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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树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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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现在一根树枝上,那树枝不够粗,吃不住她的重量,刚被踩了一脚,就发出可疑的断裂声,斯黛拉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旁边一根粗一些的枝丫,这才避免从树顶上坠下。
可是……自己应该找了安全地方放包?一时间,斯黛拉十分怀疑是不是刚才的魔药有什么隐匿的毒性,更改了她的记忆。
不不不,以她四体不勤的程度,绝不可能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放手包,这完全是给自己找事嘛!
那么……她顺着树蹭下来,看到了一块熟悉的大石头,她记得自己明明将将手包塞在这块大石头和背后一棵大柳树庞大根须的空隙里。
等等……那么大一棵柳树呢?
斯黛拉茫然四顾,一头雾水。
进入手包时天色仍黑,她并未能确认周围的环境,现在看去,这一片森林的植被看上去极其自然,可是……
尽管不在花期,也没有明显的挂果,可她仍能凭叶子认出不少植物。在自然条件下,野玫瑰、鸢尾、雏菊、风信子、苹果、草莓、甜樱桃……生长在一起的可能有多高?
斯黛拉垂眸,飞快在手中切牌。
似乎是风吹过树梢,带来一片树叶沙沙声,又似乎是一个人,叹息般地吐出一声漫长的:“阿——”
风向似乎变了,连那树叶摩擦的声音也变了:“夕——”
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仔细听去,声音更为清晰:“拉——斯——”
目光随着声音望去,在苹果和甜樱桃树的掩映下,她看见了那棵记忆中的大柳树。
为什么会在这里?斯黛拉警惕地靠近,一根细细的柳枝不知什么时候搭上了她的肩膀,这时候忽然动了一下。
斯黛拉大吃一惊,下意识以被打人柳调教过的速度后退两步,等她反应过来这个世界没有打人柳,足下已经踩中了些枯枝败叶,发出清脆的声响。
树丛中人影摇曳,追兵们立刻围拢过来。
一大蓬柳条卷起了斯黛拉,将她举到人类难以攀爬的高处,茂密的枝叶完全遮住了下方的视线。
他们没有找到人,脚下却毫无分寸,踩坏了好些尚且青色的草莓,被野玫瑰的刺勾住衣服,便几下砍了,又连枝带叶扯下了好几个尚未成熟的苹果和樱桃,啃了两口,似乎觉得太酸,又呸了出来,剩下的随手扔掉,向森林更深处搜寻。
“太——无——礼——了——”树叶沙沙声又起。凝神听去,能听见远处的森林中,隐约传来如出一辙的枝叶沙沙声:
“是——啊——”
“可——恶——的——人——类——”
卷着斯黛拉的柳树,动了起来。
原本贴近土地的枝干忽然抬起,竟是一个十分高大的类人形生物,树干上露出一双棕色的眼睛,粗糙的树皮纹路形成五官,粗壮的枝干组成躯干和四肢,茂盛的柳条形成毛发,从头顶一直拖垂到地面上。树干和主支上,都有十分明显却也十分陈旧的黑色焦痕,仿佛经历过无数岁月。
瑞文戴尔一些记载瞬间从脑海中掠过:“恩特?”
卷着她的柳枝松动了,那对眼睛转了过来,树皮组成的口唇开合,吐出如枝叶摩擦般的声音:“我——们——是——恩——特——婆——”
“扔——掉——她——我——讨——厌——人——类——”另外的声音道。
“扔——掉——她——”“扔——掉——她——”风里传来隐约的应和。
抓住斯黛拉的皱了皱眉,圆溜溜的眼珠移到一边,似乎正在思索。
这么高摔下去,真的会死人的!“等等!”斯黛拉挣扎起来,灵机一动,从手包里翻出一罐园艺常用的水溶肥,又指了指被追兵们祸害过的花丛果树,“我可以给她们一些补偿。”
圆眼睛停住了,恩特婆好奇地伸来一根手指头,从那对她来说太小太小的罐子里粘了一点蓝色粉末,闻了闻,又塞进嘴里。
她的眼睛忽然睁圆了,以恩特难得的敏捷急跨两步走到小河边,低头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抬起头来,全身柳叶都跟着抖擞了一下,感慨道:“好——喝——!就——是——太——浓——啦——”
“它本来就兑水用的。”斯黛拉笑道,“您喜欢浓些还是淡些?”
“浓——的——”她毫不犹豫,“我——叫——大——柳——你——呢——?”
