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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七五、冤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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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菜端上了桌。许千去屋里喊郑铎,敲门进去的时候发现他正在看小说。
走上前去,把书拿过来,是一本博尔赫斯的集子。
“你妈乐意看这个。”
郑铎收拾着东西,抬头看她,“姐,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妈呀?”
“她教了我两年,我肯定了解呀。”
“我班主任也教我两年了,我怎么不了解她?”
许千把书放下,若无其事地拿起桌上空了的果盘,往门口走,“高中和初中不一样。”
“诶,姐。”郑铎追了两步,把她拦下,一手挡住门,说话前朝门外警惕地看了一眼。
“怎么?”
“我有点好奇。我妈在学校,你们对她评价怎么样?”
“很好啊,她讲课好,人也好,我们都特别喜欢她。”
“那有没有……”
话说一半,他挤眉弄眼试图让许千会意。许千接收了半天,也没明白他想说什么。
“有没有什么?”
“有没有男生喜欢我妈?”
“啊?”许千抬起手狠狠戳戳他的脑门,“你这脑袋里面想什么呢?”
“不是不是,诶呀……我一个哥们,特喜欢我班老师,全班都知道。我就想,我妈长得那么漂亮,会不会也有学生喜欢。”
少年眼神诚恳,像两面镜子。
“你妈确实漂亮。可能有吧,我不知道。”
避开目光,转过身快步走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露出破绽。她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站到了从前的对立面上。以前大人总说“你还小,不明白”,她气不过,不知道有什么能不明白。到了今天,她成为了那个遮掩的大人,才知道确实有好多东西是小孩子不明白的。
比如我和你妈妈的事,你就不会明白。
饭桌上,郑铎自己坐在对面,滔滔不绝讲着初中男生感兴趣的那些话题。看得出来,是因为许千在他才这样兴奋的。要是只有路帆一个人坐在这儿,一定是不理不睬的态度。
“那天我去打球,碰上个五十多岁的大爷,特厉害,把我哥们儿都看傻了……”
“别一口一个哥们儿的,那叫同学。”
“玩得好的同学不就是哥们儿嘛。”
许千插在中间打着圆场,“对对对,现在是同学,以后就是哥们儿了。”
路帆瞪了她一眼,“你倒是两边都不得罪。”
许千笑笑,朝郑铎无奈地挑了挑眉。
这样的口角在饭桌上一次又一次出现。她从中周旋,一一化解。吃完饭,郑铎进了书房,许千就在厨房帮路帆收拾。一边撤着盘子,一边做起思想工作:“你管他管得太严了。他上初中,正是青春期,你不能总是压着他,会有逆反心理的。”
“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了,知道怎么跟青春期的孩子相处。”
“你那是知道怎么跟青春期的学生相处。你在学校是老师,哪个学生轻易敢跟你叫板?你要是拿上班时候的状态对郑铎,他肯定不舒服。”
路帆斜着眼睛,“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一个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怎么就都了,我上学的时候又不惹祸。”
“你不惹祸?”递过碗筷,路帆顺势抬起手,在她脸上拍了两下,“属你惹祸最多。”
过去在眼前一闪而过。缠绕着纱布的手掌,愤怒地低吼,响亮的一记耳光。
许千一把抓住她的手,贴着自己的皮肤,轻轻摩挲。
“干嘛……”
路帆慌张地朝书房那边望了望,反过手来想把她压下去,却被紧紧攥住。
“你欺负我。”
“什么?”
“高中的时候,你欺负我。”
路帆瞪着眼睛,试图挣脱,却也等待着下文。
“你老是凶我,骂我,还打我。”
“你自己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
“谁让你老是不听话。”
“我哪有。”
“怎么没有?两个班的学生都算上,也没有比你更让人操心的。”
“那你别管我呀。”
脸庞越靠越近,音量近乎耳语。许千用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恰到好处地用力,让靠近的趋势不被停止。
鼻尖碰触着鼻尖。呼吸温热。
你的眼睛好美。
书房忽然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手一秒松开,两个人各自向后退了一步。然而脸颊的滚烫却不能同样在瞬间消散。许千转过身,又向前走了两步,把窗户拉大了些。
夏夜的风吹拂过耳畔。额角的汗水受风一激,带来丝丝凉意。路帆也走了过来,若无其事地收拾起台面上的厨具,一言不发。
“妈,我下楼一趟,拿个东西。”
“嗯?什么东西?”
