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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桐生 ...


  •   钟渐在宫中躺着还没醒,霍云平一连好些天都没去上朝,他发了好大一通火,发落了宫中不少人。此刻他站在廊下,眉目间有不易察觉的阴郁之色,身后是他的暗卫首领,周晗。
      周晗是唯一一个还能在明面上露脸的,钟渐上次微服前往扬州,就是他带人暗中保护配合。周晗低头:“丞相遇险,是我等之过。”

      上次他们隐在暗中,本要立即出手,没想到丞相出剑那么快。
      “自去领罚就是。”霍云平冷冷道,“再有下次,你也别回来了。”

      周晗低声称是,只听霍云平又问:“城中流言可查到源头了?”
      周晗身体紧绷一瞬:“本来已经快要追到了,可对方谨慎的很,察觉之后马上就自杀了……我们最后追到的线索,只知道与六部有点关系。”

      霍云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好么,又是个意想不到的。这与没查到有什么区别?”
      周晗不敢回话。
      霍云平又问:“松阳沈氏那边呢?”

      周晗道:“风平浪静。”

      “风平浪静。”霍云平咂摸了一下,弯着眼笑了,“有趣。”

      “继续查下去,有事来报朕。”霍云平刚让周晗退下,福海便小心翼翼来报,说夏侯统领在外求见。
      夏侯泽奉命调查闹鬼与太监发疯一事,闹鬼之事尚无进展,旧东宫内一点痕迹都没有。若不是知道不可能,夏侯泽几乎以为当日在场的人集体产生了幻觉。太监发疯倒是有了进展。

      “这人是两年前进宫的,那时先帝已经驾崩了。他平素也看不出什么异常,与他交好的也说不出有什么问题。他死于咬舌自尽,臣问过事发当日在场的宫人,有人说他杀人时,神情十分僵硬,跟平常大不一样。像……像是被控制。”
      霍云平眉目一动。

      “……他平日爱喝些酒,臣从他房中余下的酒里,发现了一点摄魂草。”

      ……又是摄魂草。

      江南卢白背后的摄魂草暗线,锦都品香阁欧阳缺手中不知来路的摄魂草,还有宫中这突然发疯的太监……这条线到底渗透了多少地方?
      卢白那条线钟渐正着人去追,欧阳缺这条线应该是还没开始行动就因为碰上钟渐,所以断了,那这太监……霍云平道:“可查出来路了?”

      “……陛下恕罪。”夏侯泽道,“酒是他出宫时自己买的,臣已经命人查过了,酒坊没有问题。一路上有机会对酒下手的人太多了,这太监身边也没发现可疑的人。”

      霍云平对此早有预感,对方既然下手,便是已掩盖好了痕迹。

      他沉吟片刻:“朕记得当日,还有个指了路,故意让朝臣从旧东宫过的太监?”
      ——当日那太监以路上丢了赤燃玉为名,请朝臣绕路,这才让不少人目睹了旧东宫前的先帝鬼魂。可巧就巧在,那赤燃玉早几日就让霍云平着人取走了,因为没有入册所以没多少人知道,怎么丢也丢不到那条路上去。故而露了马脚。

      “已经查到了,正关在天牢里。”夏侯泽道,“是内府局的一个小太监,名叫阿生。”

      “……”
      霍云平微微皱了下眉:“朕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福海在一旁提醒:“陛下之前见过的,就是秦先生刚到宫中,给凤和长公主看眼的那天晚上,这小太监当时就跟在长公主身边。”
      凤和,小太监……

      那天晚上隐隐的熟悉感在此刻又冒了出来,霍云平一顿,终于想了起来:“……朕见过他。”
      “凤和年幼的时候,是他在身边照顾。”

      只是他那个时候不常去见霍云鸾,对她那时身边的人印象也不深,如今才想起来。

      “朕依稀记得凤和当初十分喜欢他,他如今为何不跟在凤和身边了?”

