。即便是回去,也是春节或是清明节,春节是带着妻子和孩子去跟岳父母一起过年,清明节是去给父母上坟。就算回去,也是基本上不出门。与原来的同学、同事渐渐的断绝了来往。
南都,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
萧郁开着车在高速上疾驰。天上的云彩,路边的风景,都在一闪而过,没有留给他任何印记。脑子里的影像是小学的操场、中学的教室、父母亲担忧的眼神,妻子,奥,现在应该是前妻李宁琪的香味,还有发小左向南自信的微笑。
萧郁和左向南从小一起住在地委大院,而且在同一栋局长搂里住对门。两个父亲都是山东解放区南下干部。萧郁的父亲是部队宣传干事出身,左向南的父亲是行伍出身。经过多年的折腾后,萧郁的父亲做到了行署文化局局长,左向南的父亲做到了公安局局长。两个家庭因为是战友加老乡的关系,平日来往频繁。你家包饺子,我家包包子,都要送一盆到对门去。萧郁和左向南从小要好,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做作业,从来没有红过脸。两个少年都继承了父辈的基因。萧郁从小就喜欢写写画画,学校的诗朗诵、黑板报都是他的手笔,是学校著名的才子。左向南擅长体育,学校篮球队、足球队、田径队都是主力,是女孩子眼光追逐的对象。
初中二年级正是揭批□□的时候,萧郁的父亲突然被怀疑是“三种人”。很快,父亲的文化局局长被撤了。家也被强行搬到了地委大院最后边的一排小平房里。那里大部分居住的是小车班司机、食堂师傅、机关勤杂工等。左向南从此再也没有喊着萧郁一起上学,小平房的孩子也不屑与他为伍。
萧郁从此成了孤家寡人,上学早早的走,放学晚晚的归,一个人的寂寥让他总在沉思中,眼神也越来越忧郁。
没人搭理他,也没有人欺负他,虽然那时候的同学总是欺负有问题家庭的孩子。地主、□□、造反派的子弟都像他们的父辈一样抬不起头来。据说,左向南曾经放风出来,谁要敢欺负萧郁,他肯定要跟谁过不去。
没有人敢跟学校篮球队队长过不去,何况他爸爸还是地区公安局局长。
萧郁只是从心里感激。只是远远的看着左向南在篮球场、足球场上飞奔,只是看着他进入那栋原来自己也住过的局长搂里,然后默默的朝大院最后一排的小平房走去。
等待他的永远是父母担忧的神情。
萧郁把车开进高速服务区,他要给车加油,也要自己吃点东西。
也许因为中午,服务区里人还挺多。萧郁在麦当劳买了个巨无霸和可乐。嫌店里太闹,他就坐在麦当劳门外的长椅上,一边吃一边无聊的看着进出麦当劳里的人群。
突然,一首熟悉的歌声传过来。
萧郁一看,一对年轻情侣缠楼着坐在长椅另一头,俩人在跟着手机音响吟唱刘若英的《很爱很爱你》:
“看着她走向你,
那副画面多美丽... ..”
萧郁很熟悉这首歌。他过去是偶尔听到这首歌的,一听就彻底被打动了。现在听到它,心就会隐隐作痛。
“看着她走向你,
那副画面多美丽... ...”
萧郁此刻的脑海定格在李宁琪和左向南打羽毛球的画面上。一对俊男靓女,女的高高跃起,神采飞扬,男的站桩式半蹲,肌肉紧绷,一只洁白的羽球,停滞在蓝天白云间。
高中时的萧郁,一想起这样的画面,就心如刀绞。
萧郁17岁那年升入本校的高中部。那年父亲的问题因为证据不足而不了了之。但因为还是有疑点,所以并没有官复原职,而是安排在行署收发室做些登记来文、分发报纸的差事。他们家也没有回到局长搂,还是住在地委大院最后一排的平房里。对萧郁来说,地委大院勤杂人员子弟的地位没有改变。
因为是家里的独生子,初中毕业的萧郁本来可以按照政策就业。那在当时的普通家庭中,是一件很大很大的大事。多一个人挣钱,生活可以完全不一样。在南都这样的小城市,多数这样情况的家庭都选择了就业。
但萧郁的父亲却坚持要他读高中。冥冥中,萧郁的父亲预见到这个世界要发生大变革。冥冥中,萧郁的父亲预感到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儿子这一代的命运。
果然,改变命运的时刻来临了。
在萧郁升入高中的那一年,国家恢复高考了!
