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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六六、三个0(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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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店总是热气腾腾。好几只锅里滚着红油,食材的香气被逼得无处可逃,在空气中焦急地跳跃。
两盘串串均已下锅。等待煮熟的空当,许千干了好几杯酸梅汁。
“诶,许千,你不喝酒的?”
“不喝。”
“我一直以为你能喝的。”
“话怎么说?”
“不怎么说,直觉而已。”
“喝了酒就容易说错话。以前总喝,现在停了。”
“不至于吧?小酌一下能说错什么?”
“算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要是心里真有事,小酌也会惹麻烦。再说,有人不喜欢我喝酒。”
“你不像是这种人。”
“哪种人?”
“因为别人不喜欢,就能管住自己的人。”
“不完全吧。分人。有的人比较重要。”
“比如?”
“比如我之前说,和你长得很像的那个人。”
“她不喜欢你喝酒吗?”
“嗯。之前在她面前喝醉过。”
“耍酒疯了?”
“倒也不算。但是挺失态的。”
“同学?”
“不是。”
“学校外面的朋友?”
“不是。”
“……是这个老师吗?”
沉默一会儿,轻轻点头。
“她对我很好。”
“看得出来。”
“看出来什么?”
“你谈到她的时候,舌头都软了,你没发现吗?”
何一提过酸梅汁,把两只杯子都倒满。杯子推至面前时,许千注意到她的手腕上套着一只很细很细的手环。
她的手也很像路帆。只是这只手环上,没有帆船。
“她多大年纪呀?”
“三十六,比我大十六岁。”
何一戏谑地挑了挑眉,“算得这么快?”
话里有话,许千听得出来。学生很少对老师的年纪记忆深刻,更难得把师生之间的年龄差距挂在嘴边。除非真的关注,真的介意。
“高中的时候,她很照顾你,是吗?”
“嗯。她挺器重我的。什么机会都给我,总是鼓励我。”
“做老师的,都会这样吧?”
“不一样。别的老师也看重我,但是和她不一样。他们是想我做出成绩,给他们争光;她是想我实现自己的理想,还有价值。”
“这怎么看出来的?”
“能感觉到。她明白我。我的取舍,我的追求,她都明白。”
“电影之类的吗?”
“嗯。别的老师都觉得这些是耽误学习的东西,但她很支持。”
“所以即便毕业了,你还是很在意她对你的态度,是吧?”
“对。很在意。”
“她知道你的在意吗?”
“知道。当面说过。”
“因为很在意,在她开玩笑说你和哪个男生走得近的时候,你觉得不再被她理解了,于是不开心,是吗?”
“差不多。”
“可是老师们就是会这样想的。”
“我知道。可她不应该这么想。”
“因为你跟她表示过你没那么喜欢男生?”
“大概吧。”
“这很重要吗?”
“什么重要?”
“这一点,在你们俩的关系里,很重要吗?”
“重要。”
话说到这儿,脉络已然明朗。答案浮现在心里,只差一句印证。
“你喜欢她。”
“谁?”
“这个老师。”
层层纱帘被依次挑破。许千早就做过了心理准备。但听见这个论断时,还是有一刹乱了呼吸。
高中毕业以后,她还从未跟任何人重提过这段往事。其实回想起来,当初和张淳他们三个坦白的时候,也并没完全说透。他们是事情发展中的旁观者,很多东西不用讲述,他们也能做出自己的评判。何一和他们不一样。故事发生时,她并不在场,却凭借只言片语,推断出了她自以为深藏的情意。
是该说她对路帆的感情太过浓烈,怎么遮掩都掩盖不住;还是该说何一真的太像路帆,一眼就能把她从里到外全都看穿?
热汽氤氲,如同一道幕墙挡在两个人中间。许千把故事从头讲起,慢慢地回忆,挑选着词语。第一眼不可抑制的心动、迷茫时路帆给予的指引、靠近的暧昧、初窥内心的恐惧,再到后来的的分别、怨恨、痛苦、原谅……
自始至终,何一都履行着一个听众的职责,保持沉默,适当点头。她的眼神无比平静。即便看不真切,许千也敢肯定这一点——这个故事,她早已知晓。
“我能问个问题吗?”
“问。”
“你是怎么肯定,你对她的感情是爱的?”
许千微笑地看着她,语气平常,“如果你爱一个人,你能感受到吗?”
