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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借力 ...


  •   几步之遥便是凤阙龙楼,雕甍绣闼,锦衣玉带与微末众生擦肩而过,年轻人却在此时驻足,转身走向了哀哭的幼女。
      他蹲在女孩面前,擦干净她哭花的脸,问明白了事情原委,笑了一下,指着玉江苑问女孩:“去里面玩过吗?”

      女孩摇头:“娘说那说贵人的居所。”

      年轻人牵起年幼的女孩:“我们去里面转一转,我们一起将地图画出,然后接你爹出来。”

      他带着女孩用大半天的时间玩遍了整个玉江苑,始终神情温柔,那群穿着丹紫两色的官员们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女孩偶尔回头看一看,神色带着好奇。一大一小两人最后并排坐在临水的廊下看夕阳挂在檐角,分吃完了一整盘绿豆糕。

      年轻人命人拿来了纸笔,将女孩抱放在自己身边,开始凝神画图,时不时低声问女孩两句“这里有亭子吗?”“还记得水边种了什么花么?”,过了小半个时辰,画出了玉江苑的全幅地图。楼阁亭台,一处不差。
      “哥哥帮你交上去。”年轻人给她装了一大袋子吃的,命人送她回去,“你爹很快就可以洗清冤屈回家了。”

      女孩大着胆子轻轻抓住他青色薄软的衣角:“谢谢哥哥。”她抿着嘴低头笑了,“原来我爹爹造出来的房子这么好看,我要讲给娘听!”

      年轻人蹲下身和她对视:“日后,你可以带着你的爹娘一起来。”

      女孩眼里迸出惊喜的光来,她走出很远还在和他招手。哥哥站在亭中目送她走远,每一次招手都有回应,在夕阳的余晖里宁静又温柔。

      她并不知道他位极人臣,帝师之尊,曾站在新帝身边,以同样苍白沉静的面容看着陛下血洗朝堂。
      她也并不知道就在她离开之后,年轻人回过身,素淡平和地看着亭外的一大批官员:“从前听说玉江苑是先帝命工部重金建成,花费逾万金之数,今日一见,”他淡淡笑了笑,“名过其实了。”

      他离去时,身后跪着大批官员,死寂一片。

      钟渐此来玉江苑是为了着手处理工部积弊已久的贪腐,他看得见大景百年基业风云远阔,却也看得见缩在广室高台下的贫弱幼女,他蹲下身平视她,一如苍生平视苍生。

      玉江苑重修之后,钟相上书皇家园林多数常年弃置,不如放为民用,与民同乐。于是陛下下旨,包括玉江苑在内的三处园林不再专供皇家游乐,百姓无论身份,皆可入内观游。

      ……
      周柒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接到陛下的命令去保护钟相,曾目睹了全程。

      钟渐低头作画并不曾注意到他恍神,标注到马厩时问道:“恒光回来了没有?”
      钟渐以想吃夜宵为名让恒光去和林府侍从套话,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

      恰好传来敲门声,恒光的声音响起,带着些刻意为之的小心翼翼:“公子,小的给您送夜宵来了。”

      周柒去开门,恒光端着食盘进来。周柒左右看了看关上房门,对屋内人点了下头。
      恒光立时低声道:“公子让我打听的事情我问到了。林子衿三个月内新买回的姑娘全在暮竹院住着,但具体位置并不清楚,只听说离林子衿的住处很近。”

      “那就在这一片。”钟渐笔尖在地图上虚虚一圈,“林子衿住处在正厅后面的主屋,主屋东面我们今天来时曾经路过,有海棠院听荷院,暮竹院在西边可能性大一些。”

      “周柒。”他抬起头,“我曾在马厩看见过林府马车,均是车厢宽阔高大奢华非常。常松那日提起林子衿抱着那不知名的姑娘进马车时,曾经磕了姑娘的头和脚。我粗粗比了一下,若常松所言为真,那姑娘至少得如我一般身量。”
      恒光愣了一下:“这么高的姑娘应该不多见吧。”

      “所以周柒你夜深时去暮竹院看一看,有没有这般身量的女子。如果没有,”钟渐将两支笔放入笔洗,墨朱两色一起晕开,“那十有八九,就是徐东亭无疑。”

      “若有机会能再试一试林府的阵法便好了……”钟渐沉吟,“我总觉得行云宗的一套步法,似乎对迷阵有效果。”
      周柒道:“不如这样,我今晚带公子出去试一试。”

      “外面有林子衿派来监视季岚的人。”钟渐指了一下窗外,“我担心他们今晚派人来查看。不让你同我们住在一处也是为此。”
      装纨绔就是这点不好,林子衿时刻防范着他辣手摧花。钟渐想了想,道:“你还是按原计划去查暮竹院,尽量别惊动府内人。我这边再寻机会便是。”

      深夜

      钟渐合衣躺在床榻上,浅眠了一会儿。林府不是什么安全地方,他近几日又时常梦魇,也不敢睡太深。窗外夜风渐起,枝叶窸窣,钟渐下意识睁开眼。
      他在床榻边坐了片刻,觉得凉意从窗户那边透过来。房内只留了盏微弱摇曳的灯烛,他借着微光眯起眼瞧了瞧,发现窗户没关严,漏了条缝。

      于是起身去关窗,恒光在一旁的长榻上休息,听到动静一骨碌爬起来:“公子?”