      霍云平示意夏侯泽:“查的时候注意一下,看和长公主是否有什么关系。”
      他倒并不担心霍云鸾会做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只怕另有隐情。

      *
      天牢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许久了,天牢没有窗户,他不知道外面度过了几个日夜,惟有听着外面守卫换班的声音,自己慢慢推测已经过了几天。
      他身上的伤口一道叠着一道,血淋淋的,旧伤没好就又被刮了一层皮,审他的禁军说你何必受这个罪,牵涉到先帝的事不是你一个太监能全扛下来的,你为什么不说呢?

      如今他下颔已经被人卸掉,像一团白骨烂肉,堆在牢房的角落里。每呼吸一次,都要带着浑身都疼的颤抖。
      他日日都想死,可汤药吊着那一口气,便只得苟延残喘。

      这是报应,这个时候他还在冷静的想,这是报应。
      不然他怎么挑来挑去,恰好就挑中了个拿走没被入册的赤燃玉来做幌子。

      是他作恶太多,是天不能留他。

      伤口痛极了他有时会看见那被他下了摄魂草的小太监,小太监偷偷把自己藏的酒分给他喝,喝醉的时候会说想妹妹。妹妹要出嫁了,可小太监不能回去背着她,因为觉着自己丢人。
      小太监决定过两天,偷偷去看一眼妹妹。
      ……他在小太监酒中下了摄魂草,无声无息地控制了他。他让小太监杀人,让小太监为先帝喊冤,让小太监自己咬断舌头,满嘴的血。

      小太监想像个哥哥一样背着妹妹出嫁。
      小太监死在了冰凉的月光下。

      ……

      他骤然咳出一口血,露出一个笑。他早就烂了,从害死第一个无辜的人那天起,他的白骨就已经埋在了皇宫浸着血的土壤下。

      “阿生。”
      今日来提审他的似乎是禁军统领,他认得,姓夏侯的将军。牢房内点起一星烛火,微微曳在他眼底,毫无焦距地散成模糊一片。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染着血,却清癯平静的脸。
      他说:“将军来问多少次都是一样的,是我一个人做的,我……”

      夏侯泽打断了他:“桐生,你的名字很好听。”

      呼吸声突然一滞。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夏侯泽说:“起云宫内有一棵长了许多年的梧桐树,凤和殿下时常在树下静坐。你说,梧桐花开的时候,殿下都在想些什么呢?”

      当年的旧事其实不难查,只不过没人会关注当年的深深宫墙里,一个眼盲的公主是如何举步维艰,霍云平如今待她不错,不过是因为年少时同病相怜,他如今又只剩这一个手足而已。
      当年小公主身边只有一个小哥哥,小哥哥聪明又能干,喂她吃饭,给她梳头,教她识字,陪她在黑暗里活下去。

      他叫阿生,无姓,自记事起便在宫廷,混出一副冷硬又圆滑的心肠,却一头栽进一个有梧桐花的经年大梦里,再没有醒过来。

      “桐生”是后来霍云鸾给他起的名字,霍云鸾以前不叫霍云鸾,她只有小名。她出生时大景打了败仗,她又先天眼盲,景宣帝不喜这个女儿,便也忘了给她名字。皇族这一代是“云”字辈,霍云平登基时给了她一个“鸾”字,封号凤和。
      “从今便不必吃那些苦了。”霍云平淡淡道。

      霍云鸾永远都不会明白为什么他们的日子好过了,她的小哥哥就要离开她。阿生每次从内府局例行公事去起云宫中送东西时,小公主总是小心翼翼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和他说话,问他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吃饱肚子。

      只有一天,小公主算着他来的时间,屏退宫人,像过去一样想碰碰他的眼睛,他骤然往后退了一步。
      小公主的手停在那里,半晌慢慢收回去,露出一个笑:“阿生哥哥,你以前总说你的名字是随便起的,没什么意义,那我……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好不好?”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小公主那双没有焦距的黑眼睛映着他的身影:“……桐生哥哥。”

      桐生沉默良久说好,小公主雀跃起来,桐生也想对她露出一个笑,低头时却见自己身上沾满了血。

      从那以后,他不再与霍云鸾刻意疏远,送东西到起云宫时,有闲暇还会给她讲讲小笑话。他们像是回到了以前那段艰难却只有彼此的日子里,只是桐生每次看着阳光下的霍云鸾,低头时身上的血色一天比一天重。
      ——他终要把这段偷来的日子还给上天。

      “我们已经在查长公主身边的所有人了。”夏侯泽说,“没人能再用她威胁你了。”

      “那你们查到了吗?”

