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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四八、逃跑(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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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千呢?”
“没来。”
“又没来?”
“啊……”
数学老师停下手中的粉笔,转过身,环视一圈。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两周都缺了几天的课了。”
张淳不敢吱声,挺直了脊背接受老林投来的目光。背后空空荡荡,许千的桌上只有一张翘起的便签,潦草地抄着一句歌词:
“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却换来半生回忆。”
李炳然走了以后,许千常常请假,一周至少缺一天课。她不知道怎么在学校待下去。静不下心,一分一秒都难熬。回到家里,至少她可以一个人待着,没有触景生情,也不会因为别人提起某一个路帆曾经说过的词语而产生哭的冲动。
花姐不想给她假,但是没办法。做了两年多的师生,虽然自认为从没走进过许千的内心深处,花姐还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孩。看她坐在教室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总是忍不住心疼。许千来找她请假,最后说出口的总是“歇歇吧”。
别人都在背后说是因为她太想李炳然了,绯闻男友一走,在学校待不住。许千知道这些话,一向嗤之以鼻。她还嘱咐张淳,别人问起她和李炳然的关系,不用跟他们理论,就装不知道好了。
要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同时发生的事情还有路帆的离开。她恨路帆,这是真的;她不想让路帆成为众矢之的,这也是真的。她觉得自己很矛盾,矛盾得快要割裂。连做梦都想杀了她,回到现实里,竟然都不愿意让她受一点委屈。
人啊,贱不贱。
不过今天这节数学课并不是她有意要逃的。
昨天晚上一直头痛,回家以后吃过止痛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刚有了些朦胧的睡意,闹钟又响了。打过电话,请了半天的假,打算着睡一上午,下午再来。
午休的时候,她背着书包出现在楼门口。正要上楼,碰见了吃完饭下来散步的老林。
“诶,许千,你等等。”
闻声停住脚步,不无尴尬地微微鞠躬,说了声“老师好”。
“好什么好,我可不好。”老林气冲冲地走过来,一副惹不得的模样,“你最近怎么回事,是身体不舒服了还是家里有事,怎么总不来上学?”
“身体不太舒服,今天早上折腾到五点才睡着。”
“发烧了?”
“头痛。”
“你们高三的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很正常,挺一挺就过去了。哪一届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你那些同学都好好地来上课了,你有什么坚持不了的?”
许千不愿意反驳,垂手站在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老林数落。
“高三是场持久战,明白吗?你不要以为自己以前学得好了,到高三就可以松懈了。我告诉你,我以前见过好多高一高二成绩不错的学生,到高三一放松,成绩马上就掉下来,根本追不回去。你别不信我说的,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知道吗?”
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知道,不松懈。”
“许千,这种时候,你可得听话了,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以后可不能再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能不请假就不请假。你现在耽误下的,以后可没工夫补。等你高考出分了,后悔都来不及。”
哈,又是后悔。花姐说过,现在老林也在说。
你们都觉得,我会后悔吗?
“是,是,来不及。”夸张地笑着,一脸真诚地侧过身,直视老林的眼睛,“老师,您放心,我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老林还想再教育几句,不等她开口,许千就找个理由先跑了。她不想听人提起那么长远的事情。高考以后,毕业以后,甚至是工作以后。
太远了,远得好像永远不会发生。她能看到的只有今天和明天。今天和明天,都是没有路帆的、暗无天日的一天。
高三楼和之前那两栋的格局一样,想去十二班,有两条楼梯可以选。许千还是选了绕远的方案,穿过长长的走廊,路过十一班。她自信这个时间没有风险,路帆不会出现在教室附近。
单肩背着书包,晃晃悠悠地往楼上走。程灿灿前两天说,看她走路很担心,像喝多了一样,拖着两只脚在地上蹭。她以前当然不是这样走路的。以前就算累了一天,也昂首阔步。
可能真的醉了吧。醉到连迈稳步子的力气都没有。
上到三楼,转过扶手,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身影。纤瘦,温柔,抗拒。
休息的时间,走廊空荡,安静又惬意。路帆站在教室外的桌子旁整理试卷。纸页翻动的声音一路传过来,钻进耳朵,搔着越跳越快的心脏。
手上没有一点力气,快要扶不住书包的肩带。她好想跑。转过身,一路跑到楼下、跑出校园,就像之前很多次做的那样。只要依旧逃避,她就能幸免于难。
跑吧,跑吧,当个逃兵。
可是路帆转过了身。
收拾停当,她把试卷叠好拿在手里,正要进门。转身的一刹,刚好与许千相对。
她以为她会视而不见。就像开学典礼上的那次对视一样,路帆没有离开,而是放下了手中的卷子,静静地等她走去。
鬼使神差。两条腿不听使唤,顺从地朝着路帆的方向走去。心里大声吼着,却劝阻不住。
别信她的把戏。没可能的,什么都没可能。已经被她骗过那么多次了,还不死心吗?