      “没事,我关个窗。”钟渐碰上窗沿,无意间从窗缝中扫见外面情形,一道白影忽然一闪而过。
      钟渐无声又迅速地离开窗边,回身吹灭小灯,将恒光一把推到长榻里侧,迎着他睁大的眼睛低声道:“外面有人。”

      感觉不太像是林子衿派来监视他的。

      屋中寂静得只剩两人刻意压低的呼吸,枝叶的影在花窗上微微晃动,它们互相摩挲,恍若人在窃窃私语。
      ……不对!

      是真的有人在说话!

      声音细细的、尖尖的,听起来一时像女子,一时像小孩,一时在笑,一时在哭。恒光想起林府闹鬼的传闻,脸色下意识白了,身躯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他哆嗦着去看钟渐,却发现他十分平静,神色甚至有点古怪。

      “别怕。”钟渐握住他手臂。
      窗外突然投上一个纤细的影子,身形仿若是个女子,恒光突然听到钟渐附在他耳边:“叫。”
      于是他带着六分的真情实感大叫了一声,钟渐紧随其后,以一种颤抖的声线道:“谁……谁在外面?”

      又是一阵死寂,连那似哭似笑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窗户上映出的影子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样的沉默更容易滋生恐惧。恒光觉得自己牙齿在打颤,“咯咯”的声音甚至有点刺耳。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很低的叹息,尔后一只修长温暖的手蒙在他眼前。“怕鬼啊?”钟渐轻声,“那不要看了。一会儿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恒光尽力把自己的声音放到最低:“您不怕啊?”

      钟渐靠着床柱,目光落在窗外的“鬼影”上,平和又空茫:“……这世上若真有鬼便好了。”

      恒光看不见具体情形,慢慢冷静了下来。突然,他听到钟渐短促地说了一句:“叫,大声点。”

      于是他开始扯着嗓子大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活灵活现地加入了“救命啊!”“鬼啊!!”,耳边还听到了季公子的惨叫,但捂在他眼前的手依旧很稳。
      恒光陡然感到一种荒谬的割裂感,这种荒谬甚至冲散了恐惧。

      钟渐看着女子的“鬼影”突然间头掉了一半,窗户上瞬间泼满鲜血。他配合着发出害怕的喊声,随手拿过一个茶盏,掂了掂扔向窗户。杯子碎裂发出脆响,眨眼间无头的鬼影与泼洒的血液消失干净。窗外再度传来似哭似笑的声音,越来越大。

      周围一片鬼影憧憧,钟渐一边配合给出反应,一边在思索什么。他突然低头在恒光耳边道:“恒光,这是个机会。”

      “什么?”恒光在慌乱中茫然道。

      “一个名正言顺离开客房的机会。林子衿既然给了,就不能对不起他。”钟渐这时候甚至还带了几分调侃,端方皮相下藏着的剑走偏锋在这一刻露出了端倪,“你害怕就不要睁眼,装晕就可以了。我走之后,装鬼的人自然就走了,他们不会针对你。”

      他稳若泰山,恒光心底的惧意慢慢不似先前那般强烈,他点了点头,感觉到钟渐的手慢慢移开,随之远离的还有那股凑近才能闻到的,极淡的清苦药香气。

      那只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听到钟渐很低地笑了一声,在窗外的鬼哭声中像一片春雪落入深潭,清冷温柔,真情实意。
      “我真是,太感谢林子衿了。”

      门外,一个姑娘躲在客房的屋檐上,靠自己的轻功操纵着没头的纸人时不时从窗外掠过一下,一个姑娘披头散发躲在暗处,抱着自己刚掉下来的“假头”,发出诡异的似笑似哭的声音。两人满意地听着屋内的人吓得崩溃大叫。突然,主屋房门大开,季岚披散着头发跌跌撞撞跑出来,他只穿着雪色的内衫,手里拿着一把短匕胡乱挥着:“滚!滚开!”
      他像是害怕得紧了,出来后连往四周打量都不敢,一边叫着“来人啊!”,一边一头冲进了前方夜雾浓重的小径。

      “……”抱着假头的姑娘一愣,往那边追了两步。没想到季岚惊吓之下跑得挺快,转眼间就不见踪影了。
      “他怎么想的?有鬼还往外跑?吓傻了?”