那时候真是千军万马奔考场。大到三十多岁的老三届,小到十六七的高一学生,都在跃跃欲试。考试成绩成了评价年轻一代唯一的标准。
萧郁脱颖而出。
父亲的苦难,初中的落寞,使萧郁有的是时间念书。从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到《古文观止》;从《三国演义》等四大名著,到《鲁迅全集》。萧郁把当时能找到的书都读了一遍。《岳阳楼记》、《归去来兮辞》、《纪念刘和珍君》等名篇,他都能全篇一字不落的背诵下来。那时候没人理他,书是他最好的伙伴。
萧郁对数理也有出众的天赋。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候,他因感冒三天没有上学。上学的第一天的算术课,老师出了三道题,让三个孩子上黑板上去做,三个孩子傻傻的站在黑板前做不出来。题目无非“15+()=21”之类的。萧郁觉得这些题不会做真是很奇怪。他举手上去做,几秒钟就做完三道题。弄的老师都目瞪口呆。
高中第一次摸底考试,萧郁考了第一。
很快,学校开始分班。有理科班、文科班和快班、慢班。几乎所有优秀的学生都分在了理科快班。
萧郁当然也分在了理科快班。
左向南因为要考体育专业,所以分在了文科快班。教室就在理科快班的隔壁。
分班后的第一次放学,萧郁骑着父亲那辆笨重的老式自行车独自一人往家走。后面突然响起一阵阵车铃声和响亮的口哨声。
萧郁回头一看,是左向南骑车赶了过来。
“你可跑的真快啊。刚才我到你们班找你,都说你走了。我这紧赶慢赶的才追上你。”左向南非常自然的跟萧郁说话,好像他们一直是好朋友一样。
“奥。我...我...,”萧郁有点不知所措。
“这是萧叔叔的自行车吧?你骑来了,他怎么上班啊?”左向南没说“你父亲”、“你爸爸”而是说“萧叔叔”,好像他昨天还见过“萧叔叔”一样。
“奥。我爸爸怕我上学放学走路耽误复习,就把车给我了。他说他走着就行。”萧郁这时说话的语调才有点正常。
两人并排着往家骑。
“你真厉害,摸底考试第一。成绩没出来的时候,我不用猜就知道你肯定是第一。”左向南竖起大拇指。
“咳。初中的时候没人学习,让我捡了个漏。还有一年半高考,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啊?”萧郁谦虚的态度很真诚。
“你肯定没问题,肯定考上。”
“你也是啊,体育成绩那么好!”
两人相互恭维起来,说话没有生分的语气了。
“你准备考哪所大学?肯定是北大、清华。”左向南问。
“如果考得好的话,当然是北大、清华啊。不过,复旦、浙大、中科大也不错。”
“你呢?想考哪所学校?”萧郁是真心的关心。
“北体、北师大体育系。考得不好的话,只能是省城的师范学院体育系了。”
“你最好读体育理论专业。年纪大了做体育理论研究、体育管理工作也不错。毕竟运动生命比较短。”其实,萧郁一听说左向南考体育专业就想过这个问题。虽然那时候他俩并没有和好如初。
“嗯嗯,你跟我们班主任讲的一模一样!”左向南又竖起大拇指。
俩人边聊边骑车,很快到了地委大院门口。
“明天我去你家喊你一起上学啊。”正在萧郁不知道该怎么告别时,左向南向他喊了一声,转身向局长搂方向奔去。
第二天早上,萧郁推着那辆笨重的自行车走到胡同口的时候,左向南早就等在那里。两只大长腿跨在车上,一只手还扶着另外一辆。
左向南拍怕另一辆自行车的车座,笑着向萧郁说:“怎么样?还挺新的。我刚倒下来的,你不会嫌弃吧?”