      “还没有。”

      “废物。”桐生嗤了一声,“怪不得这么长时间,你们什么都没有察觉。”

      “禁军确实废物。”夏侯泽并不否认,“可你想想,护卫起云宫的禁军三班轮值,多年来挡掉了多少前朝射向后宫的明枪暗箭,却一直没发现凤和殿下身边的威胁。想必你也曾想将此事告知于陛下,可对方总能快你一步,让凤和殿下那里出些不大不小的事情来警告你,对不对?”

      “对方这样厉害。倘若你今日不说,我们就算查出了殿下身边的问题,也未必能知道幕后是谁。你以为不说就能换对方放过殿下,可凤和长公主的价值,难道仅仅是为了牵制你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太监吗?”

      桐生那已经露出白骨的手微微一颤。

      “你是个聪明人。”夏侯泽真心实意道,“此刻只有你我二人,你告诉我幕后是谁,我保证能顺着线挖出殿下身边的人来。陛下与钟相均十分看重殿下,必不会教她受一点伤害。”

      牢房陷入了一片寂静,灯花爆裂,轻轻“啪嚓”一声。

      “我在内府局供职,易在前朝行走。有人按时与我联络,给我摄魂草,教我如何用它控制别人。那人穿着斗篷,声音也刻意伪装过,但我知道是谁。”桐生抬起眼,目光如刀锋寒凉。

      “那人是工部尚书,张池。”

      夏侯泽一顿:“你如何知晓?”

      “……我一直想知道他是谁,用公主威胁了我那么长时间,我怎么可能不想记住他的脸呢?”桐生冷笑一声,“宫中有种秘药,遇龙涎香可缓慢变色,舞女常抹在裙子上,献舞时讨贵人欢心,有些小宫女也爱这样做。我弄来一些,在宫宴前谎称有紧急事情要见他一面,将药抹在了他的袖口,宴上一看便知。”
      夏侯泽看着面前这人一张俊秀面容上平静尚带几分满足的笑容,心中一凛:“你还做了什么?”

      桐生慢慢呼出一口气,弯了弯唇角:“我记事起便在宫里,什么隐私事我没见过,包括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夏侯将军听说过‘无恨香’么?
      “嫔妃之间互相陷害的小玩意儿,清泠好闻,却是慢性毒,闻的久了,就会慢慢虚弱而亡,死前很痛苦的,但一点痕迹都不会有。”

      ——他亲眼见到过的,在冷宫里,颐指气使的娘娘站在一个虚弱妇人的床边,得意地讲述这杀人的香气。他藏在窗外,漠然地想,原来如此。
      那虚弱的妇人曾是个心肠好长得美的姑娘,在他挨打时为他说过话,给过他伤药。

      ——后来曾经颐指气使的娘娘也成了后宫斗争的牺牲品,在冷宫里重病不起,他当着那女子的面,点上了她用来杀人的香,味道清泠泠的,香雾袅袅,勾魂的绳索一样。

      “我每次见张池时,都在身上抹一点这种香。经年累月的,他总会死吧。”桐生笑眯眯道。

      “你也会死。”夏侯泽意味不明道。

      桐生又嗤笑一声,半边脸隐入烛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我早就是个死人啦。”

      “其他的还有一些我知道的,跟他们有关系的人,我写不了字了,劳烦将军自己记一下吧。”他把自己知道的全讲了出来,“……张池未必是真的幕后黑手,但他已经是我能接触到的,埋的最深的人了。”

      半个时辰之后,桐生终于慢慢说完了所有自己知道的东西。他沉默了下来,夏侯泽看着他:“……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么?比如见……”

      年轻而俊秀的太监将自己藏在了阴影里,他摇了摇头,声音平静。
      “夏侯将军,我做尽了这宫中种种阴私事,别无所求,只凤和殿下一事,万望统领遵守承诺,我死也无憾。”

      “我死后,如果有幸还有埋骨之地,我想再看一眼起云宫的梧桐花。”

      “……如果不能,那就算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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