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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酒事前中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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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八斗,你喝过酒未有?”
目八斗语调很轻,仿佛像小孩澄清自己一般,反驳道:“一码归一码,我未曾欢饮。”
这是目八斗第二次照料他。殷司谈盯着目八斗渐渐冰冷的瞳孔的深处,那里似乎不能被木桶冒来的热气所温和。但很快便被掩饰去了。
殷司谈抬起脚,脑袋里不知在想什么,“有虑后果,所以不敢?”
“一半是。”目八斗扶起殷司谈受伤的脚腕,眼底有几分严肃,缓缓搁入水里。
殷司谈被热水烫的一激灵,余光还是稳稳看着目八斗,企图察出些什么,声音不轻不重的,道:“在家自学时,我娘往常也净教我些之类的话,我不当耳旁风……”
目八斗笑道:“喝酒图的就是一时轻快。”
殷司谈也不见得此话有什么不妥,默认了。
目八斗转过身,又接了桶温水回来,用自己的手帕在水里摆了半天。
瞟到目八斗舒缓下的神色,殷司谈心头也松了口气,清了一声嗓子:“你下楼看看人送来未有,过会儿我去要酒。”
“酒我已经吩咐让人备上了。”目八斗踌躇片刻,又道,“还有那行刺的,在我房里。”
殷司谈的神情唰得苍白。他猛地想起,方才一路都未有人影,最多是几丝残余的邪怨隐晦飘出,可又一想到目八斗刚杀了那黑影,便时刻提醒自己他也是邪祟,好奇遂也减了大半,理应将这口锅霍到了他头上。
目八斗坐在殷司谈旁边,拿起帕子轻轻擦拭他的脸,仔仔细细:“祝川楼本身就有登记,何况明眼人更不会向外透露这里一丁点儿信息。”
殷司谈皱起眼,他不免回忆起了单暮。到底是一个小姑娘,却要孤身进出如此危险之地,以及即将要面临的什么……殷司谈不敢深思,即刻又有一束怪异的香味冲击大脑。
殷司谈问:“这是什么帕子?”
目八斗眉眼带笑:“黑市淘来的,据说是先前一位灵修美人落在人间,这帕子随身跟着神仙便也有了灵气。”
目八斗接着道:“仙师璞金浑玉,卸了妆要更好看。”
殷司谈借烛火看向目八斗,对视那一刻又迅速一撇,开始四处游走:“我不注重外貌的,这些都要多亏我娘好看。”
叩叩。
门被清脆地敲了两下,便有女孩儿的声音婉转传来:“客人,酒好了。”
水凉差不多了,殷司谈不知擦脚,已是水淋淋地蹬上了鞋。
目八斗先起了身:“我去拿。”
殷司谈心里嘀咕了两声。
目八斗从女孩儿手中接过托盘,放在桌上后,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顺着杯底发出了流动的声音,斟满后,目八斗走到殷司谈身旁,敬道:“仙师。”
殷司谈依言连忙起身,他笑着接过酒杯时,不经意间嗅了嗅。
酒味不刺鼻,反而很淡,可见是度数极低,且不浓烈,还有些许清冽甘甜,无疑是佳酿。
“挺香的。”殷司谈瞧了一眼目八斗淡漠的反应,似乎不是很感兴趣,于是问道,“你不喝?”
目八斗稍有一怔,望着殷司谈的眼睛眨了两下,随即眉睫一挑,道:“仙师盛意如此,我自然高兴,可我不胜酒力,您不要笑话我。”
殷司谈不知这有什么好揶揄的,便与目八斗碰了一杯,酒水顺着喉咙打了几圈,滑入腹内,余韵让殷司谈微有醉意,但是他的神智很清楚。
目八斗亮闪闪的视线紧紧盯着殷司谈泛红的嘴唇,似乎要将其看穿。
殷司谈尝了鲜,心情不由大好。他背过身的一刹已然有些晕眩了,站在原地晃悠了两下,忽然眼前一花,整个人马上就要跌落在地。
两掌瞬间相握,目光交错,一只有力的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顺着血脉流向四肢百骸,一股清凉之意顿时将酒气冲散不少。
殷司谈呼吸略有急促,他以前怎没发现目八斗那双手有这般的凉?