“这...这...”萧郁一看是一辆新式的飞鸽牌,七八成新,是他想要但一直不敢跟家里提的那种车型。
左向南大气的一摆手:“这什么啊,反正我也不骑了,闲着也是闲着。你快把你那辆还给萧叔叔吧,他上班也挺远的。”
接着他又说:“你个比我矮点,座位我都调过了。”
从此,俩人和好如初。
俩人虽然不在一个班上课。但除了上课外,可以说形影不离。午饭的时候,萧郁总是打一些便宜的饭菜,左向南都是打荤菜。两人合在一起吃,这时候的萧郁也不见外了。两个家庭的差距是明摆着的,再推辞就有点矫情了。
课余的时候,左向南就拉着萧郁运动。玩篮球、玩兵兵、打羽毛球。这些都不是萧郁的长项,但左向南一点也不嫌弃的陪着他,球技上的差异一点也没影响两人的兴致。
那是一段特别开心的日子。
李宁琪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高中二年级,是萧郁和左向南的毕业季,也是高考冲刺阶段。
新学年的第一天,李宁琪转学来到了萧郁的学校,分到了萧郁的班里。老师直接调位,让萧郁和她同位,明确要求萧郁在学习上帮助她。
后来萧郁知道,李宁琪是南都警备区参谋长的女儿。
南都是海防城市。海防城市的警备区是副军级单位,隶属大军区管理。这也意味着,李宁琪父亲的级别和南都地委书记一样高。显然,她是为冲刺高考而来。估计市里的领导、教育局都打过招呼了。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被称为“走后门”。谁有门路谁“走后门”,被大众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大领导安排这样的事情,几乎都是半公开的,上上下下只有羡慕,没有怨言。
李宁琪个头跟萧郁差不多。高挑、白净、秀气,气质上一看就和其他女同学不一样,带着一种天然的自信和优越感。她一身运动装,梳短发而不是马尾。过分的是,她除了书包,居然还背着一个别致的网袋,网袋里装着一只篮球。
让萧郁大吃一惊的是,李宁琪在老师介绍完入座的时候,居然像日本人一样向萧郁鞠躬,大声说:“萧郁同学,我叫李宁琪。听说你是咱学校的学习尖子,以后请多帮助。”
教室里先是沉默,然后爆发出大声的起哄声浪。
李宁琪其实基础不错,也很聪颖。可能原来学校的教学方法、教学进度问题,使她拉下不小的复习进度。萧郁帮助她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做习题。在做现有课程习题的时候,有意识的讲解以前的知识,然后又给她布置了赶进度的家庭作业。
大概有两个月的时间,萧郁和李宁琪利用一切自习和课余时间一起做作业、做习题。早自习时间,萧郁帮她检查、讲解昨天的复习习题。晚自习的时间,两人一起完成当天的作业。
这个办法很奏效,李宁琪进步神速。摸底考试从进校的三十多名,一下子进入前十名。
那一段时间的萧郁很亢奋,感觉精力非常旺盛。每天盼着上学,盼着自习的时间,盼着两人一起做习题的时间。
他恋爱了。
李宁琪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那是高级香皂的味道。那个年代没有那么多的洗漱用品。普通人家的女孩洗澡都是用肥皂,护肤品就是雪花膏。
对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来讲,女孩身上的雪花膏味道足以让他们心神不宁了。
李宁琪身上飘过来的味道,没有雪花膏那般浓烈,却常常沁入萧郁的心肺。特别是李宁琪双肘支在课桌上,身体向萧郁倾过来,仔细看着他讲解习题时,这个年轻男孩简直心旷神怡了。这时候,这个女孩身上的香味不仅仅是高级香皂的味道,还混合着她的体味!每到这一刻,他都故意拖延时间,有意延续这样的味道,留在自己座位这边的时间。
对了,萧郁忽然想到了形容那股香味的词语:花的味道。
花的味道!花的味道!萧郁简直为自己创造的这个词语欣喜若狂了。
这是他专为她命名的。
花的味道太平铺直叙!萧郁又想,应该两个字或三个字才好。花味?花的味?对,应该是花の味!多有诗意啊。花の味!花の味!正好符合她的美!
复习数理化靠做习题,复习语文、政治时就要死记硬背。两人经常在学校的操场上边走边背,你出题我回答,我出题你回答。走着走着,李宁琪的手会不自觉的搭在萧郁的肩膀上,这是最让萧郁神往的时刻。
有一次,在两人走路步调不一致的时候,萧郁明确的感到自己的胳膊时不时的触碰到李宁琪柔软的胸部。血一下子冲到了萧郁的头顶。
“你怎么了?脸这么红?感冒了?发烧了?”李宁琪伸过手来想试试萧郁脑门的温度。
萧郁下意识的用手去挡,一边挡一边后退:“我...我...我...,我急。憋不住了...\"
这样的感觉足以让他刻骨铭心!
“花の味,花の味,这是为你的!给你的!”萧郁心里默默的呐喊。
从那以后,萧郁养成**的习惯。**的对象自然是花の味。他知道这是恶习,但他不想克服,因为只有这时,他才会感到幸福的真实!