对面的人目光一抖。
“我会怀疑。”
“小的时候我总问大人,什么是爱。他们说了好多,我还是不明白。等到遇见这个人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看见她的那个瞬间,就是爱。”
“没有可能是错觉吗?”
“没有。在我想把它定义为爱的那一瞬间,它就不可能是错觉了。”
何一点点头。
许千能看得出,她有话想说。等待着,终究没有下文。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迎着舒爽的晚风并肩漫步。身边是宽敞的四排车道,高架桥在路的分叉向上翘起,仿佛通向天国。空气被一辆辆车卷来卷去,悲伤地呜呜哭泣。城市里的物品都会发声,城市里的人却习惯了沉默。
许千沉浸在刚才所讲的故事里,情绪还在蔓延,难以抽回。她注意到了身旁的人也有心事。可是自顾不暇,如何劝慰旁人?
到底还是何一先开了口。
“你还在等她吗?”
“算是吧。虽然她没给过我任何语言上的确定,但我还是相信,她心里有我。”
“当然有你。你不是说,假期的时候你一直住在她家吗?”
“让我去住,也不能代表什么吧。她这个人,太复杂了,我说不准。”
“如果最后她还是撤回去了,就像之前一样,你不是又要白白耽误好多时间和感情?”
“没办法。除了她,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过同样的感情。”
“可能是心理作用?你已经给自己设定了这样的暗示,于是以后遇到别人时就主动地回避。”
“就算真的是某种暗示,也是既定的东西了。我改变不了。”
“上大学之后,你主动尝试过吗?”
“尝试什么?”
“和别的人有一些感情上的接触。”
“怎么会有。”
“万一在接触的过程中,你之前的暗示,可以被淡化呢?”
“算了吧。我这个人,对感情本来就没什么需求。要不是遇见她,可能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感情是怎么回事。”
“你不觉得这也是一种暗示吗?”
“你不明白。我从小成长的环境、经历过的那些事情,真的可以让我长成一个漠视感情的人。是她给了我缺失的那些东西。她给了我以后,就再没有人可以重复地给予了。”
其实这段陈述是昧着良心的。就在话出口的同时,许千就感受到了一种近似于悲凉的孤单。她骗了何一。她不是一个天生漠视感情的人。只是那份敏感一直被压抑在心底,遇见路帆以后,才有了拿出来公之于众的勇气。
不说,是不想示弱。她宁可让人觉得自己无情无义,也不想被窥见内心的柔软。何一算得上她的朋友。但就算是朋友,也有不能看见的东西。
等红灯的时候,何一又靠过来一点,张张嘴巴。她说了“可是”,又接了一句“算了”。
“怎么?”
“没怎么。”
摇摇头,心里又觉得不甘,“你这样挺不值得的。”
“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我遇见过的人、做过的事,都改不了。眼下不管我怎么选择,都是在已有的对错上发展而已。我已经懒得再去经营感情了。如果她愿意和我走下去,我们就走;如果不愿意,我就自己一个人,也挺好。”
“一个人,多孤独。”
“我不怕。”
“你那是自欺欺人。”
戳到了软肋,没有反驳的力量。
何一,你真的很像她。你们都是一样的锐利,轻轻一划,就把我从里到外全部看清。
“孤独又不能怎么样我。挺一挺就过去了。”
“可你还是会介意。”
“我哪儿介意了?”
“介意她阴阳怪气你,介意她没正面回应你。你要是真的能抗过孤独,干嘛还要等她?”
耳边是何一的声音,眼前却浮现出路帆的身影。两个形象交叠在一起,让她分辨不清。
“你不觉得你死守着的其实是你自己的想象吗?想象中的她,想象中对她的炽热爱情,还有想象中那个痴情等待的你。”
“你明明希望可以更进一步的。你想有一份真正的爱情,两个人同样主动、同样用心,而不是一高一低,一个居高临下颐指气使,一个只能垫脚抬头拼命伸手。”
“你明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干嘛非要把自己放到那么低的位置?”
低着头走,努力排除耳边的话语。越想置若罔闻,言语的力量就越强大,一字一字敲击在心上,把外壳敲碎,露出包裹其中的柔软。
这些这些,要是她也能明白,该有多好?
许千一味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丝毫没有注意身边的人是怎么的表情。她不知道,何一说着说着,眼睛变得湿润。她更不知道,在她期待远方的那个人可以体谅她的一片心意时,也有人对她抱有同样的期待。
那时的她还没真正明白,何一为什么能脱口而出她的名字只多了“三个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