“之前借出去几本书,说是顺路来还我。”郑铎往门厅走着,扭头看了看她们俩。
“拿了书就回来,别在外面瞎逛。”
“知道。”
不耐烦地扬扬手,换了鞋,推门而出。
“被他爸惯成什么样子了。”
双手抱在胸前,观察着路帆的表情,“诶呀,这个岁数的孩子,不都这样吗?”
“学习不上心,不正经的学得倒挺快。这马上都初三了,一点儿不知道着急。”
“反正有你在学校,他中考考什么不是都能来北高嘛。再说了,我高中那会儿不也这样?没事儿的……”
“他要是有你那个脑袋我就不愁了。”路帆皱着眉,把她的话打断,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今年就先这样吧。等他上了高中,我想把他放眼皮底下看着。北高的强度,我怕他跟不上,学到一半儿再不学了。”
动作停顿了。
明年,我就毕业了。
她知道她不该因为郑铎计较什么。在母亲的身份面前,除了郑铎,什么都是不重要的。她没想争,从来没想过。可是,可是那种计划落空的失落还是从心底慢慢升起,就像船舱里渗进的水,没过腰身,逼向头顶。
“好。确实应该看着。”
委屈爬上眉梢。她怕路帆看出来,低着头,转过身,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路帆心思全在郑铎身上,也确实没注意到。
两个人各自沉默着,把厨房和餐桌收拾干净。关了这边的灯,路帆走向客厅,许千却没跟上。
“我先回去了。”
“嗯?再待一会儿吧,等郑铎回来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骑车来的。”
“回去还有事?”
“嗯。回去写论文。”
许千揣好手机,走到门厅换鞋。她告诉自己动作要快,最好让路帆还来不及反应,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路帆迎过来,显然没弄明白怎么走得这么突然。还想问,被她一句“老师再见”堵了回去。
“你……路上小心。”
我没有生气,没什么好生气的。我二十二了,是个马上就要毕业的人了。我不是小孩了,不应该情绪化。她儿子马上上高中了,她当然应该一门心思地照顾他呀。我可以等。我还要读研,读研三年之后,他毕业,我也毕业,一切都刚刚好。到时候我可以让她来,或者我回去,要不然再想个别的什么办法,我们还可以继续下去的。放松,放松……
把车子蹬得飞快,满头大汗。许千一路都在开导自己,试图平静下来。
可是道理是一回事儿,心情又是另一回事儿。
是啊,她已经二十二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早就不是那个轻易相信地久天长的小孩了。
“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
这是你说过的吧?你说我长到你那个年纪,就会明白。没想到才几年过去,我就已经明白了。
她以为自己能考上清北,再不济也是那几所顶尖学校中的一个,结果到一所在北京都排不到前面的学校念了四年;她以为她永远不会背叛内心,永远不会随随便便开始一段感情,然而当何一告白的时候她还是接受了。
世界变得太快。人抵抗不了。
还有三年。
路帆,我怕。
回到家,打开冰箱,取出六瓶啤酒。喝了一会儿,下楼买烟,再回来。坐在阳台的地上,把窗户开到最大,看着亚麻的窗帘在月光下轻轻起伏。毫无困意。内心一点点平静下来。不是释然,而是无可奈何地接受。
人生就是一个个似曾相识的轮回。高中的时候,她担心毕业之后去了大学,会和路帆断了联系。现在,她又担心读研回来物是人非。
上一个猜想并没完全应验,可其中的纠葛也足够煎熬。
这一次,又会怎样?又能怎样?
这就是她的命啊。
从她不合时宜不合规矩地爱上路帆那一刻起,后面的故事就都注定了。
“风流冤孽,造劫历世。”
脑袋里蹦出来的词让她一愣。
噢,是红楼。当年讲课的时候,路帆就提到了这句话。她说宝玉重情,把封建的礼法都放在情后。她说好多人都不喜欢宝玉,因为他太顽劣、太儿戏,不能成大器。紧接着,路帆问他们,喜不喜欢宝玉。
好多人都笑了,小声议论着,却不回答。只有许千抬起了头。她说“喜欢”。
除了路帆,没有人听到这句话。
许千记得很清楚,路帆看着她笑了。像点头,也像摇头。
没想到有一天,我也成了宝玉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