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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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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是在他对面,赫然站着本应消失的鹤洲!
他回应了卫穆的两遍呼唤,却发现对方根本听不见。他伸出手去触碰卫穆的手臂,对方依旧毫无反应。
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将他们俩分开了,他能看到卫穆,卫穆却无法看到他。
要想想办法怎么让卫穆知道这个情况。然而脑子里刚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他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卫穆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惊惧。
旁的思绪一瞬间被清空,鹤洲怔住,这哪里是卫穆该有的神色!
紧接着,更让鹤洲觉得困惑的事情发生了。他眼睁睁看着从卫穆的身体里蓦地闪出数道赤红色的光亮,而他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站住了。
血从卫穆的身上淌了下去,腥甜的气味顿时充满了鹤洲的鼻腔。他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这才意识到这黏腻的地上也到处是血。
卫穆的神色变得正常了,但他的双眉仍然微蹙着,分明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鹤洲冷静下来,这里是楚生的梦,他们作为不属于梦境的元素,自然会被做梦人认定为侵入者。
他与楚生并没有什么交集,楚生认不出他也正常,但卫穆同样被识别为侵入者,甚至还受了伤,那就说明梦境只是按照这里的世界逻辑在运行,与楚生在现实世界的意志无关。
他是因为靠近了林敬风才被卷入这里。
林敬风一介凡人,躺在剧毒的不伊花之中却毫发无损,必定是有某种阵法或旁的什么东西在守护着他。
鹤洲心念一动,这个阵法会将他们卷入这个“入侵者”的地方,就如同一个监狱,无形的牢房隔开了他和卫穆。
忽然之间,一种剧烈的麻意从肩胛处毫无由来地传来,鹤洲刹那间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他顿时睁大了眼。
完全没错,他的肩胛处蓦地生出了巨大的一对翅膀,那洁白美丽的羽翼一下子伸展开来,又缓缓向前拂去、合拢,几乎就是一个要把他整个人包起来的动作!
鹤洲冷汗涔涔,电光石火间意识到了这个牢房的逻辑。
梦境里充斥着无数的潜意识,他们是通过自己的梦与这个梦建立链接的,那就说明他们的潜意识也会被调动。
一旦意识到监狱这个概念,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一个空间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将他们永久关押在此地!
不,绝对不可以。眼见那庞大而不容置疑的翅膀又一次像从前那样向自己卷来,鹤洲几乎咬破了下唇,他浑身绷着千钧之力,脑子里不停地想出一个个主意又逐一排除。
闪着白光的翅膀,圣洁的翅膀,像幕布一样合上,即将带领他去一个没有任何纷争、将一切全都忘记的世界,让他昏昏欲睡。
但是不!绝对不可以忘记!
血珠从鹤洲的嘴唇上渗出,而那对翅膀轰然消失,随着那白光隐于黑暗之中,鹤洲也消失了。原地站着的赫然是林敬风!
既然这一层是“监狱”,那么这里不会已经有一个林敬风。鹤洲变成他,便不会被识别为入侵者。
冷汗从额上滴下,他喘了口气,望向卫穆所在的位置,却看到对方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
是了,隔绝两人是为了防止罪犯联手,现在他已经不再是入侵者,卫穆也能看到自己了。
他听到卫穆有些嘶哑的声音:“林敬风,楚生在哪里?”
鹤洲不确定自己说话揭露真实的身份会不会被梦境识破,于是他摇摇头,向卫穆走去。
卫穆冷酷地看着他,那锐利的眼神能让人发抖,也就让人绝对注意不到他此刻有多狼狈。
衣衫破烂,受伤的痕迹再也无法掩盖,他鞭痕遍布的身体上,每道沟壑都流动着岩浆,灼热、发着幽幽的火光。
鹤洲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轻了,他小心翼翼地向卫穆走去,曲起一条腿半跪在卫穆身边。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卫穆那副凄惨的身体让他心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卫穆满是疑窦的目光里,鹤洲捧起他的右手,摩挲属于自己的那截指骨。
他感到卫穆的手颤抖了一下。
随后,那只手急切地圈住他的下巴,以柔和的力度迫使他仰起头来。
他和卫穆对视了。卫穆那双星子一般的眼睛此刻望进了他的眼底,仿佛一束遥远的光芒,却发着烫,在问:鹤洲?
