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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三七、风不会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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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千想说的是回家,但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反正回家没什么事,不如去转转吧”。
很难抗拒。就算路帆没有伸出橄榄枝,她也会在心里隐隐祈求。她的心思早就乱了,从手心感受到路帆体温的那一刻起,设置下的层层理智全都瓦解消失。
不如去转转吧,再过火一点,让我把所有美梦一次做完。
“想去哪儿?”
许千望着窗外,记忆在梦境里穿梭。
“去公园吧。我家旁边,有一个公园。”
天气寒冷,清河早已结上厚厚的冰,自东向西在公园中央穿行而过,如同沉睡的龙。
已是假期,公园里人不少,多是老人带着年幼的孙辈打发时间。这座城市就是这样,放眼望去,总是数不清的老人和小孩,好像所有人一生下来没几年就老了,才形成了这样分明的断层。
路帆和许千沿着河边慢慢地走,路过象棋桌和一堆一堆追逐着的孩子,有些格格不入。
干冷的空气绕过路帆,掺进丝丝芬芳,钻入鼻腔。许千小心翼翼地吸入,仿佛在舔舐最后一粒糖果。这是她最宝贵的东西。活过十七年,她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宝贝。
“你有没有考虑过,以后专职写作呢?”
“太难了吧。我没那么多天赋,想熬出来,太难了。”
“要是真的没有一点天赋,这次的结果算什么?”
“侥幸而已。”
“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样,天赋只占很小的比例,需要坚持不懈地做下去才能看到最后的结果。你不要因为麻烦就堵住了自己的路。”
“也不是因为怕麻烦吧。我是怕选择了以后,我会一点一点消磨掉最开始的这份热爱。”
路帆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当成谋生的手段以后,你对这份工作的情感肯定会改变的。我自己就是这样。没当老师的时候,对这份工作有好多想法;到了现在,快二十年过去了,也就没有那么多热情了,只是日常工作而已。”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在犹豫。找到真正喜欢做的事情太不容易了,我不像让这份热爱变质。”
“这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许千没有明白其中的意思,扭过头看着路帆。路帆感受到了目光的注视,望着前方,轻轻哈了口气,像是叹息。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旦投入了就会变质,在所难免。”
“比如?”
“工作,爱好,感情。”
心抽痛了一下。
她能感受到身边的人放慢了脚步,沉重而迟疑。
那个人,是你曾以为会走到最后的人吧?
“也不一定。”许千犹豫着,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如果真的是对的事情、对的感情,就不会变质的。”
耳边似乎传来了一声轻笑,十分微弱,又像是风无意掠过。
“怎么会呢。什么都会变。等你到了我的年纪就能知道,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
“风不会变。”
“什么?”
指甲嵌进肌肤,留下深深的印记。
“风就不会变。太阳也是。”
“它们也在变啊,只是变得很慢,察觉不到而已。”
“只要比一辈子走得慢,变和不变,就没差别了。”
“一辈子太长了。”
“不长。有坚持的东西,就不长。”
路帆没再说话。
这是不言自明的默契。她知道,她会懂;她确定,她所理解的就是原本的含义。
当初那个人是怎么说的?
出嫁那天,那个人在一众亲朋面前握着话筒,紧张地像个孩子。他说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愿意和她执手偕老,走完余下的风风雨雨。说着说着,他就哭了。她也哭了。
那一刻她真的信了。她以为那个肩膀会是她余生唯一的依靠。
他们甚至没走过十年。什么地久天长的承诺,什么相伴余生的誓言,都抵不过岁月漫长、人心易变。
她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见过太多分别。如今,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信誓旦旦地许下一世,要她怎么相信?
“就算坚持的东西不变,你也会变。你还太小。长到某一天再回过头看,你会不理解自己以前的坚持。”
“不会不理解的。想要坚持的那种冲动,一辈子都忘不掉。”
“忘不掉能怎样?年轻时候的冲动,以后再也不会体会到了,只剩下悔恨和煎熬日夜折磨。”
许千停住脚步,双手紧紧握拳,眼睛里依稀可见泪光。
“不去争取才后悔。坚持了,就不后悔,一辈子都不后悔。”
路帆也停下来,转过身,克制住心颤,“你还小,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你去争取。现在,不值得的。”
“值得。”许千咬着牙,生怕眼泪会落下来,沉下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值得。”
她逼着自己直视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仿佛捍卫最后的机会。她相信缘分,相信她们的命运注定了要纠缠在一起,正如此刻她相信路帆也不会闪躲。
无言的对视,把空气凝结了。原来这样就可以让时间减速,把每一次心跳都变得清晰。
最终,路帆走了过来。
她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揽过肩膀,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
这是无奈,还是默许?
