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说》厦门萧白

1、死者说

　　“这么说，我真的死了？”
　　“很遗憾，是的。”
　　“死得像冻猪肉一样实在了？”
　　“如果你不介意这个比方，你已经跟烤猪排一样不能还原了。”
　　“啊，你可真有幽默感。他们真的烧了我的身体？想起来真恶心——幸亏我自己看不见。这么说，我家里的人赶过来了？”
　　“你妈妈，她已经把你的骨灰带回中国了。”
　　“啊，她到底是出了一回儿国。这次签证应该很顺利吧？…老太太很伤心？”
　　“应该是吧，我并没有亲眼看到，也只是听说。”
　　“那，你总该知道，我死的时候是不是很难看吧？你看过现场的照片吧…不用了，不要出示给我看，我会忍不住吐出来的…啊，我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吐了…不过还是算了，我会做噩梦的，而且醒来连个身边的人都没有…好了，换个问题，我死的时候很痛苦吗？”
　　“不，过程很快，太快了，所以你的灵魂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可不是，我就老觉着不对劲来的，我哪里知道自己这是死了呢？我以前又没死过。这么说，昨天那个跟我搭讪的老头儿是你同事喽？”
　　“是啊，杰克负责这个区的亡灵引导，可是他们没有想到你的语言这么糟糕…”
　　“是吧？我就说为啥他的话里不停出现dead这个词呢，我就想这个人真奇怪，也不知道推销什么，一口一个死字，原来他只是想通知我我已经死了啊。你们每天要通知多少人？”
　　“我们几乎一两个月才会遇到一个需要通知的人——绝大多数人都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就算当时不知道很快也会知道的——他们甚至会参加自己的葬礼，像你这样顽固的人是少数。”
　　“因为他们也没有为我举行葬礼，是不是？啊，可真无情啊，不过也无所谓了。就算有，他们也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去吃免费的下午茶罢了，还有音乐听。我妈妈怎么样？她在这里玩了一下没有？老太太难得出一回国，虽然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玩的。”
　　“她很伤心，不过还是在你的朋友的陪同下逛了逛这里的公园和商店。”
　　“不坏呀。那他们有告诉她Taste Mart的巧克力打折最多？不过就算打折老太太也不一定舍得买…对了我以后还能尝到味道么？我是说，新的味道？”
　　“很遗憾，不行。旧的味道存储在你的记忆里，是可以调取的，但是新的味道，你只能想象了。”
　　“啊，多遗憾啊，不过好在我还是有一些记忆的…我很好奇，我的硬盘和内存都已经毁掉了，怎么还能读取呢？”
　　“因为还有外存。比方说，你的朋友们在吃饭的时候或许会说，某某最喜欢吃臭豆腐啦。”
　　“希望他们还会提起我，他们不记得，我妈妈也会记得我的，老天保佑我妈妈活久一点——那些死在最后的人怎么办？我是说，总会有人死了以后，活着的人都没有一个还记着他吧？”
　　“也许有。不过只要他的灵魂能栖息在某个地方，他还是可以感受的，就像连接到一台新的硬盘上一样，或者说，一台巨大无比的服务器。”
　　“对了，这个也是我想问的——我既然死了，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这要问你自己。首先你要回中国，因为你还没有拿到绿卡，他们也没有在这里给你买墓地。其次就要看你自己的信仰了，是去天堂地狱系统，还是去六道轮回系统，还是去见马克思——你们中国有不少人去见他了呢，听说他为此很烦恼。”
　　“啊，你是说，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灵魂世界么？居然是各个信仰都有自己的灵魂收纳站？他们怎么做到的？”
　　“人在活着的时候，信仰有多强，就为建立这个信仰的世界提供了多少能量。想象和相信都是有能量的，信仰的世界就是一群人的集体幻想和强化。对于活人它看不见摸不着，因为它完全是意识的产物，但是当你自己变成意识的时候，它就反过来滋养你。”
　　“可是我没有信仰…”
　　“每个人都是有信仰的，只是你不知道。或者你的信仰区别于世界上任何一种成熟的有组织有规程的信仰，但是你的信仰系统还是存在。等你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不过我要提醒你做好心理准备，可能会很冷清…你可以申请到别人的信仰系统里去旅行或者定居。”
　　“那么——这些系统之间竟然相安无事么？你看我们这个活人的世界多么复杂——对不起我忘记我已经死了，我是说他们那个活人的世界多么复杂，难道灵魂的世界们不因为信仰打仗么？”
　　“我不清楚…我不负责那一块儿，不过我也没听说过有打仗。首先人都已经死了，打仗也不能再死一次，没有杀伤力的战争叫什么战争呢？其次，也没什么好争的……反正灵魂又不需要粮食和石油…为了一个女人打仗，你真的相信会有这种事情么？”
　　“啊哈这么听起来死人的世界可和谐多了，选择进入自己的信仰系统，像club一样的…都是志同道合的人，谁也犯不着去改造谁。我好奇，如果夫妻两个不同的信仰，进入不同的系统，那么他们还能见面么？还能生活在一起么？如果他们继续生活在一起，不是又乱套了么？”
　　“我刚才提到过，可以申请去别的系统探亲或者定居，拿到类似于visa的东西…但是很少有人愿意去。因为即使相同的系统，不同的人看来也是不一样的。进入一个新的系统，感觉好像很多感官被封闭了，那种盲打莽撞的感觉，即使是灵魂也会觉得不舒服的。而且反正灵魂们也没什么具体的事情做，比如攒钱供房子，所以很多家庭都自然解散了，因为没有在一起的必要呀…”
　　“等等，你是说，一切物质上的需要都没有了么？包括…”
　　“包括。因为没有□□承载，物质上的需要自然没有了…不要露出那么失望和愤怒的表情，你很快就会发现，这样才好。所有那些欲望，就像小学生试卷纸上的题目一样，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说它有它就有，说它没有它就什么都不是，而且也完全没必要。是有小孩子会为了一张漂亮的试卷纸孜孜不倦，捧着最后的A+喜极而泣…但如果没有考试，根本没有这张试卷纸，你会觉得很遗憾么？你不觉得这都是别人制造出来的一种程序么？当你为了实现这个程序而调动七情六欲的时候，你自己就是程序里的一个编码了。现实世界就是各种各样的程序组成的，每个人积极主动地履行编码的义务还乐在其中。那些不按照程序走的人，就像病毒一样被监督程序给消灭了…在灵魂的世界里，恰好相反，我们几乎没有程序，所以你看不到试卷纸，你不需要答题，你也没有A+和留级——你觉得遗憾？”
　　“我不知道。亲爱的先生，我完全不知道。但是现在，我觉得我真的不太那么想死了。”
　　“孩子，梦想总是会破碎的，即使是关于死亡的梦想。有时候我看到要自杀的人，总想告诉他们，别想着去死了问题就都解决了，逃到下一个地方未必更好。当然，我不能说。”
　　“啊，我不是自杀的，对吗？”
　　“你不是。”
　　“唔，这让我好过多了。幸亏我不是自杀的…啊，这样我死都没有遗憾了，又不是我自己想死的。好了，我可以去死了，唉，我已经死了。死亡，好像是个新的开始，就像出国一样…因此也可能非常无趣，只是我们回不去了。”
　　---end---
　　2008.9

作者有话说

　　写于人生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