“斯黛拉温斯顿。”说话间斯黛拉被轻轻放在河边,一只巨大的,装满水的木桶落在旁边,斯黛拉估算了一下木桶容积,按比例按配方上的浓度推荐浓度上限放肥料,几股柳枝跟着下来搅了搅。
大柳提起木桶,如常人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全身柳叶都发出愉悦的沙沙声,她扬声叫了起来:“赞——美——雅——凡——娜——!金——榆——桦——桦——悬——铃——你——们——也——来——尝——尝——呀——”
树影攒动,枝叶沙沙,三棵大树,不,三位恩特婆穿过古老的森林,出现在河边的滩涂上。
她们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名叫金榆,一身灰褐色的树皮极为粗糙,有深深的裂纹。脸颊侧面被新鲜枝叶遮盖住的地方,有与大柳类似的焦痕,再仔细看去,从主干到枝桠,她全身上下都有类似的,陈旧的焦痕,如一道丑陋狞恶的枷锁,缠绕全身,肩膀上甚至有一段明显被烧毁的焦木残段,那一边的手臂,比另一侧明显细了些。腿脚上还有一些细碎的,刀斧劈砍的痕迹,只是年深日久,隐没在粗糙的,纵横深裂的树皮中,不仔细绝对看不出来。
不像大柳几乎要坐到河里去,她并不十分喜欢滩涂。到了河边便捡了块地势高些空地坐下,也不怎么说话,目光渺远,只偶尔打量一下斯黛拉,目光中并无厌憎,却也不像另外两位那般好奇。
另一位有着白绿斑驳的树皮,头发、手腕、脚踝都生满了细细的枝条,翠绿掌裂形的叶子在细枝条上组成饱满的、庞大的球形,几乎将脸庞都遮得干干净净,枝条间挂着一对又一对球果,看上去极其眼熟,在斯黛拉的世界里,正是号称世界行道树之王的悬铃木。
最年轻的那位名叫桦桦,有着高高的个子,只是身材较为瘦削,树皮白皙,在另外三位的衬托下,显示出某种少女体态来。
于是这一天,莫名成了女士们的酒吧日。
斯黛拉又进了一趟手包,翻出所有水溶肥:通用型、生长型、促花型、促根型,还有一罐微量元素型。
她们也给斯黛拉准备了一堆各种果子,那是恩特婆们精心照料养育的,甜度和口感都相当出色。金榆还有一罐以前精灵们留下的果酒,极香极烈,斯黛拉只抿了一小口,便辣得直咳嗽,全身都烧了起来。
几棵大树围坐在河边,每人一只木桶干杯,都喝了一圈之后,她们的各自找到喜欢的口味,大柳喜欢通用型,最年轻的桦桦喜欢生长和促根型,被几位长辈强行多兑一倍水,微量元素型只有最年长的金榆乐意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其他人都觉得是一股药味,促花型则遭到大树们的一种嫌弃,因为“有点腻人”。只有悬铃猛喝了几口,然后身上的球果全炸,果毛扑了大柳一头一脸。
大柳不甘示弱,也猛灌了一气促花型,然后爆出一身柳絮,反手一把糊在悬铃脸上。
两棵大树玩闹着扭打,金榆淡定地将桦桦和斯黛拉拢在身边,用枝叶帮她们挡住扑面而来的春日特产粉尘,语重心长:“好——孩——子——不——学——她——们——”
“我有点好奇,可能有些冒犯。”斯黛拉酒意上头,忽然问道,“这些柳絮和果毛飞出去,能长出小柳和小悬铃吗?”