目八斗嘴角微扬,伸出右掌轻抚上殷司谈的脸颊,拇指与食指轻捻起他垂落于耳侧的发丝,左掌托住后脑勺,目光投向了那双眼睛。
殷司谈醒了一大半,自然有些膈应,无比想将手抽回来,为难道:“目八斗,太近了。”
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目八斗听了这声后将他拉更紧了,前言不搭后语道:“仙师,您走后的一个盛夏,庄稼几里全被烧坏,炎热不堪,夫子教完课后,我看几个小孩儿吃冰棒,眼馋了,也想尝。”
认错了人?果真不胜酒力。
“他们答应我、若不乱说话便给我带,我同意了,便如此等了一日……结果那冰棒却是用泥沟的污霍起冰做来的。”
不过有这样一整套的记忆,殷司谈越想越觉得目八斗城府极深,也不知是被什么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怨缠绕至今,如今看来是有些苗头了。
殷司谈反握住目八斗,道:“目八斗,你喝醉了,我们坐下谈,好吗?”
目八斗听话坐下,眼睛直视殷司谈,不移半分,殷司谈笑笑,示意他继续说:“还有那日,他们将夫子的手筋挑了,丢书屋里一起烧,我阻止不得。”
“因为我无权无势,自己的亲爹将我卖给了别人,他们自然也将我打了个半残,后面记不大清,倒是当时闹的大,眼看他们空口无凭,只好说书屋是我烧的,我便如哑巴吃黄连,在寒风中被吊了一夜,死前他们还将我的肋骨拆出,造了一条链子……”
殷司谈不可思议地看向目八斗,眼神充满了排斥与不信,同时也期盼在目八斗眼里察出一丝谎言的味道。
可当殷司谈看到目八斗眼眶里破碎的晶莹,这是他心底的疑惑第一次出现裂隙,身心的防备被这一滴泪所击垮。
万一之前所供目八斗的邪怨不能支持他活下来呢?更万一有不止他一人陷如此遭遇呢?
这便是令他朝思暮想的人间。无限期许、等待变味了无尽的陌生、黑暗。若要人与人的经历都相同,一幅幅猖獗的面貌再次霸凌,人间该是彼人间吗?那些人的心有多无底线,说出的话多混淆视听?
以前不顺到头都有因果,归根结底,渐渐释怀,且件件都可以揽在自己身上做个了断,这些只是因为他活成了神仙?因为他可以想开了事情、因为他从来没经历过苦难、因为他只为每个人辩解,而不会结合别人的思考,就如他明明是提着灯,又像被人打翻了,懊悔之时,也只能怪自己不长眼。
所以不盲从相信正邪,哪怕站在什么仙门的至高点。世无对错,殷司谈彻夜修炼,为的是自己心之所愿,可他只知自己一人苦,不知他人多少难。
“为人所以为人,恪守为人本性。”殷司谈伸手挽过目八斗的后颈,让他的脑袋垫在自己肩上,便感到自己肩头被浸湿了,但目八斗只是动作轻柔地搂上了殷司谈的腰,从始至终没有颤一下,“过去的都过去了。”
灵魄的深处要有多大的窟窿,才要用积起的灰来填补。
半天无声,殷司谈保持着一个姿势也酸了,他拍了拍目八斗,压着嗓子悄声道:“你这可是‘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了?”
目八斗如同凝固住了纹丝不动。
“目八斗?”殷司谈问了一声,然迟迟无人回应。
睡着了?估计是还保留着人间的习性。里外也与常人无恙,殷司谈才没有第一时间发觉不对。
殷司谈费力将目八斗从自己身上摘下,打量了一下那英气绝伦的面庞,暗叹一声,放到床上,替他掖好了毯子。
看来自己今晚是不用想歇下了。
殷司谈抬眸望了望窗外夜月,这是在天庭见不到的景色,他却越看越添堵。
或许是酒精的压抑,殷司谈的烦躁也只剩一张平白无故的空壳。他想走走。
然时机不巧,刚出了门,殷司谈便被走廊一迎来的身影撞了个酿跄,险些弹出几米去!
“抱歉!您没事吧……”
殷司谈惊奇地低头看去,如此壮如水牛、力拔山河的,居然是个小孩儿?
只见那小孩儿穿着褐色粗布,脸上还绑着一块儿脏兮兮的绷带,表情焦急。
殷司谈情不自禁地蹲下,一手极慢地捧起摸了摸小孩儿灰扑扑的脸蛋,隔着这层布料,殷司谈好似并没有感到这小孩儿有眼珠,话语无端有些颤抖:“若患眼疾,还是少鲁莽的好。”
“夫子说可以治好。”
除了偷别人的眼珠子,神人都治不好。
突然意识到什么,殷司谈默默牵过小孩的手掌一看,瞳孔瞬间一放!他发现那本该细嫩的皮肤却布着黑漆漆的刀疤!密密麻麻,有些甚至一道截连去了手腕上,遮住了跳动的脉搏。
殷司谈警惕地看着小孩儿,小孩儿却仍是一副笑脸,没有任何疼痛的不适反应,自觉明了这不是普通的伤痕,但又与什么缘由挂钩,殷司谈赫然一惊,问道:“你夫子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