越靠近,手越凉。路帆一动不动地站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眼神像两把剑,狠狠扎进她的身体。
走到十班的位置,许千真的走不动了。她猜不到路帆要干嘛,因此生出无数猜想,有好的,多数是坏的。即便情况已经不能再坏,她也不愿意再被伤害一次。
她不想恨她,更不想让这份恨深到足以把爱抵消的程度。
“过来。”
抓紧了衣角,摇摇头。
“许千。”
寒意从心底涌出来,如同背靠冰川。她听不得路帆喊她的名字。这是属于她的名字。
她到现在都记得,当初第一次听见路帆叫出自己的名字时有多开心。那种感觉就像是世间万物刚刚诞生,她在其中,被赋予了定义。
因为你叫我许千,所以我才叫许千。没有儿化音,没有连读。两个字的韵律交叠在一起,构成了我。
你有多久不曾唤过我的名字?
“许千。”
又一声呼唤,语气更重了些,似是在责怪她不及时回应。
别喊我,别喊我。你一开口,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原谅你。
路帆不再等待回音,而且径直向前,走到许千面前。
“听陈老师说,你最近总不来上课?”
越过防线的距离,让每一根神经绷紧。警惕地向后靠着,不看她的眼睛,也不回答。指尖抠在墙壁上贴着的瓷砖缝里,如同沉没前抓住一根稻草。
“怎么?最后一年开始耍脾气了,是吧?待不住了?”
“好好上课,把别的心思都收起来,什么都没有高考重要。”
“要是最后考得一塌糊涂,可有你丢人的。”
厌恶的情绪从心底往上爬。她讨厌她的避重就轻,明明知道这一切都因为什么,却还要安上别的动机。
你以为这样就能把对我的那些伤害全都抹掉吗?摆出一副局外人的姿态,就能理直气壮地来说教?
许千用力地向后一推,撑着墙往前进了一步,离开路帆气场压迫的范围。
“我就是个自以为是的人,用不着你操心。”
抓紧书包的肩带,愤愤地咬着牙大步迈开,头也不回地离去。
不是不想回头,是不敢回头。等到在教室里坐好,她都在想路帆听到那句话是什么表情。
她能逼着自己说,却没勇气看。一想到她走之后,路帆错愕地站在原地,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当时只是有一股泄愤的冲动,根本没考虑路帆作为接受者的心情。
我是不是让你难过了?
复杂的情绪纠缠着。一会儿后悔,一会儿又觉得就该反击。到了晚课,心情仍没有平复。她想找个人倒倒苦水,又不知道怎么让别人明白她纠结痛苦的点到底是什么。
晚课是数学,老林在讲台上卖力讲着没几个人能听懂的压轴题,偶尔穿插几句对许千的批评。
本就烦乱的思绪彻底系成了死结。
第一堂晚课结束,许千晕晕乎乎地往外走。她并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儿。空着脑袋,任由腿选择方向。晚风一吹,她才醒来,看见自己现在操场东侧的小树林深处,旁边紧挨着围墙。
这里离教学楼有不远的距离,从楼上走到这儿,几乎就要花掉一整个课间。
果然,刚想到这一点,身后就响起了预备铃的声音。
操场上的人群向楼里涌。夜色之下,渺小又模糊。
许千抬起头,朝围墙上方望了望。
好像也不是很高?
往前走了几步,向上一窜,踩着墙柱上破败裸露的砖石,双手紧紧扒住上端的边沿。猛地一用力,身体撑了上去。
许千这下才看见,原来在围墙的上面,插了很多片碎玻璃。大小不一,参差不齐,一看就是为了防止翻墙有意为之。正找着落手的地方,体力渐渐不支,身体也开始下坠。
管不了那么多了。许千伸手一抱,膝盖顶着墙体,脚下也用力蹬着,总算把自己折腾到了墙上。
墙的另一边紧贴着一盏路灯,下去不成问题。问题在于路灯照耀之下,她看见手上被划出无数道伤口,拇指外侧还插着一小块碎玻璃。
膝盖也在痛。隔着裤子,估计也擦破了皮。
心头涌起一股戏剧性的悲壮,转而又是苦涩。深吸了一口气,把玻璃从肉里拔出来,丢在一边。
血肆意地往外渗。她懒得管,抱着路灯杆子跳了下去。
小路上车不多。路过的几个行人都瞪大了眼睛看她,似乎想不到北高也能有翻墙跑出来的学生。
许千看看他们,跑到街对面,又转过身看看学校,挥了挥伤痕累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