“只——能——长——成——柳——树——和——悬——铃——木——”金榆摇了摇头,目光渺远,神色不愉,“不——过——,那——也——是——我——们——的——后——代——”
“恩特自己开花结果只能长成普通树木,或许比其他树木有灵性一些,但……”也许是年轻的缘故,桦桦说话比其他恩特婆都要快许多,勉强能达到人类的慢语速,“只是,经过多年战乱,恩特婆只剩下我们四个,恩特们却在很远的南方。而且除了人类不受世界乐章限制,其他种族不愿离去的必将永远湮没在这片土地上。维拉并没有给我们活着进入阿门洲的机会。”
她抬起手,一阵风吹来,将她手腕上的下垂的长条果序吹得四散飞离,那一刻她的神色从容而恬淡,斯黛拉明白,她的年轻只是相对于其他恩特婆,她本身已然是一个饱经岁月沧桑的智者。
“我接受自己终将扎根土地自此长眠。但繁衍?将一个真正年幼的孩子拉进这样的命运里太残酷了。”
或许是她带着树木的沙沙声的嗓音太过绵长,或许是她那一刻神态太过平静,或许是那一句触动了什么隐秘的心肠,斯黛拉只觉得鼻子有些酸,急忙转过头去。
“我不喜欢命运。”她又强调了一遍,“不喜欢。”
这时大柳和悬铃的打闹以大柳绊倒悬铃,却被揪住柳条头发而告终。因为喝了不少,两人的枝叶都翠绿油亮,嘻嘻哈哈地互相依偎着休息。悬铃吸了吸鼻子:“阿——夕——拉——斯——”
金榆的叶子舒展,发出一声漫长的喟叹:“啊——褐——地——”
大柳没有说话,忽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金榆张开大手抚摸她垂到地面的柳枝长发,悬铃在另一边坐着,原本的嬉笑也变成沉默。
斯黛拉有些尴尬,桦桦轻声解释道:“褐地是我们的故土,那里曾是我们的花园,只是最后那一场大战中,整个褐地被大火焚烧,除了金榆拼死护着还是幼苗的大柳和悬铃,揣着还是颗果实的我逃走,没有任何生物活着离开那里。大柳更是看着她的母亲……”
“抱歉。”斯黛拉低声道。
“与你无关。”桦桦摇头,但显然也不想再说下去了,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用阿夕拉斯草?而且你放了什么?这味道也太奇怪了。”
说到这个斯黛拉就很郁闷,她展示了手腕上的魔法锁,桦桦皱了眉:“啊,这个……”
“邪——恶——”“黑——暗——”“安——格——玛——巫——王——”几个恩特婆都凑了过来,还是金榆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了魔法锁的来历,“他——用——这——个——对——付——精——灵——中——的——施——法——者——”
“你要用阿夕拉斯草冲开魔法锁?”桦桦明白了,“这样不是不行,只是花的时间对于人类来说太长了。”
“你们可以教我吗?”斯黛拉眼睛一亮,“我考虑过去瑞文戴尔破解,只是距离有些远,不安全。”
“啊,”桦桦笑了,“精灵们对草药的确有一套,但恩特,才是雅梵娜女神的造物。”
“恩——特——们——只——喜——欢——大树——,我——们——才——是——专——家——”
“我——们——教——你——,就——当——是——报——酬——”
接下来十几天,斯黛拉都在和大树们学习阿夕拉斯草的一千种用法。
不同于魔法世界的草药课,草药课上讲的只是植物的辨认、培养和作用;不同于精灵们的擅长,精灵们只是仗着明锐的感知,能够轻易感觉到草木细微的变化,并及时调整培养方法。
恩特们直接深入草木的感知,旱了、涝了、太晒、闷气、肥过了、生病了……甚至和周边植物的关系,大到种族矛盾“你不知道?葡萄和苜蓿是世仇。”小到个体差异“我就奇怪,安娜(一株玫瑰)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脾气,跟谁都处不好(不能种一起),她可是蒂娜的孩子!”
斯黛拉种在手包中的魔法植物,则得到了她们的一致宠爱,因为比起普通植物,魔法植物们更具灵性,更能和她们交流。
“他们只是不会说话而已,不代表没有感觉没有个性。”桦桦总是这样说,指点斯黛拉改变手包中的种植分区,让植物们过上更为舒适的日子。
一个月中,追兵们又来骚扰过几回,被恩特婆们想办法戏弄了几回,个个头脸带伤,不得不灰溜溜离开。若非恩特婆们倾向隐世,不愿意暴露自己,他们几乎不可能活着回去。
而斯黛拉的草药学水平突飞猛进,魔药学也有相当进步。
综合魔药课的基础知识;一般化学的提纯、萃取、蒸馏、结晶等等手段;瑞文戴尔精灵们对这个世界光明与黑暗魔法规则的理解;恩特婆们对植物无以伦比的体会,终于配出一款药剂,对黑暗魔法有极强的抵抗能力,因为内中药物搭配极为合适,或者说,完全是阿夕拉斯草自己“挑选”出的作战军团,各个药剂的比例都能在一定范围内适当调整,以应对黑暗魔法中“封锁”“侵蚀”“转化”“控制”等差异。
她手腕上的魔法锁,虽然来自安格玛巫王的创造,却并非他本人所设,秘密流传千余年,威力十去七八,否则一道以封锁为核心的魔法,根本不会被自身未发出的守护神咒动摇。
用药三天以后,手腕上的封锁彻底解除,恩特婆们托她有空去褐地看一看,那里被烧毁之后,土地被黑暗力量浸润,数千年都没有正常动植物生存。尽管对草木的了解无人可及,她们在魔法上是真正的门外汉,无法解决褐地的灾难,也就无法回归故土。
斯黛拉答应下来,用治疗魔法修复了大柳和金榆身上的伤,又送了恩特婆们一些魔鬼的罗网种子作为防御手段,愉快地和她们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