像往常一样,左向南仍然和萧郁一起上学、放学、吃中饭、做运动,但明显感觉出萧郁的情绪变化。
萧郁骑车不再慢慢吞吞,而是疯了一般飞驰。萧郁不再满脸愁云,整日价阳光灿烂。萧郁不再少言寡语,经常嘴里念念有词,偶尔会说出一两句英语、日语。
“The taste of flowers”
“花の味”
“嗨,萧郁,有情况啊,恋爱了吧?”左向南把篮球使劲扔向愣愣的萧郁。
“啊...,说什么啊,跟谁啊?瞎说!”萧郁否认。
“你们班新来的女生很漂亮啊,听说跟你同位。怎么样?”左向南一个漂亮的转身上篮,把球又扔给萧郁。
“漂亮... 吗?还行吧。”萧郁懒洋洋的投篮。
“经常看你俩在操场上,还靠的很近,拿下了没?”左向南一边拍球一边坏笑。
“我们一起复习啊!拿什么下啊。”萧郁赶紧解释。
“你可要抓紧啊!你要不快点我就下手了啊。”左向南又一个漂亮的转身上篮。
大多数爱情故事都是落入俗套的。青少年套路更少,追女孩子的办法俗的不能再俗了。虽然懵懵懂懂,至少有一点是生来具有的,那就是发挥优势吸引对方。
萧郁和左向南的暗中较劲从一开始,胜败就已经崭露头角了。
左向南加入萧郁和李宁琪的复习。高考开始那几年,政治、语文是文理科都必考的科目。复习提纲也大致相同。所以,左向南加入复习,萧郁作为朋友毫无推辞的理由。但萧郁心里清楚,对李宁琪的竞争开始了。
功课好是萧郁的强项。除了功课,萧郁读书多,无论是语文的古文、词汇、作文,还是政治上的国内外大事、政治术语解答,萧郁张口就来。不仅张口就来,而且还会引经据典,讲出许多典故来。看到李宁琪佩服的频频点头,看到左向南张口结舌的表情,萧郁心里暗暗得意。
体育好是左向南的强项。玩篮球,左向南自己一拨打萧郁和李宁琪俩人。10个球之内,男女组合队经常只投进两三个球,而且还都李宁琪投进的。更让萧郁沮丧的是,李宁琪经常忘了自己是对手,热烈的为左向南漂亮的急停跳投、转身上篮鼓掌叫好。玩兵兵和羽毛球是三人循环赛。这时的左向南毫不客气,噼里啪啦的就把萧郁打下来,三局比赛只用十几分钟。李宁琪和左向南打的时候,每个球来回很多,比分也不很悬殊,三局下来要一个多小时。实际上,萧郁成了尴尬的观众。
更让萧郁尴尬的是,打球休息的时候,左向南和李宁琪自然而然的说起南都高层的话题来。什么某叔叔升迁了,什么某某某犯错误了,等等。左向南还暗示,他爸爸很快就要到省里当副厅长了,如果李宁琪的爸爸调省军区或者大军区的话,两家人就都到省城了,说不定还会做邻居。
大多数情况是,左向南说,李宁琪会意的笑或点头,萧郁尴尬的不知所措。
很快,在这场竞争中,萧郁完败。
有一天,刚下晚自习的时候,萧郁跨在自行车上在校门口等左向南。
左向南和李宁琪推车一起出来。
左向南若无其事的对萧郁说:“萧郁,你先自己回家吧,挺晚了,我送李宁琪回家。”
萧郁毫无准备,惊愕的看着李宁琪。
李宁琪有点害羞的低着头,一声没吭。
后来,左向南再没有喊着萧郁一起上学,放学也是萧郁一个人。
后来,期末摸底考试张榜,李宁琪全校第三,萧郁落到第二十三。
后来,高二第二学期,萧郁以近视为由要求调位,他坐到了教室第一排,和李宁琪只剩下点头打招呼的份。
后来,最后一次全市摸底考试张榜,萧郁第一,李宁琪第八。
后来,高考分数张榜,萧郁成为全市状元,如愿考入北大数学系。左向南也如愿考入北师大体育系。李宁琪第一场考试就晕倒了。
后来,李宁琪到福州军区当兵了。
后来,毕业典礼上,穿着军装的李宁琪也来了。同学们互赠笔记本作为临别礼物。
萧郁送给李宁琪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一首诗:
致花の味:
为什么
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下
那温暖的一角
让纯真的爱
栖息在
梦的怀抱
再后来,去北京上学的萧郁和左向南各走各的,他们又成了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