许千凝视着她,等待一个明确的答案。可路帆一味推着她向前,毫不理会这份灼热的渴求。
罢了。该说的话都说了,她不愿意逼她。
你说过的,来日方长。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过一片圈画出来的冰面,好多孩子驾着冰车在河面上飞驰。紧靠岸边还停着几架空闲的冰车,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系着腰包站在一旁。
许千朝那边望了望,又看看路帆。
“想玩?”
“嗯。”
揉揉她的头发,牵着手下了楼梯,朝着那个女人的方向走去。许千抿着嘴,乖乖地跟在后面,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任由大人摆布。
很久没下雪了,冰面干干的,走起来并不怎么吃力。路过冰锥戳出的深洞时,虽然知道不会有问题,还是忍不住瞎想路帆掉下去了该怎么办,脑补一出英雄救美的浪漫画面。
路帆当然不会掉下去。倒是她自己,在交了钱去挑冰车的时候,脚下一绊,滑了个趔趄。
“许老师,身手不行呀。”
“岁数大了。”
路帆笑着从铁桶里抽出两副冰锥,打量了一下长短,递给许千。
许千左看右看,挑了两只新一点的车子拽出来,推到旁边的空地上。
“上车吧,路老师。”
锥头插入冰面,迸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在表层冰面上留下直径不大的孔洞。把握好分寸,向后用力,冰车缓缓向前滑去。有节奏地连续下锥,如同船桨探入清波,冰车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午后的阳光照在冰面上,又晃进眼睛里。人们都说清河很小,但是真正置身其中后,却很难不感慨它的辽阔。迎着太阳望过去,漫无边际,两岸的建筑都变得渺小。离岸越远,声音越少,渐渐的只剩下锥子刺入冰面时一瞬的响动。
和所有北方孩子一样,滑冰车是写在基因里的记忆。冰面和陆地别无二致,甚至更自由、更广大。但是这一次她不敢撒欢。她怕跑远了,一回头看不见路帆。她小心地控制着速度,保持和路帆大致平行的位置,紧跟着她的节奏。
路帆偏过头,脸颊上冻得有些发红,却是罕见的喜形于色,“怎么滑这么慢?你自己去滑,不用管我。”
“不慢,”许千单手加力,让车子朝路帆那边靠了靠,“我就想在你身边赖着。”
“赖皮。”
路帆加大力气,速度提高了许多。许千跟上去,又恢复到并行的状态,看见路帆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
滑到边界的围挡,转个弯往回滑,迎面碰上了一架双人冰车,前面坐着个半大的孩子,后座上的爸爸奋力加速。
许千眼巴巴地看着那架车,有些羡慕。
不知道是看懂了许千的眼神还是巧合,男孩忽然张着手闹起来,说要自己滑,要坐单人的车子。后座上的男人说等回到入口再换车,孩子却不答应。
许千看准时机,一个漂移停过去。
“弟弟,咱们换好不好呀?我们两个是单人的车子,和你们换一个双人的,可以吗?”
路帆看见她换了方向,也靠过来,听见她的话之后瞪大了眼睛。
两只单人车刚好是一只双人车的价钱,那对父子当然没意见,痛快地换了,临走时男孩不停地和许千说“谢谢”。
双人车就是按照大人带着小孩的尺寸来设计的,坐上两个成年身材的人,当然拥挤。路帆站在一边,看看车子,又看看许千。
“这怎么坐?”
许千毫不客气地往后面大一点的椅子上一坐,把锥子插进冰里,“你坐前面呗。”
路帆走过去,在她脸上用力捏了一把,“胆子不小啊。”
“疼疼疼疼疼……”
“你坐前面。”
“我不。你滑得慢。”
“你坐前面。”
“不,就不。”许千憋着嘴,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样,“让我在后面坐一会儿吧,就一会儿,到了那边再换过来。”
这崽子。
路帆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妥协地点点头,收好冰锥在前面坐下。
两个人紧紧挨着,几乎没有空隙。
前方除了路帆,什么也看不见。许千只顾一下一下用力地滑,听着路帆的指挥,驶向未知的地方。
全身心的交付。世界不用那么大,只要有一个路帆,就够了。
她看见青丝间藏着的一根白发。就像眼角的皱纹一样,诉说着岁月,让她着迷。她轻轻地贴着她的脊背。手臂每次向前挥舞,刚好可以把她收进怀里。
你能听见我的心跳吗?我能听见。它跳得好快,咚咚,咚咚,快要跳出来。
“老师……”
“嗯?”
我喜欢你。