鹤洲痛苦地呼吸了一声,点了下头。
他被卫穆一下子拉了起来。因为动作太急,鹤洲对他又向来毫无防备,两个人撞到了一起。滚烫的岩浆顷刻间挨上了鹤洲的肌肤,那毫无疑问是神火,有着超越一切刑罚的力量,痛到令鹤洲几乎失去意识。
不过,一种甜蜜而自虐的心情同时也攀爬上他的心脏。他恨不得就与卫穆永远拥抱在一起,跟他一起承受这足以毁灭一切的灼烧。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里,卫穆又推开了他。
他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样子十分难堪,推开鹤洲后竟又后退几步,侧过头去不愿让鹤洲看到自己的脸。
鹤洲暗自叹了口气。
“你失去了多少力量?”他问。
卫穆不肯回答。
“我来想办法。”鹤洲继续说。
卫穆那不可战胜的自尊心让他挺直了脊背,他竭力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看向鹤洲:“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鹤洲摇摇头。他想,既然他已经开口说话并且没忍住跟卫穆做了亲近的举动,但依旧没被判定为入侵者,那说明林敬风的身份在梦境中拥有高度自由。
他可以进入这个“监狱”,跟“犯人”对话,那么或许他也有权限“释放犯人”。
“这里是监狱,”他试探着梦境世界的法则,对卫穆说,“我要带你从这儿出去。”
然而话音落下,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鹤洲那等待着什么的神情落在卫穆眼里,他顿时明白了他在做什么。
卫穆思忖了片刻,说道:“在这里,牢笼是真实存在的,它会隔开两个人,也会对我施以刑罚。仅凭语言没用,你要带我从这儿走出去,去另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
另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梦境的边界他们并不知晓,任意编造只会让梦境再度察觉入侵。而所谓真实的地方,除了这里,那就只有——林敬风长眠的那一片不伊花海。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瞬间心意相通。
卫穆蹙起眉,十分不情愿地对鹤洲说:“我的修为现在不够,你来。”
鹤洲看着他,心头掠过一阵柔软,一阵伤感。他知道卫穆从来痛恨示弱,但他最无助、最可怜的样子却都曾被鹤洲目睹。
他不禁低声许诺:“我会把你变得漂亮点。”
鹤洲驱诀,一阵柔和而芬芳的风拂过,这里顿时转变了模样。
另一个世界只有两种元素,林敬风和不伊花。鹤洲自己代替了林敬风的角色,于是他将卫穆变作了漫山遍野如梦如幻的不伊花。
事情还没有结束。
这两个完全一样的梦境世界同时存在了,必然会导致梦境的崩溃,梦境的本源势必会从中识别真假。
这个世界刚刚形成,鹤洲就感到有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袭来,它有着撕碎苍穹、摧枯拉朽的磅礴气势,仿佛另一个相同的世界正要与这个世界发生碰撞!
鹤洲正如林敬风一般偃卧在花海之中,这时,他不着痕迹地微微侧头,嘴唇擦着花瓣,极低地呢喃了一声:“跟紧我。”
碰撞发生的那一瞬间,鹤洲的神魂顿时侵入林敬风的身体,占据了这个真实梦境。两个世界合二为一。
只是没入林敬风意识的瞬间,鹤洲发现自己的预料出了错。
在一个人的梦里,被梦见的那个人会想些什么?