      “别追了,冬烛。”春酒从屋檐上轻巧地翻下来,压低声音道,“他这么瞎跑必然入了迷阵,我们只会走对的那条路线,不如星歌姐姐她们熟悉阵法,万一迷路了也麻烦。”

      “春酒姐姐说的对,他现下必然在迷雾里乱转。”另一边的黑暗里传来林府小厮的声音,他是被派来看着季岚的,“这边的迷阵又不致命,不如让他在里面吃点苦头,晚些再让星歌姐姐将他带出来就是了。”

      春酒从大开的屋门探头进去看了看,出来皱起眉:“他那个仆从昏倒了,季岚不是带了两个来吗?另一个呢?”
      小厮道:“他嫌另一个不如这个好看,让他去下人房睡了,这个留在身边伺候。”

      冬烛露出有点嫌恶的表情,拉了一把春酒:“走吧,先同星歌姐姐说一声。”

      钟渐跑进迷雾中,见后面没有人追来,遂扶着身旁的树干急喘了几口气,模糊的月光下易容也无法遮掩苍白的脸色。他慢慢平复了呼吸,回想着林府大致的分布,谨慎地在夜雾中左拐右绕,心道下次再有这种微服的事情,再也不扮纨绔了。
      他在迷阵中穿行,一边在心中完善地图一边试验行云宗的步法,霜白衣角在夜雾中轻巧翻飞,若隐若现。一路上小心避开夜间巡逻的侍卫与侍女,钟渐着意看了一下,发现这些侍女虽提着灯笼看似身姿柔弱,步伐之间自有章法,是有功夫在身的。

      算算时间星歌此刻应该已经知道他被困在阵中了,钟渐准备找个地方装晕。刚要从一道回廊中转出,就听到拐角处似有人声。他藏在一旁的月亮门内的竹丛后,放低呼吸几与夜风融为一体,随后就听到林子衿的声音,有些焦急:“怎么回事?之前情况不是稳定下来了么?”
      钟渐拨开一点繁密竹叶,见星歌提着灯笼为林子衿照明,两人步履匆匆。星歌道:“兰若姐姐的病本就发作之期不定,今晚也就不过出门走了两步,回了山溪阁便晕倒了……”

      两人的步伐声渐渐远去,钟渐拨开竹丛走出来。他想起林子衿带着掐痕的掌心,沉吟片刻,转身也往山溪阁的方向去。

      钟渐记得地图上曾标出山溪阁的位置,他怕林子衿警觉也没有跟得太近。幸而是夜深,林子衿也没想到府里还藏着个难被迷阵所困的外人,钟渐无声无息地找到了山溪阁放杂物的耳房,撬开后窗户翻了进去。
      手法娴熟,是周叶他们看了都要咋舌的。

      落到室内,里面一片黑暗,勉强能借外面庭院中的灯火看清大致轮廓,这耳房里放的多数是些废弃的日常用具。钟渐走了两步,忽然一顿,看向脚下。
      他蹲下身,轻轻敲了敲方才走过的地砖,尔后试着将其撬起,下面果然是空的,放着几把寒光闪烁的兵器。钟渐拿起一把长剑,试了试长度重量,猜想兵器的主人是女子的可能性大一些。
      毕竟山溪阁也是林子衿的后院。

      耳房的窗户上映出外面的灯影,小厮婢女的脚步声来来往往。钟渐侧耳去听,听到了几句“姑娘醒了”“药熬好了没有”,而后林子衿的声音传来:“去库房再取三两赤金太岁。”
      刚刚星歌提到那名叫兰若的姑娘生了病,没想到能让林子衿将赤金太岁都拿出来。那可是皇宫内府都只得一小盅的奇珍。
      而且听起来,这不是林子衿第一次拿它出来。

      星歌的声音随之传来。她与林子衿应该是走到了耳房外的走廊一侧,离钟渐更近了些。他听到星歌说:“方才打听的回来了,连同周边几个郡都没有青蓬活玉。”
      “这次公子重金请人推演才算出青蓬山出现的大概位置,只有我们拿到了青蓬活玉,伪装成寻常玉石带了回来。”

      ……原来如此。
      林子衿连日奔波,看似是为了林家那条生意线,实际那不过是障眼法。他想拿到的是传闻中的青蓬活玉,此物现下一并被杨家扣下了。

      林子衿沉默片刻:“查到库房钥匙在谁手里了吗?”

      星歌压低声音:“刺史府长史,常来运。”

      钟渐正凝神听着,不曾想身后本已被他重新合上的窗户突然被猛地推开,窗扇撞到墙壁上再回弹,发出剧烈的一声响。惊动了外面两人。

      林子衿喝道:“什么人?!”身形飞快掠向耳房。

      钟渐猝然回头,却见大开的窗户前站着一个瘦小的人影,沟壑纵横的面容上一双眼大大睁着,在森白的月影下慢慢咧开嘴笑了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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