他本以为,林敬风既然已死,被梦到的这个林敬风也应该只是一副空虚的身体,就应该不具备任何意识,他的神魂可以占领这个“空壳”。
他错了。
楚生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一个梦,她梦到林敬风,而她梦里的林敬风,□□已亡,回忆却从未消逝。
死亡啊,不就是一场永恒的睡眠吗,他在死的摇篮里继续做着色彩斑斓、光芒夺目的美梦。
宛如一支遥远的歌谣,柔和而简洁的调子在他心中缓缓奏起。鹤洲被迫卷入这一场回忆之中,无数场景展开卷轴。
那深情、反复的调子在他心头激起了数不清的情绪。他有些分不清哪些属于林敬风,哪些属于自己。
*
天际隐没于暗蓝色的雾霭之中。村落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声,屋舍外的几株竹子在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血腥味几乎全都消散了。
一条细细的小道上现出一个人影,那是楚生,她漫不经心地从树木掩映中走来。裙角擦过青草,她的目光随意地落在月亮即将要升起的远处天空。
她这些年常住在这个村子后面的那座山上,山上凉爽,虫鸣鸟叫轻柔悦耳,她本来十分喜欢。
近几个月,不知哪儿来了三个修了几千年道行的妖怪,它们在村子里蛊惑人心,宣称吃了新生儿就可以得到孩子本该有的寿命。
一群野兽于是诞生。怀孕的女人被抓走集中看管,未婚的也被关押起来备孕,新生儿逐一被分配。
楚生的安宁被发疯的男人们破坏了。村子里吵闹不休,他们可笑至极地怪吼怪叫,沉浸在不死不灭的狂喜中,贪婪地大吃特吃,被掠夺和暴力的欲望所操控。
她下山来,当着凡人的面将那三个妖怪诛杀——让他们现了原形,一刀刀地剐,直至最后一点骨头也被碾碎。
接着,她在令人厌烦的哭嚎声里扔出无数簇火。
他们,这群似人非人的怪物通通被烧死了,以一种缓慢的速度。
世界终于清净了。但三天后,她决定还是换个地方住,因为那些女人纷纷走了,她看不到漂亮的淡蓝色炊烟,也听不到她们聊起荷花即将开放时的动听笑声了。
又是夏季。蝉声一点点响起来,她往前走去,看到右手边的墙根下有只狗,它摇晃着尾巴,白色的皮毛在薄薄夜色的映衬下微微发亮。发现她后,小狗偏了偏头,圆圆的眼睛好奇地只盯着她看。
楚生不觉多看了几眼。
忽然,一股属于其他生物的气息被楚生捕捉。她微微将视线偏向左方,惊讶地发现那昏黑的墙角下还蹲着个人。
那无疑是个少年男子,十几岁大的模样,皮肤黝黑。他的气息清爽如周遭草木,与那些发疯的野兽们截然不同,所以他如此精通隐蔽的天赋,竟然不可思议地从楚生手里逃脱。
楚生轻蹙眉心。
那少年歪了歪脑袋看向她,正如方才的圆眼小狗。
“我没有伤害过小孩子。”他似乎已经目睹了楚生如何让这个村子血流成河的景象,然而他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他只是如实陈述。
那就这样吧。楚生撤回视线,又看了那只小狗一眼,继续往前走去。
不过她意识到那孩子慢吞吞地站起来了,他从墙下走出,默默跟在了她身后。
她于是止住脚步。
身后的人也停了。离她还隔着一小段儿距离。
停顿了数秒后,他小心翼翼地出声问道:“你是喜欢狗吗?”
这又是什么意思?楚生侧身,往后投去认真的一瞥。
在不远处那片土地上站着的,是个衣衫破烂,浑身是伤的少年,新月的几缕光芒正落在他蓬松、柔软、蜷曲的头发上。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他无疑拥有着一副楚生觉得无比顺眼的长相。
见楚生的目光终于彻彻底底地落在自己身上,他蹲到了地上,只一双眼睛仰望着她,请求道:“让我来做你的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